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韩轻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索性轻声询问道:“陛下开始担心……会有人谋反?”
崇德帝点了点头,也不再藏着掖着:“定远侯一门手握十万兵权,他又与颜太傅向来交好,如今陆折玉身在千里迢迢的槊州,北邻北狄,说白了,朕放心不下。”
“这……”韩轻犹豫片刻,说道,“说起那位陆小将军,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韩轻缓缓道来:“陛下日前让槊州刺史盯紧定远军,前几日,刚刚传回来一些消息。”
崇德帝:“哦?说来听听。”
韩轻继续道:“听闻,北狄求和之后,定远军又数次侵入北狄大境,几次小规模交战,又因之前招降了北狄一名名叫依史勒音的将领,听闻,如今依史勒音的旧部,已经全部归降了定远军,那些旧部,足足有五千人。”
崇德帝面目一凛:“这么重要的事,怎的现在才告诉朕?”
韩轻急忙跪地请罪:“臣该死。臣本想将陆将军的动机再打探清楚些,一并禀报给陛下。”
“你先起来。”崇德帝瞥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又道,“依你看,陆折玉究竟想做甚?”
韩轻斟酌一二,抬头说:“也许陆将军只是怀柔附远,想壮大定远军,以守卫槊州边境罢……毕竟陆将军年纪也尚小,臣想,他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崇德帝微蹙眉:“他早前就敢违抗朕的圣旨。你可还记得西平侯谋反的时候,他年纪也才多大?更何况,陆折玉年纪小,那定远侯呢?”
韩轻想了想,又说:“那依陛下看,此事该如何处置陆将军?”
崇德帝沉默了许久未曾回应。
桌上的烛台依旧在燃烧着。
不知为何,屋内分明门窗紧闭,那烛火却微微摇曳了一下,险些熄灭。
第61章 借兵
入秋之后,荥城的天气渐渐转凉。楚宫里死了一位太子殿下,而承安帝病重,再加上半年前六皇子死于乱军当中,如今的楚国,仿佛秋日黄叶一般,挂在枝干上,摇摇欲坠。整座皇宫都笼罩着一层阴霾之意。
御医为承安帝诊脉,称其时日无多,倾尽整个太医院也只能为陛下续命到初冬。一连十几日未上早朝,朝臣递上去的奏折堆在御书房,如同小山一般,却毫无回音。楚国朝堂上一时议论纷纷,来养心殿探望承安帝的大臣也络绎不绝,然而承安帝病得连床榻都下不来,李忠仁只得将那些来探望的朝臣拦在门外。
又过数日,实在无奈之下,承安帝病中下了一道诏书,册封九皇子时云瑢为太子,即日起搬入东宫,协助处理朝政之事,楚国的朝堂上这才安稳了些许。
接连数日阴霾,今日难得放晴。阳光虽好,但瑟瑟寒风拂面,依旧令人心生冷意。一片黄叶自窗外吹了进来,落在了放在桌子的奏折上,遮挡了视线。
时云瑢敛眸拿起那片黄叶,神色微暗,随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景色,沉默不言。
太监走入殿内,躬身轻声道:“太子殿下,夙宁公主求见。”
时云瑢暗淡的眼神难得微微亮起些光芒:“是皇姐来了,快让她进来。”
太监前去通传,时云瑶身后跟着两名宫女走入了殿内,欠身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皇姐不必多礼。”时云瑢赶忙道,“来人,奉茶。”
太监退下去沏茶,屋里便只剩下了时云瑢和时云瑶二人。
时云瑢再也忍不住,抓住时云瑶的手,年幼的面容上满是忧虑:“皇姐,你告诉我,父皇的病如何了?太医说父皇时日无多,当真如此吗?”
时云瑶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无论如何,现在你是储君,朝中诸事都系于你一身,这些日子要多与朝臣们见面,毕竟,你早晚都要独当一面的。至于父皇的病情,有皇姐看顾,云瑢不必过于担忧。”
时云瑢咬了咬唇,轻声道:“以前有四哥和六哥在,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可是如今……”
时云瑶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不由轻叹一声:“阿瑢不该再像小时候那样了,毕竟父皇和皇兄们也不能一直看顾着你,你迟早都是要长大的,不是么?”
“可是我根本不想做太子……”时云瑢抬了抬眸子,拽了拽她的袖口,“皇姐,我可不可以不当太子?”
时云瑶瞧着他的模样,心下一阵心疼。说起来,时云瑢的生母静嫔向来与世无争,早些年还受过文德皇后的提携,在文德皇后逝世之后,也曾多次前去吊唁,直至前几年,静嫔因为体弱多病而逝世。如今看着时云瑢被册封为太子,仿佛一时无限荣光,可是个中苦楚,又有谁人知晓?
时云瑶很想告诉他,他的六哥并没有死,这东宫之位也只是一时的,等兵变的事宜筹备妥当,楚国便会易主,他也不必再被这太子的头衔所钳制。
可是这一切都不能说。萧家的兵权交出去大半,如今只留了五千驻守荥城,剩余兵权皆在承安帝之手,如今分布于楚国其他各处。只能等到万事俱备,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能够发动兵变。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事情,她又该如何告知时云瑢呢?
时云瑶轻叹口气,抬手抚了抚时云瑢的头发,柔声道:“父皇膝下子嗣并不多,你四哥和六哥不在,你便是如今楚国宫里年纪最长的皇子,若你不愿意当太子,是想让十一弟、十二弟他们当吗?他们才六七岁,云瑢,你是他们的哥哥啊。”
时云瑢咬了咬唇,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时云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楚国风雨飘摇,你若不站出来,是想让病中的父皇力挽狂澜,还是指望你皇姐这一介女流,抑或是你的那些年幼懵懂的弟弟们?”
时云瑢双眸一红,眼眶已经盛满了泪:“我听皇姐的,我当太子,我愿意当太子……”
时云瑶无奈摇了摇头,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皇姐的好弟弟。放心,不会让你为难太久的。”
时云瑢一时没忍住,落下了泪,他抬起头看着时云瑶:“真的吗?”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抑或只是在安慰他。
时云瑶点了点头:“嗯,皇姐答应你。”
再等等,只要等到兵变成功就好了。
时云瑶这样想着。
……
荥城,萧府。
“你确定,门口那些苍蝇都已经清干净了?”走进屋里,时云璟开口问道。
缪行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属下已经遣人四处巡查过了,这几日门口没有可疑之人了。”
时云璟瞧了他一眼,说:“难得你做事靠谱一回,我竟然还有些不适应。”
缪行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他轻咳了一声,说:“四殿下的那些下属大多外强中干,武功实在不佳,想料理他们倒也不算难……”
时云璟坐到书桌后,提笔蘸墨,一边写字一边说:“那真是稀奇了,这天底下还有武功比你更差的。”
缪行低了低头,闷声说:“殿下,属下武功也不算太差吧……”
时云璟仍然在低头写字:“改天跟你打一架。”
缪行急忙拒绝:“啊这……这就不必了……”
时云璟没再说话。写完之后,他放下了笔,将信纸叠起装入信封,又盖好火漆印,说:“你去一趟军营,把这封信交给我舅舅。”
缪行接过信来一看:“这是……”
时云璟:“现在舅舅手里的兵权太少了,若想成事,便必须借兵。”
缪行抬头看他:“殿下准备跟谁借兵?”
时云璟淡淡回应:“宣威将军苏掣。”
缪行一怔。宣威将军苏掣,常年驻守在云州。云州地处楚国最西面,与大漠接壤。苏掣祖上曾为宣威侯,因为谏言不慎,被贬至云州,驻守边境。一晃眼,二十余年过去了,楚国与大漠一直相安无事,这也多是苏家的功劳。
缪行挠了挠头:“这……萧将军能同意吗?”
时云璟神色微暗:“未必能成,但一试再说。不借兵就没法兵变,难不成让萧家不过五千的兵马去跟时宁晟手里好几万的兵马硬碰硬?”
“苏家自从被贬之后,鲜少参与朝堂之事,属下想,他们未必会借兵,况且这又是谋反的事。”缪行思忖片刻,抬头看他,“殿下,属下只怕这封信还没送到云州去,萧将军就不会同意。”
时云璟张了张口,还想再反驳他,却又觉他说的在理。苏家纵然与萧家有那么点交情,但是也没有深交到可以帮着萧家谋反,苏掣收到这封信,若是他更榆木脑袋一些,说不定会一封折子递到时宁晟面前,状告萧家谋反。
时云璟轻叹口气,坐了下来,许久未曾说话。
从前的他闲散惯了,无论是朝堂政务还是权谋算计他向来不屑一顾。没想到如今书到用时方恨少,到了借兵的时候,他却束手无策起来。
不知为何,时云璟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陆折玉。若是他在,定然能帮他想到什么好主意……
想起陆折玉,时云璟却突然面色一凛,心下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偏偏缪行突然道:“殿下,属下有一计。”
时云璟看他一眼,用“你能想出什么靠谱的计策”看着他。
缪行说:“殿下可知,陆公子如今领兵两万,驻守槊州,一月前,刚刚平乱。但却未曾回邺城。殿下若要借兵,何不考虑陆公子?”
这也是时云璟方才瞬间的那一念所想到的。
他微蹙眉,心下思考此事可行性。
缪行继续道:“殿下无论向谁借兵,他们总会担忧万一兵败,那便是谋反的重罪。但是陆家不一样,陆公子非楚国之人,何来谋反一说?”
时云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难得今天你靠谱了一次。”
缪行挠头一笑:“属下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时云璟不再耽搁,重新在桌上铺了新的宣纸:“我现在就给舅舅写信。”
缪行站在一旁等他写完,自己好去送信。然而时云璟刚要落笔,却突然止住了。
“算了。兹事体大,我得亲自去一趟军营。”
说着,时云璟站起身来就准备走,缪行一惊,瞬间吓坏了,赶紧追了出去。
“诶诶殿下等等……外面虽然没人盯着了,但是你直接出去也太冒险了!”
时云璟满心都是向陆家借兵,准确的说,他满心都是陆折玉,哪里还能听到缪行说话。缪行无奈之下,赶紧回屋取来幂篱,迅速跑过去直接将幂篱扣在时云璟脑袋上。
秋日的荥城遍地都是黄叶,街道上的小商小贩也比平日少了很多,风一吹,漫天的黄叶飞舞在空中。枯枝断裂,落在地上,被行人踏断。平日里的繁华已经消失殆尽,荥城如今只剩下一片萧瑟的情景,仿佛在昭示着秋日已到,荥城变天了。
而楚国,也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阿璟和折玉重逢在第66章。很快就到啦。】
第62章 诏书(本章无时陆,有副cp
夜里,崇德帝自梦中醒来,猛然间坐起身来,大口喘息着。他抬手一拭,却发觉额头上一片冷汗。
“什么时辰了?”崇德帝蹙眉问了一句。
在屋外守夜的郁德业躬身走了进来,隔着纱帐轻声应道:“回禀陛下,现在是寅时三刻。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陛下可要再睡一会儿?”
崇德帝的喘息渐渐平复,冷汗却仍在。
郁德业站在那里等主子发话,崇德帝却始终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方才走上前去,说:“陛下可是要更衣?”
崇德帝已经撩开了床帐,坐在床沿,一声不吭。
郁德业将床帐挂在金钩上,拿了件衣裳给他披上。
崇德帝长呼一口气,说:“天亮之后,先去把韩轻请来见朕。今日不上朝了。”
郁德业一怔:“老奴遵命。”
“陛下……可是身体不适?”郁德业试探问道。自他登基以来,虽不说日日勤勤恳恳,却也鲜少罢朝。“陛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可需老奴去请御医来?”
“不必了。”崇德帝摆了摆手。“朕做噩梦了。”
郁德业躬身问道:“陛下梦到了什么?”
“朕梦到了定远侯一家,”崇德帝眯了眯眸子,神色里一抹阴冷。“谋反。”
郁德业吓坏了,他定了定心神,连忙劝道:“陛下,梦都是反的。陛下莫要自己吓自己啊。”
崇德帝摇了摇头:“定远军手握十万兵权,而陆折玉又远在槊州,他们一家若是想谋反,那简直是轻而易举。”
郁德业说:“可是定远侯世袭数代,皆是忠良之臣,怎么会谋反呢?”
“朕是给过他们机会的。”崇德帝吐出一口浊气。“若是陆折玉安安心心地做驸马,朕也不会对他起疑心,可是他偏偏要违抗圣旨。”
郁德业胆战心惊地问道:“那陛下……有何打算?”
崇德帝神色微暗,沉默许久,说:“替朕更衣,朕要拟旨。”
……
从皇宫中回府,走在轿子外面的管家似乎发现,今日自家大人从御书房里出来之后,整个人都精神了很多,说话都带着笑。
主子既然心情甚好,那自然该上赶着讨好,于是管家走在轿子外面,轻声问道:“大人看上去今日心情甚佳,可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隔着轿子的帘子,里面传来苍老的笑声:“陛下对陆家的疑心越来越重的,不枉本官这些时日以来的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