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直低头不言、看着寻常无奇的刽子手狞笑一声,抬起头来看向崔伯修,把长刀往肩头一抗,歪着头,痞里痞气道:“好好看清你爹这张脸,别当了鬼后都找不到人来索命!”
这人是
崔伯修从记忆中翻找出这人的名字,大惊道:“曾程!”
曾程哟了一声,扛着长刀逼近崔伯修,坏笑道:“不愧是爹的乖儿子,总算是还知道你爹我的名讳!”
曾程以往入宫拜见过秦厚德几回,崔伯修与他只见过寥寥几次,按理说是该记不得曾程的,可耐不住曾程长得眉眼深邃,与大峪人多有不同,这才印象深刻。
此刻认出了曾程,崔伯修一时之间又是不可思议又是慌张忙乱。这可是京城!怎么会出现北燕的人!
难不成是……
崔伯修大骂:“谢昭,原来你真的与——”
北燕的人混在了一处!
未尽的话语全都被曾程抵在喉头的长刀吓得吞咽而下,等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佩剑。
曾程嘿地笑了一声,抬脚狠狠将崔伯修的手踢开,紧接着又以迅猛的速度转过刀身,拿刀柄重击崔伯修的胸口,直将崔伯修撞倒在地!
崔伯修这一辈子就没受过这种耻辱!
他张嘴就想喊什么,但曾程的反应可比他要快多了,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颌,封了他的嘴。
“乖点的话,你爹我估计还能让你走得开心点。”
曾程目光阴冷,大力拍了拍崔伯修的脸颊:“这里可没什么北燕的人,在你面前的,不过是谢家军的无名小卒罢了。”
谢家军……?
崔伯修再次愣住。
耳中铁骑马蹄声音越来越近,曾程朗声大笑,忽然高声呼喊:“丞相徐一辛与北燕君王勾结一处,毒杀先皇,陷害忠良,此人不除,天理难容!”
不过片刻,人群中已经发出呼喊:“谢家军来了!我看见廖大人带着谢家军来了!廖大人没死!”
廖青风来了。谢家军来了。
还有一人也来了。
谢昭握住身旁人的手腕,抬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刽子手,今日不见血了?”
“谢大人如星君如月,在下仰慕已久,今日终得一见,遂神魂颠倒。”
顺势与谢昭十指相扣,男人眉眼温柔,与谢昭额头相抵,低笑一声:“谁想让谢大人见血,我就要谁自己见血。”
谢昭看着他,一双眼晶莹透亮,盛满笑意。
“太子以后会是为了美人不顾天下的昏君吗?”
傅陵沉吟片刻,笑开:“其实……已经是了。”
第120章 成真
廖青风没死,他不仅没死,还带着谢家军,联合了西北和南方诸地的军队,在京城内部守军的配合下一举攻进了京城!
先是有自丞相府中搜出的勾结他国的书信为证据,又有太后和先皇近侍阮平佐证,一时之间,前几日还风风光光的丞相彻底坐实了杀害先皇、通敌卖国的罪名。
徐一辛只能锒铛入狱。
还是熟悉的刑部,只是这一次,坐在牢里的却换成了徐一辛。
他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哑声:“我没想到是你背叛了我。”
谢家军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京城,全都亏了眼前人的帮忙。
万旭做出一脸讶异的样子:“难不成您还信任过我?”
他笑得开心:“您当初是怎么说服我背叛成王的,现在别人就是怎么说服我背叛您的。不对,这怎么叫做背叛呢?我只是选择了对我有利的路而已。”
“您当初能给我比成王更多的利益,所以我投靠了您。”
万旭歪了歪头,理所当然道:“现在相比于您给我的不信任和蝇头小利,别人许了我更多我喜欢的东西,我自然也能替别人办事。”
“徐大人,哪里的路好走哪里的路宽敞,我心里头门清。”
徐一辛眸光沉沉:“当初就不该让你和裴邵南接触。”
万旭曾被他派去劝裴邵南站对队伍,徐一辛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万旭这家伙居然还敢在他手底下玩这一手,不仅没有劝动裴邵南反水,反而还和裴邵南混为一处,在最后给他的背后来了一刀。
徐一辛冷笑一声:“你这唯利是图的个性,谢昭也敢放心用?”
“有什么不敢的。”
万旭微笑道:“谢昭可比您聪明多了,他明白他只要能给得起我想要的,我就会是最好的帮手。”
徐一辛问:“你想要什么?”
“其实很简单。”
眉目舒展,万旭轻笑一声道:“我是外室子,早年受了不少苦,也叫不少人瞧不起,不怕您笑话,在我生母去世后,我甚至过过一段乞讨为生的日子。后来生父将我带我家中,主母厌我,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生活就这般过了十多年。”
所以才发了狠读书,这才通过科举来到了京城。
“从狗嘴里抢包子的生活,您大概是想象不到的吧?”
万旭低头,摊开手掌,细细打量。这双手瘦而不柴,骨节分明,早已经不似多年前藏满污垢。一切看似变了,可万旭分明知道有什么并不会改变。
他摩挲着手掌心一道浅淡的长长疤痕,神色有些无所谓:“不择手段也好,万人唾骂也罢,我总归是要向自己证明,生于泥潭的,未必不能触及天空。”
徐一辛怔住,一瞬间想到了久远的回忆。
他看着万旭,恍惚间却觉得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年轻的自己。
“我这人坏得坦荡,却也不屑装出一副虚伪的样子,明面上高呼知己难求,转身却葬送人性命。”
万旭笑:“徐大人,从这点看,我万旭也算是有点可取之处的吧?”
这话阴阳怪气却直戳要害,徐一辛面容立刻就狰狞了。
一贯的冷静自持全丢到天边,他愤怒低吼:“你懂什么!我明明是把他们当朋友的,是他们先背叛了我!明明说好要信任无间,可是最后他们两个却将我抛在了后头……”
说到底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万旭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
既然事情都结束了,万旭也不想在狱中陪这种废人。
行刑的日期不远了。
万旭耸了耸肩,没有道别,转身离开。在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半侧过身子,抬手小幅度朝徐一辛挥了挥。
“我就不送您最后一程了。”他笑:“祝您来生喜乐安康。”
等到脚步声逐渐离去,牢狱里再度恢复寂静,徐一辛才颓然瘫坐在地上。
“来生喜乐安康?”他惨笑:“我不配……”
内宫之中,有人也说出了相同的一句话。
“谢昭不配,请太后三思后行。”
一目三行浏览完懿旨上的内容,谢昭把手中的懿旨卷了一卷,重新递交给一旁的阮平,抬眸看向柳茹萱。
他一双眼眸清凌凌的,说不出的清冽澄澈,太过干净,像是要把人心底的污浊全都倒映出来似的。
柳茹萱被他看得心底一虚,面上的笑有些勉强。
“未来的日子还要多仰仗谢大人。”她收敛了自己的小心思,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真诚:“谢太傅当初能教养先皇,您现在自然也能教导圣上。小谢大人受教于谢太傅,文才谋略举世皆知,有您教导圣上,我便是现在阖上双眼随先太子去了也无憾了。”
这话倒也不算是客气。
柳茹萱对谢昭的情绪无疑是复杂的。一方面,谢昭扳倒了徐一辛,在朝中又与太保、林铮、廖青风裴邵南等人关系亲密,有徐一辛的例子在前,柳茹萱不可能不对他心生忌惮;但另一方面,对于谢昭的人品和学术,她又是抱着一种自己都惊讶的信任感。
能让御史台那么多人冒着性命也要伸冤,若是这样的人都不可信,那还有什么可信的?
这也是柳茹萱在最后选择了谢昭而非徐一辛的原因之一。至少比起心狠来,十个谢昭也比不过一个徐一辛。
见谢昭垂眸微笑不语,柳茹萱只能顺着自己刚才的话问阮平:“阮平,你从前在先皇跟前服侍过,你来说说,先皇是不是经常把小谢大人挂在嘴边夸个不停?若是先皇还在,也定是放心小谢大人来教导后辈的。”
阮平低眉顺眼站在一旁,并不帮腔。
“奴才没读过书,不过略识几个大字,对这种朝堂大事哪有什么见识。”他声音细细的,语气温和,“不过您要是真问我先皇可能会怎么看,这个奴才倒是能斗胆猜一猜,依先皇的个性,怕是只会说一句:由他高兴。”
由他高兴。
柳茹萱被气笑了,刚想骂阮平这狗奴才不过被谢昭藏了几个月捡回一条命,眼下就心甘情愿做起了谢昭的走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四个字的确是秦厚德会说出口的话,只觉得心肝都气得疼。
这谢家人怎么就这么招当权者稀罕?奇了怪了,谢家人做了什么法事不成?
她狠狠瞪了眼阮平,又转头对谢昭勉强挤出笑容:“哪怕是看在先皇的面上,看在我的几分薄面上,也请谢大人替大峪多出些心力……能者多劳,这话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对的。”
谢昭静静道:“能者不止我一人。”
语气一点都不硬气,可态度却不软和,没被她三言两语就说动。
柳茹萱深吸一口气,面上客套的笑容终于消散。
她右手紧紧攥着旁边的扶手,脑袋抽抽得发疼。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滚你的谢昭!你当我稀罕你不成!”
可是半晌后,想起那个自己十月怀胎生出的孩子,那个娇娇软软的没有了她的保护就会被人吃得一干二净的孩子,到底还是软下了声音,略微佝偻了身子。
她闭了闭眼,眉眼间多了几分低声下气的祈求:“可是谢昭,我只愿意信你。”
谢昭静静站在原地。
殿门大开,辰光从窗外流入,禁庭的殿内是阴暗华丽的,那光却是明亮的、带有温度的。谢昭站在一地的流光中一动不动,默然看着自己的斜影,似是在思考什么,又似只是在出神。
气氛沉默下来。
殿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生响动。
半晌之后,就在柳茹萱的心就快要沉底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谢昭的回话。
“京城很好。”
他轻轻一笑,说不出的温柔从容,柳茹萱看着,恍惚间有一瞬间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寺庙外初见的江南郎,但分明他较那时已经大不相同。这些岁月,这些人,到底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逼他成长,逼他做出决定。
“先皇一直待我亲爱有加,朝堂上各位大人待我不薄,何大人甚至愿意为了我赌上自己的前程性命……当然,糖葫芦和糖炒栗子也很好吃。”
他开玩笑地说到这,眉眼更是柔情似水,好像江南的一股子水汽在这一刻全都氤氲在他的一对眸子里了。
在柳茹萱睁大的眼眸里,他微笑道:“您所说的,谢昭未尝不可一试……只要您答应我一个条件。”
从殿内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大好。
谢昭懒洋洋地伸了个腰,惬意得很。忽的一旁有风袭来,直往他面部而来。谢昭眼疾手快,接住快要砸到自己脑门上的糖炒栗子,一边剥开壳一边斜眼看正倚着柱子的廖青风一眼:“看样子去边境一趟,廖将军在暗器一道上精进不少。”
廖青风哼笑一声,迅速反击:“谢大人阴阳怪气的本事也长进了。”
“承让承认,京城第一罢了。”
谢昭假惺惺地谦虚,一手把栗子肉放入口中,一手毫不客气地把壳屑塞回了廖青风的手中:“好久不见,帮忙扔个垃圾,大恩不言谢。”
这就算大恩?
廖青风扬眉,眼尾上挑,憋不住的得意洋洋:“如果帮你扔垃圾就算是大恩,那么这回我千里迢迢回京救你,你岂不是要结草衔环来报答?”
他极尽做作地上下打量谢昭,嫌弃道:“我没在京城没多久,你竟然都能把自己折腾到牢里去。你这么没用,怎么报答我?”
谢昭和煦一笑,左手却狠狠给了廖青风一肘子,直打得廖青风嗷的惨叫一声,龇牙咧嘴又横眉竖眼:“好你个谢昭,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方式!”
他喊:“敢情我救了个白眼狼!”
谢昭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若没了我递出去的消息,你现在也是白骨一堆。”
他啧了一声:“说起来,廖青风,我也该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阿越是傅陵的人,谢昭当然知道。说来讽刺的是,徐一辛其实并没有冤枉他,他的确是私下递消息给傅陵了。
真是可笑,到头来他还是与北燕的人联手,来救了廖青风和谢家军。在那时候,朝堂上的徐一辛竟然还不如对手让人信任,这算不算是大峪的奇耻大辱?
说起正事,廖青风也不再插科打诨。
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廖青风低声道:“你不知道,那时候我都打算把命留在那里了。粮草和援军久久不来,北燕攻势又越来越猛,我安顿好所有人,正打算带着将士们冲出城门最后一搏,却接到了那位的消息。”
唇角一勾,他自嘲:“按那位现在的身份,其实我不该信任他的……可我还是信了他了。”
幸好幸好,那位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廖青风站定,望着谢昭,声音一下子低沉严肃:“谢昭,你答应了他什么,才让北燕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转而和我们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