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看着廉宋:“……那廉大人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和谢大人同进同退了。”
廉宋微微一笑:“廉宋不才,在刑部的这些年来,手底下审问过的犯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个穷凶恶极、作恶多端。手上难免沾了些血,可是这些年来从没做过噩梦,也没怕过什么善恶轮回。”
说到这,他声音更稳:“为什么?因为心无愧疚。”
谢昭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眼眸微睁,难得有些怔楞的模样。
“我不会做违背本心的事情,脏了自己的手。”
廉宋起身,伸手缓缓摘下了自己头顶的官帽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然后脱下穿在外面的深色官服,只余下一件雪白的单衣。
做完这一切,他偏头看着谢昭,眼眸清澈,唇边笑意清浅,神态轻松,潇洒道:“这官,谁爱当谁去。”
这还没完,廉宋甚至还主动走进了谢昭旁边的牢房里,学着谢昭的样子,单腿曲起,靠在墙壁上。
甚至还有闲情去催门口的小狱卒把牢门给锁上。
做完这些,他歪了歪头看着谢昭,继续道:“不是说要让我和谢大人一样的下场吗?谢大人进了牢房,那我也一起吧。”
“总也得让人知道,我廉宋一身骨头不算多硬,可也没那么软。”
这发展实在是让谢昭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廉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廉宋认真道:“我不是为了谢大人才这样做的,谢大人千万不要劝我出去。”
“我劝你做什么。”
谢昭回过神来,又低头开始捡起一根稻草玩起来,面上也露出笑:“我没做错什么,你也没做错什么,所以我才不会劝你。”
廉宋道:“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两个什么都没做错的人一定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察觉到他隐晦的安慰,谢昭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眼牢里天窗外的一方天空,心里想的是,当然不会很久的,他布的局马上也该收网了,到时候坐在这个位置的,可就是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廖你紧不紧张!你的好基友要被人挖墙脚挖走啦!
……哦我忘了,你现在有爱情:)
第117章 信心
——谢昭入狱了!
这消息一出,整个京城一片哗然。
一时之间,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小贩走卒,整个京城就像是一锅煮沸的水,所有人都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这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可是谢大人!那块御史台的活招牌!建朝以来最年轻的文状元!
京城中见过这位大人的百姓不在少数,在大家的印象中,仿佛不久前这位少年郎君还在意气风发地骑马游街,满街鞭炮声与欢笑声不绝于耳,怎么转眼之间时光飞逝,先皇与太子意外过世,这位备受先皇宠爱的谢大人就铃铛入狱了?
那么,入狱的罪名是什么?
通敌卖国。
哦,通敌卖国。
……什么,通敌卖国?!!谢昭?!!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愈发热闹了起来。
不少百姓们都愤慨地在茶馆酒肆里表达自己对这件事情的不可置信,声称罪名荒唐,应该及早将谢大人从牢里接出来。
但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人原本就对过去一年多出尽风头一事心怀嫉恨,眼下见谢昭落魄,不由都纷纷站出来冷嘲热讽,对谢昭的秉性为人大肆批评。
百姓们各有说辞,朝堂上关于谢昭也吵得天翻地覆,吵来吵去,其实和百姓们争吵的内容没什么太大差别。
那就是,谢昭到底有没有可能会通敌卖国?
哪怕崔伯修拿出了所谓证据的书信,并坚称上面的字迹和谢昭以往递交的文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但仍有不少人觉得书信绝对不会是出自谢昭之手,这些书信不过是由他人伪造而成。
不久前在殿上板着脸说谢昭不能升迁的人是何方,今天第一个和炮仗似的冲出来、唾沫直飞神情激昂地说着谢昭绝不会叛国的也是何方。
“谢昭又不是武官,对军中之事了解得甚至还没崔大人多,他通得哪门子敌,报得哪门子信?”
何方冷笑一声:“如果说仅凭一封似是而非的字迹相近的信就能给人定罪,那么今晚回去我仿着各位大人的字迹也写几封这样的信,是不是明天诸位中的大多数就要都去狱中给谢昭作伴了?”
话语疯疯癫癫,但并不是没有道理。
被他凌厉眼光扫到的几位官员尽管皱着眉头觉得他的话语太过,但心底都承认何方说得不错:一封简简单单的书信,的确没法给人定死罪。
给事中韦成文站了出来。
显而易见,他并没有被何方说服。
“谢大人和北燕太子走得有多近,大家又不是眼瞎之人,难不成会看不出来?”
韦成文嘴角一撇,有些不屑地瞥了何方一眼:“当初那位在京中就和谢大人比邻而居,京中多的是见到过两位比肩出行的人,谁能说得清谢大人现在是不是还与那位尚有书信往来。又或者那位许了谢大人什么好处,让谢大人愿意铤而走险了呢。”
何方嗤了一声:“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有些人自己利欲熏心,偏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他一样。”
韦成文有胆子当众抹黑谢昭,何方又怎么会没胆子指着韦成文的鼻子骂回去。
“这这这——何方,你欺人太甚!”
虽然平常没少被人骂,但骂得像何方这样直白得到底少见。韦成文气得脸红脖子粗,真想把手中的笏板往何方的头上砸去:“你说谁利欲熏心!”
说得就是你啊。
何方虽然没把这话说出来,但那轻飘飘的眼神和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无不表明了这个意思,直把韦成文气了个仰倒。
眼见韦成文又要开口,难得来上朝的太保皱了皱眉头,直接打断了这两人的争吵。
“这是污蔑,谢昭不会写这种信。”
太保一锤定音,说完忍了忍,还是微弓着身子捂嘴咳嗽了两声。
自从先皇去世后,太保受刺激之下,身体难免虚弱了许多,前几日更是感染了风寒,喉咙现在还是有些发疼。饶是如此,在林铮窦舜等人上门说明谢昭的情况后,他还是拖着病体上朝来替谢昭说话了。
“谢昭的生父谢延一手创立了谢家军,与北燕对敌多年,谢昭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坑害谢家军?”太保沉着脸:“仅凭一封不知真假的信就把谢昭带入牢里,徐大人,这事做得不妥吧?”
徐一辛笑而不语。
他不说话,是因为自有替他说话的人。
万旭站了出来:“臣以为此事并无不妥。”
见太保的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微微一笑:“通敌叛国毕竟不是一般的小事。先不论谢大人有没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在这种与北燕交战的关键时期,虽然是一封信,但也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缓了缓语气,他柔声:“更何况谢大人也没被定罪,在刑部也没受什么罪,等查明真相后,若谢大人真的没做这种事,到时候再请出来也没什么。”
这万旭,避重就轻可真是有一手。
太保呵了一声,虽然霜雪染鬓,但还是眉眼锐利:“如果一直没有查出做这事的人呢?谢昭总不可能一直待在牢里,他没犯错,凭什么要受牢狱之灾?”
“依臣看,谢大人在牢里不用待很久。”
万旭笑,轻描淡写:“等到廖将军和谢家军打赢这一仗,谢大人自然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言下之意是……?
“——如果没胜呢?”
万旭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出声的裴邵南,笑得意味深长:“那刑部可就该好好查查了,比如说……查查败仗的原因和谢大人的书信有没有关系了。”
用有没有打赢胜仗来证明谢昭算不算得清白?
太保皱紧眉头,觉得这个没怎么见过的文官年纪看着不大,心眼倒是多得很,经他这么一番颠倒旋转,谢昭在他口中已经完全成了那封信的主人了。
刚想要开口反驳,没想到徐一辛在这时开口了。
“万大人说得不错。”
他说,“谢大人的事情等到这一仗结束再议吧。”
现在的朝政几乎完全掌握在徐一辛的手中,他要这么说,其他人总有不满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头议论起其他的事情。
下朝后,裴书林问道:“太保,现在该怎么做?”
太保叹了口气:“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他对林铮说道:“你等会儿和杨巡说说,让人在谢昭那边多派些护卫,千万别让人钻了空子,让谢昭出了事。”
林铮肃脸,低声道:“这个我懂得。”
与此同时,让不少人担心得不行的谢昭在牢里却玩得开心。
“你问我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
谢昭靠在墙壁上,低头拿起地上的稻草开始编蚱蜢,一边云淡风轻回答廉宋的问题:“等廖青风赢吧——哼,我可没少给他支招,还让人给他又送粮又送兵。”
廉宋单手撑着下巴,一动不动看着谢昭灵活修长的手指,淡淡道:“你觉得廖大人可以赢?”
“该做的我都替他做了。”
谢昭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又抬起头看了眼天窗,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他把草蚱蜢扔到一旁,轻笑一声:“这都不行的话,那我就要失望了。”
廖青风有让他失望过吗?
谢昭想,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当然,将来也不会有这种时候。
这是他对廖青风的信任。
——正如廖青风对他的信任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和廖青风的友情是双向的!
殿下:呵。(火速提刀赶来)
困困困……
第118章 临别
廉宋没陪谢昭多久,刑部尚书杨巡就亲自把人给领了出去。
杨大人年纪也不轻了,这会儿看着一脸淡然就是不出牢房的下属,一脸头疼。
“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要掺和进来?廉宋,我往日倒是瞧不出你和谢大人关系如此好,当真是情深义重了。”
情深义重四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谈不上情深义重,下官与谢大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廉宋还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即便身处狱中,但衣衫上并没有染上多少污垢,仍旧一身清白干净的模样。
他眉目清明,眉眼微微垂下,嘴角微微一翘,不经意间便又显露出几分无谓来:“来牢里走一遭,倒也不是为了替谢大人出头,只是看不惯有人小瞧我廉宋罢了。您认识我也有几年了,该知道我这人较真,可禁不起别人的逗弄。”
这就是个倔脾气!
杨巡气极反笑,睨了眼旁边光明正大笑眯眯看好戏的谢昭,心里暗想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个个都了不得,面上却摆出一副严肃模样,呵斥一声道:“你以为这刑部大牢是你想来就来的?廉宋,我今天可不是来好声好气哄你开心的。”
其实杨巡心中也恼恨他人越过他向廉宋递了那样的话,但此时朝中局势复杂,便是他这些日子都要暂避锋芒。
廉宋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属下,长得眉清目秀,可能力却是卓越超群,进刑部这些年来算得上是杨巡的左膀右臂。
便是为了这些年的情谊,杨巡也不能见着廉宋如此任性而为。
“你以为你坐了牢就能吓到谁了吗?还是能向全京城的人证明谢大人是清白的?”
轻嗤一声,杨巡颇有些不争气地瞪了眼廉宋:“自己滚出来!不要逼我喊人请你出来!”
对于杨大人这番苦口婆心掏心掏肺的话,倔脾气廉宋的回应是轻轻的一声哦。
然后,在杨巡不可思议的睁大的双眼中,廉大人默默背过了身,开始研究起了牢房背面那堵密不透风的灰墙。
这个廉宋!
杨巡这回是真的被气笑了。
谢昭在一旁看戏看得开心,见廉宋一本正经地背身面墙,他更是乐得跟个什么似的。
“刑部廉宋,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抚掌,笑得停不下来。
有意思的刑部廉宋很快就不得不变得没意思了。
尚书大人在牢门外吹胡子瞪眼睛半晌,喊了七八个狱卒来要把廉宋请出来,只可惜廉大人身手出众,七八个人手忙脚乱也没把廉大人从牢里拽出来。
后来还是尚书大人看不过眼,自己一撸袖子进了牢门,亲自扯着小兔崽子的衣领,把人生拉硬拽带了出来。
顾及到尚书大人年纪毕竟不算小了,廉宋到底还是有些怕自己挣扎起来会不小心伤到尚书大人,因此不敢做太大动作,只能任由尚书大人领了出去。
“我还治不了你?”
杨巡冷笑一声:“廉宋,这个月你也不用来刑部了,好好在家里反省吧。”
“下官没什么可反省的,也反省不出什么来。”
廉宋个头比杨巡要高多了,此刻被杨巡扯着衣领,反而衬得举高手的杨巡姿态辛苦,显出几分可笑。
个头瘦高的年轻人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地回了句后,又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眼谢昭,肩头放松:“既然如此,改日廉宋与谢大人把酒言欢。”
顿了顿,他继续道:“好酒配英雄,这酒,廉宋出。”
谢昭拍了拍膝上的草灰,洒然摆了摆手作别:“你只管去买最好的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