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摇着头,紧紧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真想看看……”他的影子颤动着,眼里也有光闪动着:“我真后悔从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风煦微说:“你放心吧,我不登台也饿不死,我就去搞幕后,就鼓捣些不伦不类的戏去。”
怜江月听了他这席话,却更觉得愧疚了,他的影子在墙上胡乱地摇动了起来。风煦微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我真的没事。”
风煦微听上去是那么的豁达,怜江月一看他,他的眼中确实满是豁达和轻松,怜江月又往深处看了看,就看到风煦微的眼底涌动着脉脉的温情。
怜江月的影子安分了,贴在墙上不动了。
这时,他的手机闹铃响了,七点半了,他道:“我得回酒店去了,说不定会有人来找我。”
风煦微点头说:“电话联系。”
怜江月就出了郁玄东家。他走在胡同里,原想回到大街上打车回酒店,可走了没几步,看四下无人,周围漆黑,他一抬头,望着弯弯的月亮,朦朦的夜色,不知怎么,想到郁玄东在北京城里爬高爬低的事来。在高处看北京,真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北京独有的样子吗?
怜江月就抱着且试一试的心态,屈了膝盖,小腿使劲,双手伸长了,往面前一堵四米来高的墙上蹬了一脚,可这一下,他的手没扒到墙,人没跳高多少,摔了个四脚朝天。怜江月心下一气,拍了下裤腿,只恨自己脚上没本事,自言自语嘟囔着:“要是有人托着就好了。”
蓦地,他便觉得人往高处去了些,往地上一看,就见他整个人不知怎么浮在了空中。他试着踩了踩脚下,能踩到些实实在在的硬物,像是漆黑的地上忽然升起了一块巨石,这巨石还在不断往上升,将他往高处托去。怜江月再一伸手,轻而易举就攀到了那高墙的墙沿,他跳上了墙,走了几步,遇到一间高出的阁楼,一道薄薄的月光打在他脚边,怜江月看着身后的黑影,往阁楼上一跳,默默想着:托我上去。就见那黑影里伸出了一只大手,把他托上了屋顶。
又走了几步,遇到一条窄窄的小街,街上走着几个行人,要是这时突然跳下去,恐怕会吓到这些路人。怜江月瞥见路边的一棵石榴树,心里才动了爬树的念头,就见一根黑黑的绳子从他身后飞出,钻入了那石榴树的枝桠间,过了会儿,就见这黑绳逐渐宽了几许,怜江月踩上去,绳子的宽度恰好能容下他一足,像一条搭在屋顶和石榴树间的独木桥似的。他喜出望外,猫着身子,轻着步子,就这么借着黑影的帮忙,一路爬高跳远,避着人群,踩着瓦片往北去了。
要是遇到大马路,他便找个周围没有人的时机下来,穿过了马路,再寻个无人的巷子,再往高处爬,适应了黑影的帮助后,他能一口气爬上近二十层的高楼了,有时,他一抬头,感觉自己离月亮好近,离天好近,他一伸手,就能抓到风,一伸手就能碰到天。
他蹲在一幢三十层高的大楼顶上往下看时,看到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红红黄黄的车尾灯形成一条又一条身子细长的龙,盘踞在马路上,一直延伸向很远很远——他甚至觉得他看到了八达岭,看到了长城,而那车龙几乎要与长城相接了。
北京可真大!北京的车可真多,北京也真热闹,路上总有这么多人走着,他已经能望见马路对面密密的人群了。越往北去,无人的时机和无人的巷子都没那么好找了。看来,过了这条马路,他就必须得走地上了。
怜江月一叹,再一眺望,他望见了天安门,还望到了一条河。浑身闪亮的车龙缓缓爬行着,漆黑的河流静静的,绸带一样横在耸入云际的高楼下。
又一阵风,吹来了些饭菜的香味,说笑的声音,他现在的听力也好极了,甚至能分辨出这些声音里有人在讨论新上映的电影,新开的饭馆,有人在庆祝着生日,庆祝着纪念日。他们是那么得开心,对生活是抱着那么多的希望。怜江月听的也是一阵喜悦。他也听到一些抱怨的声音——抱怨加班,抱怨工作,为了钱发愁,为孤独发愁,为狂欢发愁,为了生活发愁,可就连这些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地叫人欢喜。
开心和苦闷将人们的生活填充得满满的,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生活也让他感觉异常的满,异常的充实。他也想去看看新的电影,去吃吃新的饭馆,也想庆祝生日,庆祝纪念日,他还想去忧愁,去哭……生活的百般滋味他都想去体验。
影子聚在怜江月周围,缩得很小了,怜江月忽而觉得有些冷,咳嗽了起来。风停下了,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又往大楼下看了看,大千世界仍尽在他的脚下。
于是,他又是一恨,真恨自己怎么没早一些投身到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上来。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就归隐了山林?怎么就那么得无欲无求?不,他在山上时并非全然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看淡红尘,他也时时想要发泄,时时觉得无聊,只是他的整副身心都被尊师重道的教诲压迫着,不敢去体验哪怕一刻的酣畅,不敢去感受哪怕一刻的痛快。现在,他也还年轻,他就要去体验,去感受!
怜江月这么想着,笑了一声,看看时间,七点五十了,他就飞身落在了高楼边的一棵松树上,顺着树干往下爬。过了马路,没几步就回到了酒店。进了房间,这时还差三分钟才到八点。他就开着灯,打开电视,拆了包薯片,拆了包鱿鱼丝,开了罐啤酒,坐在床上等待着。
第20章 (3)
然而,八点到了。八点又过去了。怜江月直等到了十点半,手机没动静,也并没等到任何一个人来敲他的门,或是翻窗进来,和他说说怜吾憎。他看电视看得也很没劲了,就想给风煦微打个电话,问问他那里有没有什么新发现,谁想,风煦微的电话先到了。怜江月接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我正想找你。”
风煦微道:“你乐什么呢?有人来找过你了,和你说了些你爸的事?还是有人来行侠仗义,给你师父报仇来了,被你打跑了?”
怜江月更乐了:“没有,都没有,就是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我挺开心的。”
风煦微啧啧舌头:“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听上去也有些开心。怜江月起了身,说:“我来找你吧,继续一起听磁带。”
风煦微道:“我正要和你说磁带的事,我找到一盘磁带,你听听。”
怜江月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接着一个男人开始说话,男人高喊着:“喂,喂!”
这男人的声音竟有些耳熟,可一时间,怜江月又没法确定在哪里听过这把声音。
男人说话时尾音拖得老长,嗓门扯得老大,又“喂”了好几声,就听另外一个男人道:“这不是电话,你直接说,你说啊。”
这男人的声音也是耳熟的,刚才才听到过,怜江月一下就想起来了,这是年轻的郁玄东的声音。
又是那大嗓门的男人说话了:“好,我说,我说说,我想想啊……”
大嗓门男人的口齿不太清楚,约莫是喝多了。
“今天啊!我们坐了地铁!新华街站到啦,新华街站到啦,轰隆隆,轰隆隆……”
“我们,还……还去逛了北海,爬到白塔顶上,风吹着可真舒服,还去了故宫,要不是被那个什么张元寿给喊下来,绕着皇城城墙那就是一圈啊,游老二你说是吧?”
郁玄东就说:“真是不巧,赶上张元寿值班,要是别人,哪儿追得上我们啊。”
大嗓门男人接着说:“还去吃了喜酒!去看了戏!贵妃醉酒竟然用的是他妈的真酒,那酒可真不错!”
郁玄东又插嘴了:“你醉啦,是先去看了戏,才去吃了喜酒!”
大嗓门的男人说:“对,我醉了!”他大叹一声,满怀喜悦,笑哈哈地说:“我怜吾憎是好久没醉过了,以前只有上官玉盏的酒能把我灌醉,现在我喝半斤柿子酿的春酒就醉了,我高兴,可真高兴!”
听到这里,怜江月不由坐下了。越想越觉得这大嗓门男人听上去很像怜吾憎。声线接近,口音也相似,只是他记忆里从没听过怜吾憎用这么高亢,这么响亮的声音说过话。男人的舌头虽然大了,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掷地有声的。男人听上去是那么洒脱。
在怜江月的记忆里,怜吾憎说起话来总是没精打采,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带着些沙哑,如同垂死的人一般,奄奄一息。就算他是笑着说着什么,他的语调里也没有半分轻快的笑意。他听上去总是那么沉重,那么怅惘。
这磁带里的怜吾憎对怜江月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这时,那陌生的怜吾憎唱起了歌:“给米,给米,给米,哒哒哒哒。”
郁玄东在后头大笑,怜吾憎重重叹息一声,声音远了些,感慨万千:“游老二,人能醉是很好的事,你知道吗?所以……”他的声音又近了,清晰了,“我感谢你!喂?啊?喂!”
“都说了这不是电话,哈哈哈哈。”
“游老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怜吾憎到底还是感激他,无以为报,人还是要活着啊,游老二,你记住,我也记住,我……欸,明天咱们是去动物园是吧?”
郁玄东连声说:“去,去,一定去!”
怜吾憎道:“我以后一定好好感激你,真的,我身体里有宝贝,真的,我不骗你!但是那宝贝得等我死了之后才能拿出来,游老二,你可得活得比我长,活得比我久。”
怜吾憎纵声大笑:“你一定活得比我长!活得比我久!”
郁玄东的声音靠近了:“不弄这玩意儿了,走,咱们上灵境胡同再找张元寿去,他还欠咱们一顿面呢,他媳妇儿做的炸酱面那可叫一绝。”
录音就此中断了。
怜江月就问:“这个张元寿是什么人,今天他来了吗?还健在吗?”
风煦微道:“那是怜吾憎的声音吧?”
“是,另外那一个,也是你师父的声音吧?”
“是。”风煦微说道,“我打听过了,张元寿是得慧班里的一个武生,师父演木兰,他演突厥大将,一套八卦掌打得很好,他和师父一道来的北京,也算小有名气。一次演出后,阑尾炎发作,去了医院开刀,在医院里修养时,一天晚上,他看到有人翻窗进了他们病房,要杀他隔壁病床的一个人,他出手救下了隔壁病床的病友,后来才知道,那病友是当时管文物的一个领导,之前这位领导刚抓了一伙走私文物的人,被记恨上了,这位领导很欣赏张元寿的一身本领,就邀请他去他们单位工作,保护出国展出的文物。
“张元寿就离开了戏班,听说他后来不光保护文物,还因为一身好功夫被相中去给更高层的人物做保镖,屡建奇功,只是因为他们这行保密性极强,新闻上很少报道,他虽然断断续续和戏班里的人还有些来往,也很少透露他工作方面的内容。
“张得慧说,张元寿和我师父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八七年的时候,他突然离开了北京,几乎是不辞而别,据说他现在在甘肃泯市种树。”
“种树?泯市?”怜江月抓了抓耳朵,一抬头,看到房间里的半身镜,那镜子里照出他那一张满是迷惑的脸,还照出他身后一道不断往背光的地方倾斜的影子。怜江月不由盯住了那镜子里的影子,一瞬,他像是看到了一个坐得歪歪斜斜的自己,他忽而是感觉不到手上手机的重量了。
“怜江月?”听到风煦微这一声,怜江月提了提气,手里的触感又回来了。再看那影子,它不动了。
怜江月问道:“有具体地址吗?”
“没有。我问你,你有一颗舍利子寄去泯市,收件人是谁?”
“我才想和你说这件事,寄去泯市的是要给一个叫上官玉盏的人的。”
“你爸在磁带里提到的那个上官玉盏?”
怜江月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个酿酒的。”
风煦微猜测道:“难道你爸寄这些舍利子出去是因为他觉得它们是很宝贝,很有价值的东西,他要把它们分给他想感谢的人?”
怜江月道:“走,我们也去灵境胡同看看。”
两人就约了在灵境胡同和府右街的交叉路口碰头。
临出门前,怜江月把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还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朋友,要是你有怜吾憎的故事要告诉我,打我电话,或者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去找你。多谢。
他还嘱咐了前台,要是有人来找他,一定要留下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到了灵境胡同,怜江月和风煦微见到了。风煦微就说:“胡同改造拓宽了几次了,张元寿以前住的地方早没了。”
两人前后左右观察了番,两边的房子里都不见灯火,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站在这条胡同里,周围静悄悄的。
怜江月问道:“张元寿是一个人去的甘肃,还是和他老婆一起走的?”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那之后也没人见过他老婆了。”
两人并肩漫步,走过了罗家胡同。怜江月往前一指,示意风煦微:“你看。”
不远处,偏西的地方,暗夜中亮着一片红光。
风煦微道:“那里倒挺热闹。”
怜江月点了点头,他听到了些喧哗声,正是从那亮着红光的地方传来的。他就朝着那红光走去。他离红光是越来越近了,依稀能看到它笼罩在一片院落上。喧哗声也是越来越大了,像是有人在猜拳,打牌,吆喝着什么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