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古代架空]——BY:席云诀

作者:席云诀  录入:05-03

  故事讲完后天色也暗沉下来,艄公适时送上酒菜,菜属寻常的江南菜,蒸鱼、鱼丸、莲藕汤……酒却不一般,是谢枕汀特意寻获的清酒,无一丝杂质,名唤“碧叶梢”。
  他耐住性子,等叶帛玉吃了一阵饭菜才将酒壶捧出,添上两杯酒,一并将准备好的由头送出去——“今日兴尽之至,却生出一丝意犹未尽,不如,我们来玩行酒令?”
  端看疠人坊一事,叶帛玉的人品有目共睹,毋须多加敲打。谢枕汀从不歧视身患麻风的病患,也不认为自家妹子会。那么进一步的考察就只看两样了——酒品和赌品。
  有些人不沾这两样东西的时候看起来或许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一旦沾上了,却会变成判若两人的另一个人。譬如他家那懦弱无能的小叔,酒醉后的深夜不也曾举起刀闯他家来打秋风?
  不知这位叶公子的酒品又如何?——谢枕汀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采莲诗·赠友·看朱成碧》

  ☆、第 8 章

  行酒令有难度高的玩法,适用于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律令要严格押韵对偶,讲究有典故、有出处;也有通俗易上手的玩法,适用于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只需要绕口令或拆字令,不过是劝酒助兴的添头。过于高雅的行酒令谢枕汀是不会,可也不愿在叶帛玉面前做一些低俗的词句,好歹少年时也曾在私塾读过几年书,肚子里撑死了还有几斤墨水。
  于是选了一种最基本的律令,只需要命题和押韵。押韵他总是会的。
  “联句以咏月。”谢枕汀在叶帛玉的手背上写下规则。
  又先给出了第一句:“月落下章台。”
  叶帛玉略一沉吟:“月傍九霄多。”
  “月照一孤舟。*”
  ……
  这场斗酒让谢枕汀没有料到的是:叶帛玉的酒量竟好到与他不分轩轾。为方便行令,他没有坐到叶帛玉对面,就在他左手边落座。能装满一升酒的壶已添过七八次,二人有来有往,下肚的酒一半一半,期间他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没有乱一分,为酒令思索的间隙也几乎一样长,可见思绪不曾中断过,大脑也不曾因酒液迷乱,唯有白皙的面上渐渐沁出一抹薄红,像极了荷花瓣尖端那抹浅淡却鲜嫩的颜色。
  酒液积蓄在体内逐渐催化,烧灼肺腑,温度从里蔓延到外,谢枕汀能感受到体温上升,连指尖都染上温度,于叶帛玉微凉的手背上一笔一画描摹时触感鲜明,他稍作迟疑,疑心会否在对方的皮肤上烙下印痕——如同他脸上的颜色一般。
  收手再定睛看去,好在什么也没有。
  谢枕汀晃晃脑袋,暗叫一声不好,只怕今晚没能灌醉同席的人不说,自己一个不支先倒下去,那可就不好收场了。便寻了个理由要从船舱里出去,惹来叶帛玉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随口搪塞:“等你喝完这杯酒我就回来了。”
  谢枕汀立在船头迎着冷冰冰的夜风吹了一阵,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再回转船舱,特意在屏风后的宫灯边立了半晌,以防将外头的寒气过给旁人。
  绕过屏风走进去,室内的景象落入眼底时,谢枕汀不禁一愣。
  只见适才还气定神闲的人这儿会已整个伏倒在桌面上,呈颓然之势。
  谢枕汀踱步过去,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叶帛玉的肩。
  叶帛玉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从桌上撑起身子,这动作对他来说像是颇费力,他一伸手径直攥住了谢枕汀还留在肩头的手,借力抬起头来,一张脸上的颜色更深,双唇愈红,对着他嗫嚅:“回来了?”
  谢枕汀直直盯着二人牵在一处的手,一时回不过神。
  回过神他朝桌上看去,叶帛玉果然已将适才杯中的酒喝光了。
  谢枕汀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叶帛玉问那句“你什么时候回来?”时只怕已经醉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言下之意像是“我在等你”的话?
  他俯身在叶帛玉的手背上写道:抱歉。
  叶帛玉勉强牵起嘴角,笑得含糊,“不必……道歉。”
  谢枕汀问:“你感觉怎么样?”
  叶帛玉微蹙着眉,凝神分辨他写的字,这时却实在不能辨别出来,等谢枕汀的手离开后又用自己的手从手背上抚过,抿着唇露出种苦恼的神态,却带出一丝少年的稚气。
  原来这个人也会露出这种神情。
  谢枕汀看的好笑,只得默默再写了一遍,这回将动作放慢了许多。
  叶帛玉很快给出了回应:“唔,还好,只是……有些头晕。”
  “我让船家准备醒酒汤。”
  他起身要走,叶帛玉却抓紧他的手不放,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动作间他的手指无意从谢枕汀手心滑过,仿佛一只小虫在心口蠕动,微痒。与自己相对的那双眼睛分明黯淡无光,只能映出他的影子,谢枕汀却莫名想要躲开。
  “很快,一句话的工夫。”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回头却见叶帛玉挪了个位置,从酒桌来到了窗边,两扇窗页大敞,夜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灯烛和纱帘明灭不定。
  谢枕汀大步上前,一把关紧窗扉,扭头瞪住叶帛玉,显些直接喝问出声,一个字音及时咬住一半,对着叶帛玉那一脸的无辜,又轻易泄了气,一把抓过对方的手,手指落上去感到那只手已是一片冰凉:醉糊涂了?做什么在这儿吹冷风?
  叶帛玉笑了笑,答道:“屋子里太安静了些。”
  在这儿能听到风声和水声。
  谢枕汀一默,不再多说,推着人往屋里走,又问:现下呢?感觉如何?
  “还是头晕。”
  “不如在榻上躺躺?船家等会儿将醒酒汤送来。”
  叶帛玉乖乖跟着他来到榻边,乖乖地坐下去……而后就没了动作。权当是伺候大少爷,谢枕汀暗叹一口气,认了小厮的命,让叶帛玉抬起手为他除却外衣,贴近时又嗅到对方身上的那股香气,经酒液入侵后变得愈发的芳冽。
  谢枕汀将穿着中衣的叶帛玉按进被褥里,随手抓着他的外裳在榻边坐下,他犹疑片刻,将衣物送到面前低头嗅了嗅,想辨别出那香气是出自叶帛玉自身还是熏染在衣衫上的……
  忽而有脚步声踏入这方静室,是船家将他适才要的东西送了过来,谢枕汀干咳一声,忙将手里的衣衫甩开了去。
  一盆温水、一碟蒸梨、一碗醒酒汤。谢枕汀先用温好的帕子给叶帛玉拭了一遍脸,又在蒸梨和醒酒汤之间选了醒酒效用更弱的前者。
  他还记得今日是要考察叶帛玉的酒品,自然得让他醉得更久、更深。
  谢枕汀拍拍叶帛玉的肩,将一块蒸梨递到对方嘴边,这人醉酒不见失态,不见无状,反倒变得乖顺如稚子,却也忘了保持往日的仪态和距离,顺从地张开嘴从他指尖哺过那块蒸梨。
  咽下去后,他弯起眼睛从眉眼间迸出种纯然的欣悦,赞道:“……甜。”
  谢枕汀不由也翘了嘴角,继而将一块接一块蒸梨递过去。
  盘子很快空了,叶帛玉却还轻启双唇静待着喂食,谢枕汀正欲告知他,那时完全是鬼使神差,本应伸向叶帛玉手背的手却又一次触及到他的唇,触感一片温软,一点湿润濡上指尖,是叶帛玉张嘴含住了他的手指……
  谢枕汀心头一惊,忙收回手,换了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写道:没有了。
  一只手在对方手上描画,另一只手却在身侧死死捏住了五指。
  叶帛玉没意识到任何不对,只是轻应了一声。
  谢枕汀兀自怔忡良久,抬眼对上榻中人的脸,慌忙移开目光,低头又对上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他只得立起身来,背对床榻转向了另一边。
  那一瞬,电光石火间他对眼前之人生出的某种念想……既让谢枕汀整个人如遭雷击,又让他羞愧到无地自容。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各种古诗。

  ☆、第 9 章

  最后也分不清是醉得狠了直接昏了过去,还是借着醉意蕴蓄出了睡意,总之,叶家的贵公子在这间小小的船舱里酣然入眠,睡相还挺香甜,让人不忍叫破。
  念及那看上去半百知命的艄公多半应付不了这么一个成年男子,今日的酒局又是他一手主导,权当送佛送到西,最后是谢枕汀将叶帛玉背到了叶家。他背着人一路到西湖边招了条船渡到对岸,下船后还特意叫上了艄公照应。
  叶帛玉人事不省,最初只是将两只手松松垂在谢枕汀襟前,下船时经一番搬动似乎被惊扰,蹙了蹙眉,嘴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咕哝,人再一次攀到谢枕汀背上,两只手便在他脖子上缠住,滑凉的衣袖随走动不时蹭弄裸露在外的脖颈,不舒服。谢枕汀扭转脑袋想换个姿势,侧头又感到对方喷洒出的吐息钻入后颈,醉鬼的温度较常人更高,冷不丁灼得他一个激灵,他没敢再动。只感到叶帛玉的吐息搁在耳畔,一下、又一下……渐渐的,他的耳廓也被染得发热……
  这样的贴近,叶帛玉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他都感受分明,对方似乎做了个不大安稳的梦,一下子收紧了手臂,从嘴里发出一些破碎断续的梦呓……
  谢枕汀侧耳去听,那些字一个不落地顺势淌进了耳蜗……
  叶帛玉从来不喜欢饮酒。
  但他的酒量很好。
  酒量是这些年帮衬着兄长做生意,出入那些需要应酬的场合学来的。叶沉心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他或许学不来,到最后也算学了一个“斗酒十千”。
  何况他以为畏惧之物更需要去面对、去克服,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有朝一日落入恐惧的境地。
  却没想到今次与闺中女子饮酒竟然也会醉过去。
  与其说他不喜欢酒,不如说不喜欢醉酒后的感知。仅有的四感被无孔不入的酒液入侵,泡在酒曲里很快软烂了,变得麻痹、迟钝……十数年来跌跌撞撞与外界摸索出一种熟稔的默契,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今证明这些丝线极其脆弱,不过是“酒”这种东西,就轻易将之切断了。他与外界之间又产生了隔阂,眼前的黑暗再一次变得充满未知,却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个暧昧诡谲的深渊,深处潜藏的东西不知为何——让他畏惧之处正在于此。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佛祖在上,佑我儿度此厄劫,得见光明。”
  ……
  “叶存敏,够了吧,别再冥顽不灵,若只是折磨自己便罢了,叶帛玉才多少岁?你要害苦你儿!”
  “他不是我儿!我眼中所见,他是我的罪业,孽根纠结,血海滔滔。不为他,也为度化自己这具污秽之躯。”
  “一座金身近百佛窟千座佛龛,还不够吗?”
  “还得清吗?我欠他们的……怎么还得清?”
  “一步错,步步错,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降生在这个世上……”
  ……
  “乖,将仙姑赐福的丹粉抹在眼睛上,很快就好了……”
  “没用?不是佛祖无用,是你无用,这只证明你的心还不够诚。”
  ……
  梦中他身若无物,随风穿过千座佛塔,万幢古刹,仰望过成千上万双佛祖居高临下的眼睛。可他不懂那目光。
  他见到那些佛像背后有无数双手,像花瓣,又像孔雀的屏,轮转着向外舒展,便化成了蛇和藤蔓,柔若无骨、同时严丝合缝,从四面八方朝他侵袭过来。
  他无处可退,无处可躲。
  数不清的手落在他身上,用力拖拽着他,从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都被绞得寸寸作痛。
  它们要将他撕碎,裹挟着他的残骸潜入那片深渊的最底处。
  无助之际却有一个声音从房梁上穿透了进来。
  “叶帛玉,叶帛玉——”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头顶,另一只手罩在他的背后,两只手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怀抱,很温暖。
  “不要怕……”
  “我在。”
  是谁?
  “叶帛玉……”
  “兄长,兄长……”
  转眼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见到了一脸稚气的叶锦玉,目光却淬满早熟的阴翳,望着他充满抗拒与厌恶。
  “都是因为你,这个家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叶帛玉,你若不是我的哥哥便好了。”
  ……
  观音从净瓶中抽出柳条,拈枝挥洒,一盆清水兜头而下,冰棱棱。叶帛玉一个激灵,倏然睁大了双眼。
  叶锦玉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将空了的碗搁下,再去观望榻上的人。
  “被魇着了?”
  叶帛玉显然还没缓过神,整个人纹丝不动,只有水珠在动,顺着他的发丝和脸部轮廓滑落。
  半晌,他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些事,看来你都还记得。”叶锦玉冷冷道。
  叶帛玉当没听到,他也当自己没说过,瞬即就换了个话题。
  “你说那谢家女子……当真是好人家的女儿?”
  “大晚上的才被湖边的艄公送回来,一身的酒气,哪还见叶家子弟的仪态?”
  “孤男寡女,竟与你一道饮酒,也不怕瓜田李下,不怕你是金玉其外。”
  “还是你看不到,认错了人,上错了那些挂了红灯笼的画舫?”
  接着,叶锦玉便难得听到自家兄长唤了他的名字:“叶锦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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