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似是有些生气了,抱着那木头盒子,微低着头,不看怜江月了。
那匾额上写的是“独善其身”。匾额下摆着六个大水缸,水缸上全盖着盖子,盖上各贴着一张纸条,白底黑字,左起第一只写的是:卞如钩,明明,其后依次是:卞是真,赵有志;怜江月;行山;全素雅。
行山正站在写有怜江月名字的水缸前。
怜江月道:“刚才确实没怎么吃饱,你要是还不困,也饿了,陪师兄吃点东西吧。”
行山终是笑了出来,点头应下。怜江月朝小屋北面开着的一道楼梯看了看,道:“我先上去放东西,洗个澡。”
上了楼便是个一东一西各摆着两张单人床的阁楼。西面那张是怜江月睡的,另一张空置着,徒留个木头架子,这原本是二师兄赵有志的床位,赵有志和卞是真结婚后,就搬去了后院,与她同住,床就空了出来。房间里另有一个衣橱,一张书桌。赵有志的床头挂了把檀香扇,扇柄上垂下来一串赤色的丝穗子。屋里没有别的家具和装饰了。
怜江月简单收拾了下东西,拿了身换洗的衣服,去了一楼的浴室洗澡,他洗完出来,看到厨房门口摆上了一张小方桌,两条板凳,桌上放了一碗面条,怜江月往厨房的方向探着身子看了看,行山匆匆忙忙地从厨房里出来了,一手拿着一罐啤酒,一手抓着一块干毛巾。他把怜江月按在板凳上就帮着他擦头发。怜江月有些不好意思了,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知道出一次远门回来待遇这么好,我往后多走几次。”
行山道:“素雅那天把大师姐的吹风机烧了,不然吹一吹,干得更快。”
“那太吵了。”怜江月喝了口面汤,吃起了面条。
“大师姐新网购了个静音的。”
“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真的?你用了?”
“真的,我看着素雅用的。”行山说,“我们说下回买个那个没风扇片的风扇,师父看了图片,说他也能做,现在每天都在屋里琢磨。”
怜江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只是吃面。行山的手上忽然一重,奇道:“师兄,这地上的这个凹陷该不会是你经常洗完头发坐在这里,头发滴下来的水砸出来的吧?”
怜江月回过头去,两人蹲在地上,都看着青石板上的一个小凹洞。怜江月伸手摸了摸,行山往不远处一指:“你看,那里还有一些,”他抬眼看怜江月,“我知道了,那是你晾衣服滴下来的水砸出来的。”
怜江月挪开自己坐着的那张板凳,和行山道:“你看,这凳子下面也有,”他伸手拿了啤酒,笑着喝了一口,竖起右手手掌,摇头晃脑,“感觉我要在这山里坐化咯。”
行山也看着他,目不转睛地,问他:“师兄,你想下山吗?”
“我不是常下山吗?”
“我是说……”行山没说下去,话锋一转,问道:“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待在这里?”
“师父不也在这待了快一辈子了吗?”怜江月轻笑着说,却见行山眼里一阵茫然,他便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在山下已经无亲无故,山下的世界我体验过,对我来说,能在这里帮师父做事,尽些忠孝,比在山下开心。
“师父也说了,再过几年你便能出师,他也不要求你在山里守一辈子,你就下山去,陪陪你爷爷奶奶,找个地方开间小店,以你的手艺,生意一定源源不绝,逢年过节记得上山来看看师父师娘。”
怜江月看了看行山,看他低下了头去,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地上的凹陷,又说:“不想再干这行也没关系,你有大学文凭,去找个工作,过些你想过的日子。师父不像从前那么恪守成规了,时代变了,他是知道的,他是理解的。”
他紧接着道:“不瞒你说,那时候师父突然让我去镇上的中学当插班生,还要我考高中,考大学,我还以为他要把我逐出师门了。”
行山抬起头来,神情和口吻都轻松了:“我记得,那一阵你茶饭不思,人瘦了一大圈,还去和师娘哭诉,我第一次看到你掉眼泪,我吓傻了,想说三师兄原来也会哭,他不是个铁打的血袋啊。”
怜江月哈哈笑,道:“后来才知道,长沙的庄老师傅去了杭州一所大学当校长,说什么都要找师父去教化工,教什么材料工程学,师父就让我考那所学校,考上了,他带着我去杭州住了四年,我感觉就是那四年,师父变了不少。”
行山亦回忆起了这段往事,点着头道:“师父那次回来还让我也去读书,还给家里通了电,拉了网线,教我们不要和时代脱节,大师姐是又开心又不开……”
说到大师姐,行山一抿嘴唇,没说下去,眼神躲闪着往边上看,冲桌上努努下巴:“快吃吧,面涨干了就不好吃了。”
怜江月应下,坐了回去,胃口大开,把一碗面条连同面汤都吃喝得干干净净。吃完,他和行山收拾了桌椅,两人在天井分开,怜江月找来木桶和扁担,出门挑水去了。
山中多溪流,怜江月就近打了两桶水就回去了。他把换下的衣服裤子搓洗了,晾在了天井里,晾完衣服,他又弯腰仔仔细细地在地上看了看,摸了摸。那地上确有许多凹痕,有些凹痕边围着一圈青苔,怜江月的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棵树,他的种子——他出生自石头村,他的父亲叫怜吾憎,可是他在这浙江的大山里生活了二十五个春秋,培育他的人是卞如钩。他的根扎在这里。他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
怜江月回了阁楼,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10章 (4)
过了两天,到了全素雅下山的日子了,怜江月早上下楼去洗漱时,天还没完全亮,就看到全素雅正提着水桶往水缸里倒水,一张脸蛋红扑扑的,身上那件运动背心的领子周围湿了一圈。全素雅瞥见怜江月,热情响亮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精神好极了。
怜江月难掩惊讶,小师妹入门才两年,家在东北,父母是当地的金银艺工匠,和卞老师父是老交情了。追溯得远一些,他们还算得上有同门之谊。按照卞老师父的说法,他们三人乃是铸剑大师湛卢闲人最后的传人了,也是因为这缘故,他才愿意收下全素雅这么个超龄弟子。全素雅给卞老师磕头敬拜师茶时,早已有了自己的个性和习惯,不说别的,光是这山里早晚的作息,都两年了,她仍未适应过来,早上总是最晚一个起,晚上非得最晚一个睡。卞老师父一发脾气,她就乖了,可没一阵,又原形毕露。今天看到她起了这么个大早,怜江月心想,昨天大概又被师父数落了。
那全素雅却说:“三师兄,别瞎琢磨啦!我最近可乖得很,我这次下山得好几个月才能再回来了,我就是不想走之前还挨师父一顿臭骂!”
这时,卞老师父从外面进来了,后头跟着行山和卞是真夫妇,众人在水缸房里一通行礼,便一块儿挑水去了。怜江月水缸里剩的水最少,多跑了两趟才蓄满了水。
卞家的早饭吃得随意,不等人齐就开饭,各自吃完各忙各的去,到了午饭再齐聚。
怜江月坐在天井里吃早饭时,桌边就剩下卞是真和全素雅了。桌上放着个收音机,正播着早间新闻,一桌三人,没人吭声。全素雅倒像有话要说,双手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碗里的豆浆,一双眼睛往右看看卞是真,又往左瞅瞅怜江月,满眼的话,终是什么也没说。
怜江月吃着白粥酱瓜,听着新闻,这一大清早,不是什么香衣集团五旬女总裁想依依突发重病,送入医院,就是什么一代京剧大师郁东玄于北京四合院家中神秘自焚,还有什么苏嘉杭嘉兴出口处,一快递运输车侧翻,请来往司机小心避让,半天都听不到一条能叫人快乐些的消息。全素雅冷不丁说了句:“怎么不是死人就是死快递啊……”
卞是真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看向怜江月。见这大师姐似是有话要和自己说,怜江月赶忙将碗筷也放下了,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卞是真道:“师父打坐去了,行山和有志已经去工房烧炉了,你带素雅给祖师爷去敬柱香吧。”
全素雅眨眨眼睛,低下了头去。怜江月连连点头,应允了下来。
卞是真说完,拿着自己的碗筷,进了厨房,过了会儿,她就出来了,往卞宅外去了。
她一走,怜江月草草吃完碗里的粥,全素雅也是咕嘟咕嘟两大口解决了豆浆,两人就都起身,洗了碗筷,在厨房拿了些水果,线香,一盒火柴,带上一支手电筒,也出门了。
这去敬香的路上,全素雅和怜江月说起了闲话,她道:“我是学艺不精,够不上资格去工房帮忙,三师兄,你怎么一回来也被发配边疆啊?”
怜江月道:“我有一阵没回来了,是该给几位祖师爷敬香了。”
全素雅嗤的笑了声,师兄妹踏上了那鹅卵石小径。春天早就光临了大山,草木新生,路边开着许多或紫或黄的野花,全素雅伸手便去摘,问着:“三师兄,你爸给你的遗物肯定很值钱吧?”
“就是一把剑。”
“那就是你的剑啦,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把自己的剑吗?”
“是想要一把自己打的剑。”
“那你打嘛!”
“工房这么多事情要做,我给自己打剑算怎么回事?”
全素雅采着野花,一瞥头,看着怜江月,笑嘻嘻地说:“哦,你又是怕大师姐生气。”
她说这话时,一只手伸到了一簇盛开的金樱子花上,怜江月看到,伸手过去,赶在她碰到那簇白花之前,先一把抓住了花。全素雅的手抓在了他的手背上,她吓了一跳,眼睛大了一圈,瞪着怜江月,似不解,又一看怜江月的手,那迷惑不解全化成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直踹路边那几株金樱子:“这些带刺的花长在路边干什么呢!这不害人嘛!”
怜江月劝住她,道:“打它也无济于事了。”他摊开了掌心,那手掌中扎着几枚细刺,还流了血。他挑着刺,道:“你也有不对,走路时要看路。”
全素雅嘟囔着:“你喊我一声嘛。”
“那怕是来不及啦,被扎的就是你啦。”
“要被师父骂死了。”全素雅帮着怜江月挑刺,低着头委屈地说着话:“师父说我们的手比剑客的手还要宝贝。”
怜江月摸了摸她的她的头发:“你不说,我不说,掌心里的伤,没人知道,不过,你要是心有愧疚,那这次下山帮师兄的手买个保险吧。”
全素雅笑出来,抓着怜江月的手举高了,在阳光下好一通看,确定没有一根毛刺了才放下。
两人又走了十来分钟,进了昨晚怜江月穿过的那瀑布后的黑黢黢的山洞。他们打着手电筒,收拾了些瓜果残骸,给一众神佛上香,献上鲜花鲜果。
全素雅捡着那些果核瓜皮时,说道:“这个洞穴真是神奇,这些瓜果放在这儿也不会发臭,不引苍蝇。”
怜江月道:“这也是师父选在此处结庐的原因之一,山里潮湿,可只要经过了这座洞穴,一切湿气好像都被抽走了,现在有不少机器能辅助去湿,往前几十年可没这些技术,而锻造冶炼最忌潮湿。”
说话间,他们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阿月!”
全素雅拿手电筒一照,怜江月一看,只见一个脸膛黑亮,头发很黑,个头不高的精瘦男子,健步如飞,踏着那手电筒投射在地上的一束白光,朝他们走来。他穿着短袖短裤头,踏着双塑胶拖鞋,没打手电筒,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喜气洋洋的。
怜江月认出他来了,忙过去行礼:“禾师傅,您来啦。”
这人便是那订制了一副蝴蝶双刀的禾小暑禾师傅。
禾小暑走近了,脸上的皱纹清晰了不少,这才显出些老相来。他拍了拍怜江月,一看全素雅,声音依旧清亮:“这就是你们的小师妹吧,我是第一回 见。”他通报了姓名:“佛山禾小暑!”
洞穴中响起了阵阵回音。
全素雅一抱拳,音量不觉也跟着高了,神情都严肃了起来,一字一词道:“盘锦全素雅,师从平阳卞如钩!”
禾小暑往前指了指:“走,找你们师父去!”
他行在前面,怜江月和全素雅跟着。这伶牙俐齿的小师妹见了生人,竟露出些羞怯来了,低着头走路,再没声音了,怜江月和禾小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怜江月道:“大师姐给您打的刀我昨天有幸饱了饱眼福,好刀啊。”
禾小暑操着一口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头先我同你师傅讲,找阿月做嘛,他会‘淬光揽月’,你大师姐火候还不到家,你师父讲,你有事出远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又讲,小暑,你要的又急,你这副刀又不出去砍砍杀杀,用不到‘淬光揽月’。你师父是专家,我听他的。”
他笑着继续道:“我禾某人有孙子啦!哈哈,那个臭小子抓周的时候抓出了一把刀,我就想送他一副,当作是周岁礼物。”
“那真好,恭喜了。”
禾小暑一叹气,笑意虽然还在脸上,可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就是我那个媳妇听说了,鼻子都气歪了,哎呀,她是不知道,这副刀值多少只金镯子啊!”
这时,三人走到了卞宅门口,门开着,他们便进去。卞老师父正一个人坐在天井里看书,喝功夫茶。天井里摆着两张长木桌,桌上晒着好些书。
两位老师父打了照面,脸上皆浮现喜色。卞如钩笑着站起身来,抱了抱拳,禾小暑也是笑着一抱拳,道一声:“卞师父,小暑又来叨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