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忽略了对方力气着实比他大这一事实。
“江淇如今不分青红皂白要你孤身回去,还是以着谋逆的罪名,与当初若杨一案有何区别?你自己回去太危险。”他语气一顿,似乎在思索一份合适的说辞,“……而且你若是想从这里拿什么东西回去,我又不是不会给。”
这句话不知怎么拨动了江屿的逆鳞,他瞳孔一缩,猛地从下方抽回自己的手,却是与此同时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心里更是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填充满。
“萧向翎,你要记住,我是殿下,你是将军,若是我想要军马,我并不需要你来‘给’我。”江屿哑声道。
“我自己回去不是因为我不能带兵,而是我不想将他们牵扯到我跟江淇之间的恩怨里面。我有自己的私事,不会调用军队来公报私仇。”
“你误会了。”萧向翎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认为,“我知道你不会带兵回去。”
“那你会给我什么。”江屿抬起眼睛,“你能给我什么?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他赶在对方之前再次开口,“或者说,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所有阴暗的、积压的恶意全部酣畅淋漓地释放出来。其中包含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强横而独断的占有欲望。
“可以。”他听见对方回答。
江屿忽然轻声笑起来,等笑够了,便饶有几分戏谑地看着对方,不咸不淡地问道,“我要你,你也能给?”
要他玄剑出鞘,从此剑锋只刺向敌人的喉咙;要两人可以互相信任到脊背相靠,无论是谋逆沉沦亦或是玉玺加身,都能不怨不悔、甘之如饴;他会解开系在他脖子上的绳索,让野狼撕咬跃夺,但只对自己俯首为臣。
要他心里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而不是自己毫无印象的那段远久的记忆。
每一丝时间都在这沉默的寂静中不断拉长,荒诞的念头恣意生长。他几乎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开始后悔,他感觉从生来到现在,自己从未真正地抓住过什么东西,拥有过什么东西。
这强势而无理的占有念头让他愈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萧向翎自是极好的,好到他感到怀疑与惶恐,究竟是自己的哪一点看上去如此独特,让他对自己有些许喜欢的念头。
但喜欢却并不代表毫无保留地交付。
对方沉默的拒绝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却依旧感到一种乍然闯入的空旷感,他没有心思去将这种无力的情绪驱走,只是打算起身出去走走。
几乎是由于长年累月的习惯,他嘴角弯起一个象征性的笑意,轻声道,“开个玩笑而已,不必在意。我今晚就启程,料想江淇应该不会聪明到在两条路上都布置军队等我,他才舍不得。”
江屿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从唇边缓慢蔓延到眼角,“再说我寝宫中还插着那一枝梅花,这么久怕是要枯死了,我要在它枝叶彻底掉光前回去看看。”
“江屿。”
在他打算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对方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他并不只是“出去走走”,若是马匹已经备好,现在出发或许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但就是这两个字,让他不想再向前迈步,不想从温热的营帐迈向刺骨的寒风,和刀剑交锋中迸溅出的鲜血淋漓。
“怎么了?”他回头。
对方直视着他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慢慢地半跪下身去。
江屿从上至下注视着他的面孔,在帐外细微光线的照射下,他仿佛一座沉默而稳重的塑像,像个虔诚的信徒,无声地仰视着他的神诋。
江屿被这念头惊得心倏地一-颤,仿佛被人牢牢抓在手中,蔓延出丝丝缕缕的刺痛。
萧向翎握起他的一只手,温热的触感自掌根而起,抚略过掌心复杂的纹路,最后顺着修长的手指栖息停留在指尖。
下一瞬,更为细密温热的触感自指节处升起,让他整条手臂都近似失去知觉一般麻木,瞬间僵在原地。
——萧向翎抬眼,把唇贴了上去。
心脏的痛感在此刻攀升到了巅峰,刹那间仿佛抽搐而得不到伸展,江屿本就薄淡的面色更加苍白。但他并未将手收回来,而是缓慢回握住了对方的手指,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冷汗。
“我说过,你,江屿,是我永远效忠的殿下。”萧向翎低声说着,“调用军队是公报私仇,但我不一样,你可以把我划分在‘私’的范畴里。”
心脏开始无规则地收缩,达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速度。
江屿忽然想到在营帐中,沈琛对他说过的话。
“你身边的‘线’也很乱,今生前世,关系交错……乱得很。”
“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人,其一,不可妄泄天机;其二,不可动凡心。”
“那如果违逆了其中一条呢?”
“那你还记得你前世……”
是怎么死的吗。
江屿回忆着这段看似荒诞的对话,却弯出一份极其自然的笑意来,不是浮于表面的交际做派,而是由于喜悦而情不自禁的表情。
形状好看的眉眼弯起,仿佛桃花绽放在冰雪消融的眼角,将严冬的酷寒驱散得消失殆尽,连那冷淡的唇都显得生动几分。呼吸举止间,自有春意拂来。
他在这细密的疼痛中,微阖着眼弯下身,去触那微张的唇。
细碎的光线从营帐的缝隙间打进来,将那轻微颤抖的狭长睫毛映衬得脆弱而含情。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夹杂着雪原干净纯粹的清冷气味,都尽数消融在气息纠缠摩擦出的热气当中。
但两人面孔的下半部分,却恰好隐藏在那束光线之下,在暗处温柔地勾起、碰触、探寻。
唇角相触的地方,连光都舍不得窥探。
第52章
从北疆通往京城的小路偏窄, 周围皆是一望无尽的树林与山雪。两人正午便从北疆驾马出发,一路上并未停歇,马蹄沿着狭窄的山路蜿蜒伸展。
如今已过子时, 清冷的月光映在雪面上,依稀能够看清前方的路势。
夜行并不安全,两人便在路边升起一团火, 打算明日一早再启程。
萧向翎背靠在树干上,江屿便靠在他身上,一件黑色的裘衣将他身前细密地围裹起来, 两人面前生着一团火。
“还冷吗?”
萧向翎用双臂将人紧紧环了起来,却感受到江屿腰间极其细微又紊乱的颤抖。他又骤然将手移到对方额头上, 不出意料地摸出一手冷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告诉我。”萧向翎在他耳边低声问着, 将那双泛着凉意的指尖握进手里。
江屿缓缓摇了摇头, 挤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意,扯谎道,“早上没吃好, 有点胃疼。”
白日里对沈琛话语中含义的猜测似乎成了真。他发现心脏的痛感从开始确认自己的感情始便时断时续, 平时或许只是几乎可以忽略的酥麻钝痛感, 但若当两人有近距离的肢体接触,痛感便变得十分明显。
比如现在, 对方以一个严丝合缝的姿势将自己环起来,吐出温热的鼻息就打在自己耳畔。
“再坚持一下, 明日便可以到镇上寻郎中。”萧向翎轻声劝道。他将手按在对方腹部,收着力气按揉着,“或者实在受不住的话……就来咬我。”
江屿忽然对这条建议有些心动。
他偏过头去,咬住对方的肩, 但刹那间针-刺般的疼痛让他几乎难以咬紧牙关,以至于他几乎只是浅浅咬住了对方肩膀处厚厚的衣物。
“怎么现在这么客气。”萧向翎双手还围在他的腹部,低声笑道,“前几日那次,殿下可比这热情得多。”
江屿没什么力气跟他吵嘴,只是转头去堵他的唇,分开前又毫不留情地紧紧咬住,直到细微的血腥味在唇舌间缓缓弥漫开来。
“这吻是我借你的。”江屿小动作舔舐掉自己唇上的血红,轻声说道,“以后要记得还。”
“……记下了。”萧向翎盯着对方在唇上停滞一瞬的舌尖,轻吸了一口气,“殿下也有欠我的东西,记得还。”
“欠你什么?”江屿诧异问道。
萧向翎一笑,只将人搂得更紧,用极低的声音诱惑般地缓声说道,“为殿下擦血的那块方帕,还在你手里。”
“……”
“方帕不要了,就把你还给我。”
“佞臣。”江屿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连胸口的窒息感都似乎减轻了许多,“本王就值一块方帕?”
萧向翎垂着眼睛看他,深邃的眸光纵容又无奈。
“不是。”他低声笑道,“我的殿下千金不换。”
两人低声说了一些话,江屿乏得很,却又睡不着。
萧向翎又触了触他的额头,发现冷汗较刚刚少了许多,“有好些吗?”
江屿无意识地点点头,随后又说道,“你要是不困的话,跟我说说话吧,什么都好。”
“好,你试着睡一会。”萧向翎把衣角掖紧,低头轻触了触那冰凉的眼皮。
过了一会,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轻轻响起。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见你胸前那枚血玉,便想到了我那位故人,但毕竟这些年来,见过太多类似的人,便也不能确定。抱有着一点极小的期望,我想跟你有更多的接触,所以在皇上面前说要做七皇子伴读。”
“后来有一小段时间,我甚至有些失望,因为你与他性格差别着实太大,这让我下意识地没法相信,甚至产生了几分放弃的念头。”
他轻轻顺着江屿的长发,继续低声道,“这些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若是因为我的‘那位故人’,对于记不起之前事情的你来说,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但后来我发现不是……”
江屿的呼吸逐渐平稳,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熟睡过去。
“若只是因为记忆中的情绪,那我对你会只有关照,却不会有心动到难以自持的情绪,想吻你,想……要你。从那天对你说,你是我效忠的殿下开始,我说的所有话,都只是对‘你’说的。”
“江屿,你不需要想起曾经的事情,我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的过去,更是你的现在。”
江屿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从上而下地俯视着这一切发生的事情。
他看见若杨在她府中梳妆,待侍女离开后,她却从床下取出两把剑来。
其中一把剑呈暗铜色,上面还带着些许生锈的痕迹,另一把剑轻而短,江屿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随身佩戴的短剑!
她对着这两把剑端详许久,却并未有所动作。而江屿则微微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她的双手,生怕错过一丝细微的线索。
就在此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若杨听闻此句,慌忙将两把剑放回原处,同时起身出门相迎。
二人坐在案边交谈,看样子相处十分熟络。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刺客猛地冲进来,以极快的速度拔刀就向若杨刺去。而后者吓得面色煞白,仓促间甚至忘了如何动作。
就在那把刀即将刺在她身上之时,一旁的皇后立刻猛地将桌案朝他推了过去,竟是毫无偏差地挡回那把刺出的刀,甚至漂亮到把刺客的身形也向后阻了一大截。
反应快得有些反常。
门外的士兵听见声音急忙闯入,而那刺客见此便火速向外跑去,转眼间便没了踪迹。
而那被掀翻的桌案下方,赫然是粘着一份小卷地图。
江屿几乎是在刺客冲出的瞬间,便紧跟着他跑了出去。然而外面的景象骤变,刚刚依旧晴朗明亮的天气霎时变得黑暗,一弯弦月浮于云朵间隙上。
那个黑衣人背对着他站立着,手中提着一把长剑,他缓缓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拔剑。”
是每次沈琛教他剑术前,都会说出口的两个字。
远处骤然燃起火光,伴随着喧嚣的人声,是太子宫殿的方向。
江屿却没有向火场的方向冲过去,仅是看一眼便回过头来,对面前人淡声道,“那天的刺客,是你吗?”
沈琛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是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随即从衣服前襟掏出那一小块香料来递给他,“我要离开很久,若是有急事便用这个找我,只能用一次。”
江屿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在接过香料的一瞬间,他听见对方极力压低的声音在脑颅中响起。
“醒醒吧。”
他接过香料的手猛地一顿。
“醒醒。”
这声音一遍遍在脑海中低声回荡,让江屿霎时有几分恍惚。他感觉一只手捂在了他的嘴上,身体却愈发沉重,仿佛从半空中逐渐沉入地底。
他从梦中醒过来,忽然睁大眼睛,极小幅度地喘着气。
“先别说话。”萧向翎在他耳边小声道,同时将捂在他嘴上的手拿开,示意他看向路边。
只见远处有一辆马车驶来,是去往京城的方向。两个人坐在前方挥着马鞭,而身后则拉着运送粮草的车板,一大捆粮草堆在上面,所行之处雪地上皆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痕迹。
而两人面前的火堆早已熄灭,他们靠在树木背后,借着周遭的树枝杂草掩住身形。
“这马都快累死了,真他娘的没有天理!”驾马中的一人说道。
“最后能拿到银子就行。”另一人打个哈欠说道,“若不是这样,又如何能让夏之行那老古板乖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