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蹙起,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阿蛮姑娘且等等!”一道声音突兀插进来。
那异族少年郎推开天字二号房的门出来,笑逐颜开的拱手作揖,一副与他很熟悉的样子,“边关偌大,能再次相见着实是缘分,方才家奴冲撞姑娘,罗七理应向姑娘赔罪。”
季无鸣被他打断思绪,又听他一口一个姑娘,眼中寒气凝聚,语气冷淡,“不必。”
罗七放低姿态:“我——”
“阿蛮,我觉着你那间房好一些,我们换一下吧。”本来已经走到天字六号门口的林月知忍无可忍,猛地转身大步走过来,径直进了与天子一号房正对的天字二号房。
她瞪了死皮赖脸的罗七一眼,“砰”的一声大力甩上门。
季无鸣无可无不可,往长廊深处而去。罗七还要开口,燕惊雨刻意绕到中间,再次截断他的话。
“晚上想吃什么?”他装作不经意的问。
楼下邓捕头已经走了,季无鸣却还想着他提起的事,随口便说吃面。
燕惊雨应了,送他进了房间,才又走回天字四号房,他敲了敲门房,还没说话就被里头的老头骂了一顿。
“老头忙着呢,不吃不吃!”
燕惊雨二话不说转身要离开。
罗七开口与他攀谈,“你……”
燕惊雨面无表情的下了楼,转进了二楼的长廊。
罗七:“……”
在小二战战兢兢的视线里,少年郎倏然莞尔,精致漂亮的五官让他看起来亲和极了。
待房门合上的瞬间,那张笑脸顷刻便消失不见。
“阿丑奴。”
他平静的转过身,拿起了桌上的漠北弯刀,手腕一转就朝跪在地上的黑衣男人劈去。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
邪宫的势力压缩在清州界内,甚至在漠北都有不少消息渠道,然而出了安阳之后,就有些麻烦起来。
淮阳城作为边商贸易的中心城市,各种势力错综复杂,金发碧眼的异族人到处都是,叱罗婵又是只身一人入的兖州,她也不像叱罗原衣一样大肆使用幽冥奴,没有明显的特征,想要找到一个人的行动踪迹并不容易。
即便林月知早就先行派了官渡鸿等手下前来调查,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消息。
一连好几天,才有了点苗头。
“叱罗婵在入兖州之前似乎与人交过手,是谁还在查,入了淮阳城待了数日,我们入城前已经动身往南去了,如今应该已经到泗水了。”
泗水就在淮阳边上,坐船只需一日,且是泗水内城区,走陆路的话要经过一乱葬岗,才到泗水的郊外村庄。
季无鸣沉思着点了点手指,“再往南走,便要入冀州了。”
大周朝疆土以州府划分九块,由北到南分别是清州、兖州、冀州、同州、景州、扬州、寒洲、南蛮及沿海的岭南。
其中江南在扬州,南宁在同州,京都洛阳则在冀州。
林月知倒吸一口凉气,“叱罗婵不会去冀州吧?”
幽冥教在漠北作威作福,中原武林人士不知道正常,朝廷却不可能不知道。不管是漠北还是南疆,凡是游牧一族便是大周的心腹之患,幽冥教在大承国内如此活跃,怎么可能不被当权者注意呢。
于朝廷,幽冥教绝对比邪宫要更扎眼。
叱罗婵去冀州,无疑铤而走险。
林月知不相信叱罗婵真敢一人去。
季无鸣低声道,“那得要看她想要的东西到底值不值得。”
说罢他动作一动,隐约听到些声音,侧耳仔细辨认,果然片刻,房门就被敲响。
“吃饭。”是燕惊雨。
林月知被他吓了一跳,“你是属老鼠的还是属猫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放出脚步声不要吓人!不要吓人!”
燕惊雨视线都没在她身上停留,直接看向季无鸣。
三人一出来,罗七果然也打开了房门,还故作惊讶的说着“阿蛮姑娘,这般巧”,然后厚脸皮的跟他们一起下去。
饭吃到一半,外面哀乐哭嚎阵阵。
季无鸣看去,率先看到了失魂落魄被人掺着的邓捕头,就见衙役们抬着一具具白布盖着的尸体进城,各个行色匆匆目露惊惧。
第15章 死人
15.
那些尸体一一细数来竟有七八具之多,由三辆板车运送,皆盖上白布
或许不能说盖,而应该说裹才对。长长的白布四个角都被卡在板车缝隙里,不够长的两块拼在一起,生怕露出一点面目,若非是隐约能瞧见白布下拢起的形状,怕也只以为是运的什么货物,而不是尸体。
季无鸣还注意到,不仅一道儿返回来的衙役们神色惊惧,负责推车的更是始终目视前方,连余光都不敢往白布上落,时不时手往脖子上擦一擦。
这数九寒天的,北边天寒地坼,港口做苦力活的劳工来回奔忙一白日都不见得有汗,可他们竟跟在砖窑里被烈火烹烧一般,出了一身的汗。
便是不细心的林月知都察觉到不对,“淮阳城果真不太平,这案子怕是不简单。”
“简单不了。”南宫晟神色难得端肃,扇子指了指经过一辆车上堆起的衣物,应当是从尸体身上扒下的,“你瞧瞧,那里面有几件衣服同这些衙役们身上的颜色一样,露出的纹路也能对上。”
衙役们穿的是县衙提供的官服,也就是说,这里面死了不少官家的人。
虽说大多都是些泥腿子出生,只是披上官服的地痞流氓,但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便是贼匪轻易也不会打杀官家人。
一次性杀了这么多,不用想也知道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客栈里议论纷纷,人心惶惶,有眼力好又消息灵通的道,“这些人是从乱葬岗那边运来的,前些日子乱葬岗那边出了凶案,死了不少人,泗水城不受理,案件便挪到我们县衙来了,县官派了几波人去查,一直没有眉目呢。”
“嘶,难怪淮阳城戒严了,昨儿个我出去一趟,光这条街上就有三队巡逻的!”
“天可见的,这要如何是好?”
“我听说啊,不是没有查到眉目,而是事情太玄了,说是闹鬼——”
众人一阵哗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一道嗤笑插进来。
近来把自己关在房里几乎闭门不出,从下楼开始就一直埋头吃饭的老头终于抬起了脸,他“桀桀”怪笑两声,声音阴森鬼魅的嗤道,“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鬼怪,不过都是些鼠辈宵小拿出来诓骗人的。”
有人不乐意了,叉着腰理论,“那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先前可不太平,后来花大价钱找了天玄门李道长做了场法事,现在就……”
原本的讨论歪到了那些胡编乱造的灵异故事上。
老头没再搭理他们,将自己的药瓶摆成一排,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小话。
老头向来疯疯癫癫,我自由心的,季无鸣没察觉异样,燕惊雨却敏感的看了他一眼。
忽而,外头有人纵马而来。
只见两匹马一前一后奔驰,前头是个高束马尾的红衣少侠,正是先前一道儿进城的镇远镖局少当家顾从。
后头那紧追而来半张脸戴着雕花木制面具,腰间别着木剑的中年男人自然就是时不遇。
顾从赶得急,甚至都顾不得内城不准纵马的规矩,一路横行霸道的疾跑过来,身后的时不遇竟然都追不上。
恰好在县衙门口同运尸队撞上,他勒马急停,在马的长嘶声中,不待它站稳,就直接翻身下来。
他冷着脸,两步并一步直奔最近的板车而来。
“顾当家!”邓捕头急喊一句,想让人拦着,但哪里有顾从快。
少年一把掀开白布,里头干瘪可怖一排整齐尸体就这么露了出来。
直面冲击的邓捕头和推车的衙役一阵腿软,怕这死状引起恐慌,又不敢上前。
所幸时不遇后脚赶到,再周围探头来望的人看清之前,迅速的将白布盖了回去。
但水一方楼上,目力极好的几人都将那干尸的死状看清了,同样也看到那具尸体上松松垮垮的套着的镇远镖局的衣服。
季无鸣一看到那死状,就忍不住皱眉。
唯二没有丝毫变化的就属低头把玩着自己药犯病的老头,和燕惊雨。
燕惊雨甚至还记得给季无鸣空掉的茶盏添茶,他耳朵动了动,他余光往后扫,就只见罗七匆匆上楼的背影。
那名唤阿丑的家奴慢他一步上楼,倏尔回头看了一眼,与燕惊雨四目相对。
燕惊雨从他那双阴暗的眸子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汹涌快意。
待再细看,人已经转身消失在长廊拐角。
燕惊雨收回视线,左手大拇指指腹下意识摩擦食指指骨,却没有得到冰凉粗糙的触感。他顿住,垂眸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指,很快就收敛了瞬间流露出的情绪。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
顾从脸色十分难看,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是谁?”
邓捕头眼前还是那可怖的尸体,只觉头晕目眩浑身发软,顺嘴就回了话,“不知,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死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死因也不清楚,初步判定可能是某种毒——”
他猛然想起自己还在大街上,赶紧止了话头。
顾从气笑了,“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却连个怀疑的凶手都没有,初步判定?你拿什么判定?脖子上的东西吗?!”
邓捕头不敢吭声。
顾从缓了两口气,才又道,“找仵作来验尸!”
邓捕头抖着嗓子回话,“仵作随同一道去的,也已经……”
顾从眼神阴沉,“那就找别的仵作来!”
邓捕头喏喏欲言又止。
大周律例规定县衙内需设一到三名仵作,淮阳城属于小型州城,但地处偏远,又鱼龙混杂的,鸡鸣狗盗之事不断,命案也时有,县衙便设了两名仵作。
只是一位因年事过高离职回乡,去年已经仙逝,原定好的继任者因为成亲离开了淮阳城,便只剩下这一位,没想到就这么遇害了。
“我已遣人去临近的泗水县衙请,坐船明日清早到……”
“明日?明日尸体都凉透了!”顾从怒不可遏。
其实他们察觉不对找到人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了,但邓捕头不敢反驳。
顾从咬牙,原地转了两圈,视线急掠间无意发现时不遇正看着什么,跟着视线望过去,就瞥见了水一方上的众人。
“对!小三儿素来爱交朋友,定有办法!”顾从一拍掌,二话不说就扎进了水一方。
众人见他过来还当是什么要事,听罢,南宫晟忍不住道,“你这是病急乱投医!我再是爱与人交际,也只是淮阳城的过客,又哪有本地人知晓的清楚?我知道的仵作,可在远比泗水还远的地方,通信就要个几天!”
顾从都快疯了,恼怒的拍了下桌子,眼睛赤红一片,“莫非就没有能验尸的?!”
尸体上的有部分证据是延时的,需要过段时间才能显现出来,但也有一些证据是即时的,耽搁一天可能就找不到了。
他们这些人都不懂这些,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证据给破坏了。他手下的人不明不白的死了,凶手连个踪迹都没有顾从急得上火。
南宫晟却是一顿,忽而道,“或许有一个人能验尸……”
“谁?!”
南宫晟的视线往后瞟,落在老头身上,众人也跟着看过去,老头正把玩着自己最喜欢的药瓶子,突然感觉到异样的视线,神叨的话一顿,抬起头来。
“都瞧我作甚?”他脸色狰狞,语气不好。
南宫晟也不是很确定,“前辈一手医术毒术都十分精湛,你说是毒,他兴许能看出些什么来。”
他这话音未落,就见老头扭曲着脸,笑容古怪,“他们可不是中毒!”
顾从听他像是知道些什么,眼睛一亮冲过去,“前辈!”
老头撇嘴,“不去。”
顾从忙道,“前辈帮我一回,无论是金银财宝或是其他,只要是我顾从能办到的,您尽管吩咐!”
“哦——老头我可不稀罕。”老头摇头晃脑的起身,事不关己的要走。
南宫晟思索一会,开口道,“不定是金银珠宝,若是前辈想要什么珍贵药材也只管吩咐。”
“对对!便是那雪山莲,碧色优昙,我都会帮忙找的!”顾从见老头停下脚步似乎在衡量,当即拱手恭敬请道,“前辈帮我一次,顾某没齿难忘,定百千倍以报之。”
老头喉咙漏风般“嚯嚯”的笑,让人无端毛骨悚然,他只丢下句“没空”,便背着手一瘸一拐的要上楼。
“前辈——”燕归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却被南宫晟一把拉住。
后者眉头紧皱,神色有些不甘,却摇了摇头。
燕归天不明所以,就听一道冷淡的声音道,“随我去一趟,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这声音偏低,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清雅淡和如同幽山一汪冷泉,十分具有辨识度。
燕归天莫名觉得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个身影,一时记不起是谁,却本能的知道是个男人。
他看向开口的人,狐毛大氅拥着那张精致出尘的脸,瞬间觉得自己听错了。
老头霍然回头看着季无鸣,他这时态度就不一样了,脸上虽然依旧狰狞,阴森可怖的气息却陡然敛去许多。
“你要干吗?”老头颇意外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