沈令想想也是,给他理了理鬓边乱发,“带的醒神丹还够么?”
“够得,镯子少了一个,压制永夜幽的力量少了一道,地气相克也没那么厉害了,我自撑得住。”
沈令这才放下心,两人又耳鬓厮磨的絮叨了良久,沈令才依依不舍地回车离开。
叶骁矗立在北狄的风中,良久地眺望着渐行将远的恋人。
胡地九月北风吹折,风沙肆卷,不久,车队便看不见了。
九月十九,北齐昭告天下,册立晋王冯映为新的太子。
东宫血迹尚未干透,冯映便踏着血和尸骨,入主东宫。
九章九旒,白珠犀簪,锦绣华服覆盖在他纤细单薄的身躯之上,一层一层,掩去一切阴暗污秽,只留下奢侈的承平气象。
沈行紫袍玉冠,手捧太子宝册,恭敬前行。冯映踏入东宫正院的时候,他站住四下望了望。
冯映在一瞬间生出一种奇妙的荒谬。
十年前,他还是这座宫殿上一个主人的娈童,十年后,他成为了这个宫殿新的主人。
这个世界多荒唐啊。
沈行偷眼看他,却见他一张美玉般的清润面孔无悲无喜,只眼底深处有一丝漠然。
冯映转头对他轻声道,“这里每一块砖下面,都全是血和骨头。”
沈行没说话,冯映瞥他一眼,举步前行,沈行清楚地听到,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有一天,你和我的骨头也会嵌在这里。”
那不可能。沈行想。那多恶心啊,要死你自己死了好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媚笑着更深一点的垂下头。
九月二十五是塑月青翼大君生辰,卞阳和显仁帝一大早去庙里拈了香,中午两人一起回了月华宫,正看到女官抱着小皇子在亭中晒太阳,院子里叶询正和一个小孩蹴鞠玩耍。
那是横波的次子叶恒,今年六岁,跟病弱的兄长不同,活泼好动乖巧可爱,一向最得显仁帝欢心,平常就经常入宫。叶询和横波一向亲厚,待叶恒就如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同吃同玩同住。
叶询爱往月华宫跑,常带着叶恒过来蹭点心吃,今日天气还好,熏风暖阳,鲜花灼灼,显仁帝看着眼前娇妻爱子与幼子侄孙,心内满足,便留下叶询和叶恒用午膳。
今天午餐,黛颜按例向显仁帝进了膳食,内中有一壶松浆,极其养人滋润,显仁帝自己喝了半瓶,卞阳给每个小孩分了一些,小皇子也喝了不少,她自己只轻轻抿了一口。
吃过午饭,显仁帝难得一日清闲,便在月华宫和卞阳下棋闲话。
叶恒和叶询课间过来讨点心吃,今日按照规矩要吃象征青翼大君恩赐的一种点心,叫青和酥,用羊乳和牛乳混合大量药材蒸制而成,恰好宗庙送来神前供过的一盘,显仁帝不爱这个,随意咬了口意思意思就完了,叶询喜欢青和酥,而且只喜欢宗庙一年一度供的这种,自己霸占了一大半,和叶恒分着吃去,卞阳吃了半个,剩下半个泡烂了,给小皇子喂下去,吃得小娃儿直打饱嗝。
他们两个吃完了就跑回去上课,晚膳时分,显仁帝把他俩都叫来月华宫用膳,然后,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两个小孩倒了下去——
他们呼吸困难痉挛呕吐,浑身高热,大量出汗,显仁帝大惊,殿外侍奉的御医一步抢进来,还没等他查看叶询和叶恒,小皇子突发高热,哇的一声吐出来,被呕吐物呛住了喉咙——
卞阳手足发软地跌爬在小皇子摇床旁,看着飞奔进来的御医抓起小皇子仰面朝下,用力拍着他的脊背。
她眼泪滚珠一般落下,跌坐在地上,也不要人扶,就仰着头看着她的孩子,小小的,被大夫拿在手上,那个已经学会爬,会噗噗吐奶泡的孩子,铁青着脸,鼻子和嘴里溢出粉红色、染着血的泡沫。
忽然,她只觉得喉头一抽,喉咙像是被捏紧了一样,倒不上气,卞阳抓着胸口,向后倒了下去——
而当蓬莱君、王姬与黛容赶入宫禁的时候,只听到月华宫内,显仁帝发出的一声近似于哀嚎的哭声——还没有正式的名字,被爹娘唤作福福的小皇子,夭折在了母亲的怀里。
而日后隐晦地流传在野史笔记中,被称为显仁大狱,改变了整个塑月格局的大案,就此徐徐拉开了帷幕——
这一次事情,中毒者有显仁帝、卞阳、叶询、叶恒与小皇子,显仁帝中毒最轻,卞阳因小皇子夭折晕厥,叶恒与叶询中毒极深,正在抢救。
入夜时分,显仁帝已无大碍,只对着身体犹自温暖的小皇子垂泪,御医战战兢兢禀报,说此次中毒,乃是因为松浆与青和酥中数味药材冲克所导致,小皇子最弱,还未及毒性彻底发作,便因为呕吐呛咳窒息而死。
卞阳食用之少仅次于显仁帝,现在是伤心过度痰迷心窍,并无大碍。
至于叶询和叶恒……
御医的声音又小了一些,伏在地上的身子也竭尽全力地又缩了缩,“大殿下与叶公子……青和酥吃得都多,臣等、臣等实在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什么?”显仁帝拉上床帐,走到榻边坐下,阴沉沉地瞪着御医,御医哪敢回话,只将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下。
皇帝捏了一下鼻梁,冰冷地道:“你告诉朕,松浆这么珍贵的东西,和青和酥里的药,冲克容易么?”
谁都知道松浆是从秦王府里,经了长史黛颜的手进上来的,御医不敢答,只管叩头,显仁帝移开视线,看向身旁躬身而立的黛容,“黛容,你说,容易么?”
黛容一句不答,噗通跪倒,显仁帝无声地扯了扯唇角,他缓慢又木然地转眼,看向旁边不言不动的蓬莱君,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口的时候声音破碎,微微颤抖,“……阿父,你不会骗我,你告诉我,这几味药,冲克容易么?”
雪白长发下朱玉色的眸子慢慢抬起,他直视显仁帝,过了片刻,“……极难。”
他顿了顿,垂下眼,冰白色的指尖拢着玄色袖口,“……我在今日之前,从未想过松浆会与青和酥中药物冲克。”
“……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不是巧合,就是有人处心积虑,对朕等,下毒,对么?”
他这话一出,整个殿内除了蓬莱君全部跪倒在地,王姬凄声道:“陛下不可如此断言,臣以性命担保,此事绝非秦王所为!”
“阿姐……你的孙儿还在挣扎呢?”显仁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丰源京只有阿父会做松浆,只有叶骁每年都能收到,唯独今年,他在青翼大君生辰,谁都会吃青和酥的今天,让黛颜送来松浆,他、黛颜,是整个塑月最好的大夫之一,然后这是个巧合,对么?”
显仁帝嘴唇翕动了一下,剩下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如果叶询和小皇子死在这里,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便是叶骁了。
王姬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显仁帝哈了一声,眼神里却了无笑意,他轻轻地道:“阿姐,朕也希望,这是个巧合。”
语罢,他顿了顿,扬声喝道:“老灿,去给我封了秦王府!一只耗子都不许给我放出去!”
门外灿将军应声领命,显仁帝看了一眼王姬,取过床头书案上的纸笔,写了一道手谕,用了印,亲手封漆,异常平和地道:“现在,阿姐,飞鸽传书给流霞关,让他们立刻带我的手谕把叶骁带回来。如果他抗命——”他笔直地凝视着自己的姐姐,“打断他的腿,拖,也要拖回来,我要听他亲口解释,这到底是不是巧合!”
九月二十六,上谕发出,二十九,显仁帝手谕传到流霞关,钱孙河在拿到手谕的一刹那,他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有显仁帝的这道手谕,他就可以调动流霞关内五百甲士——这足够他杀掉叶骁了!
小心翼翼地捏着手谕,钱孙河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他呼吸急促,两眼血红,嘴巴干得发苦,心中却有一种让他浑身发冷的兴奋。
他一直监视横波,不见她怎样动作,而且根据之前他偷看到的那张叶骁的手谕,所有的证据都在叶骁身边,也就是在列古勒,而现在,显仁帝有谕,要他不惜一切代价带叶骁回去——虽然上谕没说原因,但一定是京城出了极其不利于叶骁的事情,所以一向溺爱叶骁到不可思议的皇帝才会写下如此严厉的上谕。
而他则可以趁这个机会,杀掉叶骁,取回列古勒的所有证据。
而这很容易。因为没有人认识叶骁。
现在流霞关唯一可能会知道、并且干预这件事的叶横波,今天就要启程前往丰源京,这样,就更加容易动手脚。
他拿手谕亲自调兵,只要他们奉上谕捉拿一个叫杨峰的人,所有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然后再暗中安插自己心腹,也不告知叶骁的真实身份,让他们趁乱杀了叶骁——据他监视,叶骁刚在前几日离了北狄末那楼部,向丘林部而去,这就更好做手脚,回头报一个叶骁拒捕意外致死,最多下手的人判下死罪,再灭口也容易,他自己左迁而已,而匪徒已剿、证据已灭、叶骁已死,他还怕什么?
这抄家灭族的罪过,能消弭成罢职免官,十分划算了!
一念即起,钱孙河在屋子里疾走了几圈,反复推敲几遍,主意拿定,出门而去。
而此时,一城之内,安宁王姬叶横波启程,回京城待嫁。
没有人知道,那顶鎏金凤舆里,空无一物。
横波的侍女每日登上那架空着的凤舆,恭敬地奉上食物和水,就像是塑月的安宁王姬真的在里面一样——横波早在数日前,便已不在此地了。
九月三十,两队甲士离了流霞关,一队向列古勒,一队向丘林部而去——
十月初一,叶恒不治身亡——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显仁帝坐在榻上,垮下肩膀,佝偻下来,把面孔深深地埋在了双掌之间。
中年男人沉默了良久,才从指缝里漏出嘶哑的一句话:“……我该怎么跟阿姐说?我该怎么跟横波说?”
偌大殿内,他的身旁只有他的死卫,灿家的族长灿将军。比显仁帝还大上几岁的男人像是一尊沉默的石像,扶剑矗立在显仁帝的身旁,他看着显仁帝,面无表情,只是眸子深处有一丝深切的同情,又过了一会儿,灿将军为他倒了杯茶,显仁帝摩挲了一下面孔,接过热茶,手一抖,泼了半杯在榻上。
他也不在意,也不管烫不烫,一口饮尽,双手攥着杯子,几日来熬得通红的眼睛盯着手里的瓷杯,过了好半晌,才嘶着声音道:“……告诉横波吧,她要是回来才知道恒儿去了……她会怪我的……她会怪我的……让阿姐和阿父商量,看恒儿的丧事怎么办……”
灿将军点点头,转身出去,显仁帝重又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忽然爆发,将杯子掷到墙角,一声脆响,瓷杯粉碎。
显仁帝抱着头,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一样,颤抖着尾音,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
第六十二回 思帝乡
第六十二回思帝乡
十月初三,叶骁抵达丘林部,寒暄完毕,阿依染被特意带到他跟前。
阿依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温柔沉静,生得圆润秀丽,只是全无笑意,便显出一种枯木一般的朽气。
叶骁多不要脸一人啊,只要不挑明,全装不知道,夸奖了几句姑娘,说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妹子,就打着哈哈就跟丘林部两代族长一头扎进帐篷里,讨论起归附的事情。
叶骁道,列古勒后年就能变成一个万人大城,周围草场可以供应三万牧民,足够容纳丘林部。而且北齐和塑月会形成一个合围的地形,丘林部便在这个腹地中央,非常安全。
说到这里,他竖起一个指头:“条件只有一个,只要丘林部的人抵达塑月境内,哪怕只有一个人到,塑月就可以以保护边民的名义出兵。”
他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凝视着对面正襟危坐的父子二人,起身一拱手,肃然正色道,“弥王予我的承诺两位都清楚,四万余人脱离北狄并不是简单的事,几次春秋市积累的食物和粮草能否供应、谁来断后、这点上塑月无法插手,还要丘林部自己解决。我能做的就是与弥王的承诺我力保它兑现。”
丘林部二人连忙起身还礼,道:“接收吾等无主之民,已是上国恩惠。”
叶骁赶紧把两人重新按坐下来,老族长捋着长须,沉吟道:“其实暗中筹备容易,只是如何让现今单于不起疑心才是难事。”
叶骁笑道:“听说现在的单于暴虐好杀,耽于淫乐,偏信奸佞,我觉得可以从这点着手,贿以美姬,厚赂亲近,我们再制造一些冲突,假装双方不和,就应该可以骗过他了。”
老族长凝神想了想,说贿赂此事我们也想到了,就是殿下说的假装不和想都没有想过,殿下真是聪颖之至。
叶骁心里想,别逗了,你没想过?就是拿话引我让我说出来吧?哈哈了两声,拿过地图,与父子二人商量事宜。
到了深夜,小且余王送他回帐篷,状似不经意地说起阿依染的事,叶骁装糊涂,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小且余王干笑两声,说可是塑月的皇帝陛下已然把聘都下了。
叶骁呵呵一声,“谁下的聘谁娶咯。”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小且余王,假笑道,“要不这样,假装不和就从这件事开始怎样?”
这句话说得开玩笑仿佛,小且余王惊出一额的汗,连忙把他送回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