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徐一辛不敌朝中大半官员的进言,最后只能哀叹一声,顺从官员们的意见,给谢昭定了死罪,即日问斩。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何方气红了眼,下了朝竟然直奔午门。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又是个文弱官员,这时候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气力,居然直接挣脱了一旁看守的金吾卫,在众目睽睽下直接拿起了鼓槌,重重敲击了下去!
“嗡——”
鼓面被大力锤击,发出厚重低沉的长鸣,震耳欲聋。
但比鼓声更加让人震动的,是何大人悲痛难忍的一声怒吼。
“谢昭无罪——”
那一下敲得太过用力,以至于此刻虎口甚至有些发麻。可何方还是目眦欲裂,又再次握住鼓槌,用尽浑身气力狠狠在鼓面上敲击而下:“鸣鼓申冤,我替谢昭不服!何方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谢昭无罪!谢昭无罪!”
现在是什么情况?
天子尚幼,丞相僭越,外有强敌掠城,内有纷争无数,将士守城而死,良臣入狱难言,君不君,臣不臣,在这种情况下,这鸣冤鼓又有什么用呢?
可何方还是要敲!
为了谢昭,为了他自己,为了这大峪尚且未亡的良心,这鼓他就是要敲!丢了官帽算什么,丢了几十年学的礼义廉耻,这才让人心头发凉!
崔伯修下马,见何方又要开始敲鼓鸣冤,不由惊怒交加:“何方真是疯了!”
怒瞪了一旁怔怔发愣的金吾卫一眼,他急忙呵斥道:“还不快去把何大人带下来!”
金吾卫们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对视一眼就冲着鸣冤鼓跑去,一个个拉着何方的胳膊肩膀,把人从台上带下来。
何方气得直接踹了一个金吾卫一脚,一边努力挣脱肩膀上传来的桎梏,一边恶狠狠骂道:“一群走狗,别碰我!”
双拳难敌四手,何方到底还是被金吾卫们拉了下来。
崔伯修还没喘口气,便听得鼓鸣声再度响起!
又是哪里来的凑热闹的!
崔伯修气急败坏地看去,却见原本被何方慌乱中丢到一旁的鼓槌又被一个五官端正的青年人捡起。青年文官穿着一身青色官服,义愤填膺地扔掉了头上的官帽,撸起袖子把手中的鼓槌狠狠砸向鼓面!
“潘岳不服,御史台不服!”
此人正是谢昭在御史台的同僚潘岳。
瞥到身后的金吾卫们开始向自己扑来,潘岳急急忙忙又敲下一槌,气沉丹田,嘶声喊道:“谢昭无罪——”
一个个的,御史台都是疯子!
崔伯修嘴巴都要生出燎泡,他气得拎着手中的长剑就要上前,只是剑还未拔,就有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牢牢把他的手握住。
裴邵南笑得斯斯文文:“怎么,敲鼓鸣冤都不行?金吾卫权利该还没大到这地步吧。”
崔伯修冷笑一声要甩开他的手,却没想到裴邵南动作敏捷,不仅没有被他碰到分毫,另一只手反而顺势把长剑连剑带鞘全都从他腰上抽离,然后摔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且安静看着。”
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裴邵南从袖中拿出一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巾,然后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指,敛眸嗤笑一声道:“徐大人还没说什么,崔大人也不必做出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模样来。”
崔伯修阴冷一笑:“这关裴大人什么事?”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裴邵南也跟着一笑,好声好气地问道:“那何大人他们敲鼓鸣冤,又关崔大人什么事?”
他长长哦了一声,意味不明道:“难不成他们所说的冤,崔大人也跟着掺和了?”
脸皮子抽动几下,崔伯修咬紧牙关,还是把都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裴邵南,你且得意这几日,收拾了谢昭,你以为下一个又会是谁?”
压低声音抛下这么一句话,崔伯修最后盯了裴邵南一眼,这才冷笑一声,看也不看自己被扔到地上的长剑,挥袖离开。
在他身后,裴邵南看着他的背影许久,低声道:“崔伯修,这话我也送给你。”
你且得意这几日。
这一日,午门的鼓鸣声响到了深夜。
一开始是御史台的御史在鸣鼓,紧接着是朝中一些不声不响的小吏,到后来,京中不少沉默围观的百姓都开始自发地轮流击起鼓来。
小峰牵着元娘的手,眼眶微红。
许久后,他摇了摇元娘的手,满眼期盼地看去:“娘……我可以去吗?”他低头道:“谢大人帮过我们,对我也很好,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元娘温柔一笑,拍拍他的头,只说了一句:“去吧。”
不远处,万旭咬了口冰糖葫芦,咀嚼没两下就被山楂酸得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把剩下的糖葫芦全都扔给身后的侍从:“难吃死了。”
又嘀咕:“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侍从小声问:“您往常最厌恶这种小食,怎么今日突然起了兴趣要尝尝?”
万旭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做事还要你教?”
他听着耳畔再度响起的鼓鸣声,又回头看了眼被黑暗吞噬的禁庭,低哼一声:“这人生哪,不过得精彩一点的,都白瞎了老天爷赏赐了来人间走一趟。”
侍从以为他在嘲讽御史台的那些御史,不由讷讷无语,只能随意附和两句。
万旭悠悠然一笑,也不解释。
舌尖抵了抵上颚,感受了一下口中未曾消去的酸甜味道,万旭又伸手夺过侍从手中那根冰糖葫芦,咬了个山楂,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继续咀嚼。
艰难地吃完一整根冰糖葫芦,他断言道:“正常人都不吃这东西,味道古里古怪的。”
可您还是吃了啊,照您这说法,您是正常人还是不是正常人?
侍从在一旁无语凝噎,只能干巴巴笑了笑,不发一言。
星辰旋转,天光大亮,又是一个艳阳天。
谢昭透光天窗看到高挂天空的旭日,算着离午时该是没多久了,便听到身后的狱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着正在打开狱门的狱卒,问:“这是时辰到了?”
狱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临死前这么冷静自持,心中自是一番惊讶,感慨不愧是谢家之后。可一想到往日声名满天下的谢家最后就要落得满门俱灭的地步,又不忍有些唏嘘悲凉。
他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虽然谢昭如今处境不好,但狱卒的口气仍然很敬重,微微前倾身子,恭恭敬敬地伸手向外一摊:“谢大人,咱们走吧。”
按理来说谢昭此时已经被褫夺了官职,当不得他这一句谢大人了。可是看着穿着一身雪白囚服,模样依旧清雅从容的谢昭,狱卒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喊了出声。
这世间就是有这般人存在,哪怕身处狱中,风度依旧翩翩。
有些人的风骨,总是风也吹不弯,雨也打不折的。
谢昭走出刑部的时候,午日阳光洒落全身,在阴冷的狱中待久了,他下意识地伸手遮挡。眼睫快速眨动几下,等稍微适应后,他才放下手,左右瞥了一眼,随意问道:“廉大人今日没来?”
狱卒回答:“廉大人还被杨大人勒令在家反省。”
谢昭笑了笑,也不怎么在意,大步走上囚车。
从刑部前往午门的道路早已被清场。崔伯修早就调取了部分京城守卫守候在路旁,将路边熙熙攘攘的百姓们隔绝在外。
万旭站在人群外,看着囚车上的谢昭,没忍住掀唇一笑,和侍从调侃道:“你瞧谢大人这模样,再瞧瞧路边的这些百姓,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不像当日谢大人高中状元,骑马游街的场景?”
侍从还没说什么,旁边就冲出一个孩童,猝不及防地朝着万旭的小腿踹了一脚!
皮肤雪白,一双眼睛黑亮得好似一对黑葡萄的男孩红着脸骂他:“不允许你这么说谢大人,你这个坏蛋!”
小孩子能有什么力气,被踹了一脚,万旭倒也没觉得多疼,但是人有些懵倒是真的。
等看清了男孩的长相,他气极反笑,弯腰凑近男孩,阴阳怪气道:“你就是那个叫阿越的孩子?”
他伸手拍了拍阿越的头,声音温和,眉眼却很冷:“听话,滚远点,别招惹我。”
见小孩被吓得一愣,回过神来又更加愤怒地瞪大了眼,万旭被逗笑。
他直起身子,见自己的衣袍上已经染上一片黑灰,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蛮夷后代,果然顽劣。”
侍从一向知道这位大人洁癖严重,原本还以为那模样可爱的男童今日难免要吃些苦头,倒没想到万旭只是言语恐吓,实质并没做什么。
他一边替这男童吁出一口气,一边战战兢兢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问:“大人,要回去换身衣裳吗?”
“暂时先不换了。”
万旭揉了揉眉头,又回头看了眼已经消失在视线中的囚车,仰头看向北方,眼神深远:“还有人等着我去见一面呢。”
见谁?
侍从想不明白,挠了挠头。
“谢大人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崔伯修在午门终于等到了谢昭。想到不久前被这小子耍的团团转的样子,他不由冷笑一声,直接拽着谢昭的胳膊就想把谢昭拖下来。
下一刻,一道劲风袭来,崔伯修一惊,下意识地偏过头松开手躲避开来,往后退了一步。
啪的一声,臭鸡蛋擦着崔伯修飞过,落在地上碎成一地,蛋清混着蛋黄流淌出来,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
“别碰小谢大人!”
崔伯修黑了脸,转头看向一旁,试图找出是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袭击朝廷官员。
可他看了半天,也只看到一张张不同面容却同样愤怒的面庞,混迹于人群中,谁能知道是哪个丢的鸡蛋?
谢昭在旁边冷眼看着,嗤笑道:“看样子大家都认为您举止粗鲁。”
崔伯修讽刺:“谢昭,你现在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
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谢昭:“再过片刻,首级落地,您这张嘴便是能把天都说破,也没有用了。”
谢昭轻飘飘看他一眼,轻轻挥开了一旁狱卒伸出的手,自己从囚车上一跃而下。
“不到最后一刻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
他低笑,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崔伯修也懒得管他在嘀嘀咕咕什么,反正在他眼中,谢昭现在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罢了。尸体说什么话,他没必要放在心上。
旁边这么多人虎视眈眈,崔伯修哼了一声,还是没有再去碰谢昭,反而命令狱卒带着谢昭前往断头台。
谢昭一步步走得缓慢,不远处台下的百姓们的叫嚷声却越发大。
谢昭的目光从人群中掠过,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有卖糖炒栗子的阿婆,有他经常光顾的糖葫芦的阿伯,还看到了元娘和小峰,以及不远处被父亲牵着手的阿越。
都来了啊。
他视线并不在某处特别停留,反而偏头看向北方。阳光和煦,照在身上温暖如春,有风吹拂,扬起发丝至唇角,谢昭眼睫微动,轻轻叹了口气。
终于要结束了……
他长得这般好,雪白的囚服穿在他身上,不仅不显得落魄,反而衬得他一身肌肤白皙,五官灵秀出众,一眨眼一低头,都是说不出的闲雅不迫。
人群中,不少百姓都是见过当初他骑马游街的风光模样,此时见时光流转,当初的状元郎有朝一日竟然站在了断头台上,不由都眼眶微红,满腔愤慨惋惜。
卖糖葫芦的阿伯更是忍不住泪眼婆娑,哽咽道:“好像不久之前,廖大人还和谢大人一起来我这儿买糖葫芦……”
谁知道一转眼,一个为国捐躯了,另一个也快要……
崔伯修问:“时辰到了吗?”
一旁早已待命的刽子手沉声道:“还差一刻。”
崔伯修站在谢昭面前,昂首道:“谢昭,你该跪下准备受刑了。”
谢昭挑眉道:“我谢昭这一辈子,一向只是跪天跪地、跪父跪母、跪君王跪亡灵,不知崔大人属于哪一类?”
他移开视线:“在我首级未落前,您也不必急着受我大礼。”
“谢昭,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这副清高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想把你踩进泥里。”
崔伯修定定看着谢昭许久,居然没有被谢昭的话激怒,反而似是惋惜地叹息一声:“看着瘦瘦弱弱,骨头倒是和你父亲一样硬,你们谢家人的确是有种,可惜……”
“挡了别人的道,当了人家的心中刺,也怪不得要被人连根拔起,不留后路。”
崔伯修最后道:“但愿你下辈子能长点记性,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
估摸着时间快要到了,崔伯修想着等会儿还要回去复命,便抬手示意刽子手动手,不要再浪费时间:“动手吧。”
刽子手领命,一人压着谢昭似是要将他往地上按,另一人狞笑一声,亮了刀锋后逼近谢昭:“谢大人,得罪了!”
台下的百姓愈发哄闹哭喊,崔伯修忽的也有些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幕,转过头去。
下一秒,台下的惊叫声如浪潮般响起!
崔伯修只听得刀风凛冽,突然袭来,仗着多年的习武经历,他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这才将将避过迎面而来的凌厉一刀!
“你是谁!”崔伯修惊惧交加,怒喝。
“我是你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