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开车,领着怜江月去了西城吃涮肉去了。涮肉的地方在一个小胡同里,没有招牌,找不到个店名,看上去像个民居,一扇小绿门边上开有两扇四方形的玻璃窗。一边窗户上用红纸条贴着"12号”的字样。屋里暗暗的。
风煦微拿出手机,开了电筒模式往屋里照了照,不一会儿,门开了,门后站着一个光头汉子,浓眉紧锁,眼神凶恶,下巴绷得紧紧的,穿着白背心和卡其布裤子。他的个头比门还有高,身子比门还要宽,门框像嵌在他健硕的身体上似的。这光头汉子弯着腰瞅了瞅风煦微,两只肉手忽的一拍,露出个笑容。可因为他面相凶恶,笑起来时也像是在坏笑,但他人往边上挪开了,还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看上去客气极了。
风煦微说:“师父常带我来这里吃。”就带怜江月进了屋去。
这12号里活似个肉铺,一进门,率先映入怜江月眼帘的就是一张将屋子拦腰横断的五尺多长,半人高的木头案板。案板上挂着些羊头,大腿和肋排。那案板上横着半只羊。一把大菜刀斩在案板一角。
屋里另外就只有三张叠靠在一起,紧挨着玻璃窗沿下的墙壁的折叠桌,和好几堆分散在各个角落,摞得很高的塑料凳子。
那光头大汉也不说话,径直往案板后的一扇小门走去。风煦微也不说话,跟着他,怜江月也就无言地跟在最后。
从那小门出来,就到了屋外了,外头是个后院。两边起着高高的围墙,院里一条木头横杆上倒挂着一头一动不动的小羔羊。光头大汉领着他们绕上一道木楼梯,去了二层。二层也就只有一间房间,进去就看到一张木桌,桌子不小,每边都放了两张塑料方凳。这房间的西墙还有一扇门,这时紧闭着。
大汉用手抹了下桌子,收拾了木桌边的六张凳子。风煦微朝他点了点头,和怜江月面对面坐下。那大汉就出去了。听得他下楼的脚步声,怜江月说:“早上又换了个医院照了照x光,还是没照出来东西。”
风煦微说:“看来得等你死了,去了却寺烧了才能找到那颗舍利子了。”他一耸眉毛,“不对,那个无藏通现在算不算在你身体里?他吞下的六颗舍利也会被烧出来吗?”
怜江月瞅了瞅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风煦微又道:“我师父你也祭拜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了却寺找了却和尚打听清楚无藏通和你爸的恩怨情仇?他想必知道很多。”
怜江月也有此意,他是很愿意再去见一见了却和尚的,也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可每一想到要去见他,他无端端又有些怯意,想要逃避,也就屡屡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不那么着急再访石头村。他和风煦微道:“我还是第一次来北京。”他摸出手机,翻出相册递给风煦微看:“早上我去看了升国旗,人可真多。”
风煦微看着怜江月拍的照片,懒懒地说:“随便你,你现在是无牵无挂了,连银行里的存款都懒得关心了,就在酒店住着,到处玩着吧。”
他瞄了眼地上:“看来你和你的影子相处得不错。”
怜江月笑了笑,说:“马马虎虎吧,先前它脾气挺大,但是现在大概是知道自己只是我的影子,还算听话。”
他的影子此时就那么贴在木地板上,纹丝不动,和风煦微的影子靠在一起,与普通的影子并没什么差别。
这时,那大汉拿着两副餐具,两瓶啤酒,和一只铜炉进来了,他腰上系了条围裙,布置着餐桌,手上血腥味怪重的。
风煦微说着:“我早上又去师父家找了找,还是没找到任何和怜吾憎有关的东西,相片簿全翻过了,都是熟人。”
怜江月就问:“你师父记日记吗?有留下什么信件吗?”
风煦微想了想,说:“这事儿告诉你也没关系,”
那大汉还没走,正给他们开啤酒,怜江月看了眼他。风煦微道:“他是聋的,还哑。”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师父是穷苦出生,家里五个孩子,他排老二,很小的时候,闹饥荒,家里实在养不了了,就跟了戏班,学武,学戏,去了保定,进了得慧班之后,张得慧给他请了个教书先生,师父他想必是有阅读书写方面的障碍,没学成,不过自己的名字是能认一认,也会写一写的。平时需要文字辅佐的事情,都是我们几个徒弟帮忙。信件之类的也是我们帮着处理,其实很多都是戏迷来的信,剩下的就是些演出方面的邀约了,我早就问过了,师兄师姐都没见过叫怜吾憎的人来信。”他一顿,道,“日记就更没有了。”
那大汉又出去了,他再进来时,单手举着个大托盘,里头放着两碟蘸酱,一瓶醋,外有一盘羊筋肉,一盘一头沉,还有些上脑,大小三叉,上脑。
羊肉摆了满满一桌。风煦微拿了碟蘸酱,往里加了点醋。怜江月不要蘸酱,那一锅加了葱姜的清水汤煮开了,他就下羊筋肉吃。风煦微先涮三叉,两人埋头连吃了好几筷子肉,才停了停。风煦微说道:“早上找二箱师父借行头,又说起卞家的事,又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这个版本是什么?”怜江月问道。
“说你看到无藏通手里的一把好剑,心生歹念,趁着无藏通和卞如钩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抓了剑就跑,无藏通和卞如钩玉石俱焚,你带着剑跑下山,杀了一家村民祭剑,接着就消失了。”
怜江月哈哈大笑:“现在这是第四个版本了,”他细数着,“有说我嫉妒大师姐,下重金找了无藏通这么个传说级别的杀手,要暗杀卞如钩一家;有说我吃里爬外,要帮无藏通偷老师父的铸剑秘笈,活活气死了老师父,我被师姐师弟围追堵截,逃到山下,遇到一户村民,杀了他们,偷了他们的摩托车,逃下山了;有说我给卞家一家老小都下了药,要偷老师父保险箱里的金条下山还赌债的,被山下的村民发现,我杀人灭口。反正,卞如钩都是我害死的,那山下的一家人也是死于我的剑下。”
风煦微道:“我问过行山了,山下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就我见到你的那户人家也都没事,孩子可能受了点惊吓,有些神神叨叨的。行山也不知道谁传的谣言,真是可恨。”
怜江月倒不觉得可恨,只觉得可笑,他便笑了出来,喝了两大口酒,吃了两大口肉。
风煦微一看他,又说:“卞如钩过身了,你真的不回去看看?”
“我不回去。”怜江月夹了一筷子上脑肉,在滚汤里烫了三秒,送进嘴里,黑漆漆的右手反着亮光,声音沉了下来,“你别再问了。”
风煦微道:“那你可别后悔。”
怜江月斩钉截铁:“不后悔。”
风煦微听了,不出声了,烫肉的动作慢了下来。怜江月就替他烫了些,夹给他,试探着问道:“这一顿该不会很贵吧?”
风煦微翻个白眼:“你放宽心吧,我一天三顿请你吃涮肉,吃到你牙都没了,吃不了了,我还有剩的呢。”
怜江月咂舌:“你们戏曲界这么赚钱?”
风煦微莞尔,喝了半杯啤酒,放下了杯子,说:“想起我师父喜欢吃柿子,柿子不当季,今天摆的是仿真的,可惜了。”
怜江月给他倒酒,问道:“你师父平时这个点都干些什么?”
风煦微直直看着他,有些莫名:“逛动物园啊,怎么了?”
“动物园?”
“对啊,他就爱去动物园,动物园五点关门,他就回家了。”
“他都怎么去啊?”
“地铁啊。”
“回去也是地铁?”
风煦微挠挠脸颊:“回去的时候他嫌地铁挤,就走回去。”
说到这个“走”字,他的声音明显轻了,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五官舒展了,露出了个微笑。
怜江月道:“恐怕他的走和普通人的走不太一样吧。”
风煦微一抬眼睛,笑容更深,说道:“他说那是锻炼身体,他还说爬到高的地方看北京,好像在哪儿都能望见故宫,望见天坛,脚下是歪歪扭扭的胡同,密密麻麻的一户户人家,四合院里种着好高好大的枣树,柿子树,石榴树,夏天红红火火的,秋天脆脆甜甜的,冬天踩着雪,春天追着风,感觉北京还是从前的样子。师父的腿脚可利索了,我跟着他走过几次,还差点跟不上他。”
怜江月说:“这叫跑酷吧?”
风煦微笑出了声音:“你别说,他去柏林,去京都,也非得这么爬高走一趟,不然光是逛大街,走平地,坐车,他说他记不住这些城市是什么样,感觉它们都一样,不让他走这么一趟,他就觉得遗憾,还要生气。”
怜江月也笑了,两人就这么说着闲话,喝完了啤酒,吃完了桌上的肉,又叫了两份小三叉,一份白菜,两个烧饼。全吃完了,买单走人的时候,天色将夜,风煦微问了怜江月一声:“我回师父那里继续收拾东西,你怎么样?”
怜江月看了看时间:“你师兄他们不会在吧?要是他们不在,我去给你帮帮忙。”
风煦微道:“晚上订了酒席,招待师父的亲朋好友,凭吊追思,现在应该刚开宴。”
怜江月忙问:“那你怎么不去?”
风煦微轻哼了声:“无非就是些哭哭啼啼,长吁短叹的场面,我不爱看,师父被人害死,做徒弟的就该去为他报仇,办这些有什么用?该记得师父的总会记得。”
怜江月就想到,且不说那无藏通是不是真的进到了他的影子里去,这个人眼下算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风煦微的仇并不算报成了。他心中陡然生出些歉意,上了风煦微的车,扣上安全带,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心绪有些低落了。
还是风煦微起了个话头,和他说道:“上午大师兄和我说起处理师父留下的东西时,提到师父在北京的四合院是八七年夏天的时候买下,秋天才搬进去的,一直住到现在。你爸知道北京的这个地址,也就是说,他认识我师父应该是在八七年秋天以后了吧?”
怜江月点了点头,问道:“你师父走得这么突然,他留下的东西可怎么办?”
风煦微道:“大师兄是师父名义上的养子,这些事情就都由他处理,他找了个律师,房子打算办一个培训基地,存款就办一个慈善基金,补贴那些学戏曲的贫困家庭,也会和一些专门做复建康复的机构合作,这一行很多人都有很多伤,晚年并不好过。”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天坛附近,风煦微把车停在了天坛公园停车场。天彻底黑了,怜江月跟着风煦微七拐八绕地,走进了个昏暗的小胡同。胡同极窄,单行,走十来步才有一盏路灯,路灯发着暗黄色的光,两人走到了个大红木门前,风煦微拿钥匙开了门锁。这就是郁玄东住的四合院了。
院子里怪冷清的,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直到进了后院的一进屋子,风煦微开了灯,白光照着满屋的相片,奖状,奖杯,才算有了些生气。
这屋里除了数不清的荣誉和数不清的舞台照之外,还能看到一张书桌,桌后堆了许多纸箱。那纸箱上有的写着《苏武牧羊》,有的写着《九莲灯》,多数箱子上什么都没写。
怜江月一眼就认出了那笔迹,道:“这是你的字吧?”
他走到那些纸箱前,摸了摸上头的字,又说:“以前就长这样,这么多年了就没变过。”
风煦微说:“箱子里都是些录音带,都是师父以前录的,有和大家一起捏戏时录的,有自己练习时的录音,也有给别的老师傅录的,他最近在整理这些带子,想找找有没有现在已经失传的戏。了戏名的是我们听过了,分好了类的,还有好多带子还没听呢。”他指了只纸箱,“把这只搬过到桌上吧,先前听到这只了。”
怜江月就把那只纸箱搬到了书桌上。风煦微从一只陈列奖杯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台录音机,插上插头,轻声说了句:“你的字不也一样……”
怜江月打开了纸箱,拿出一盒录音带,带子上面什么都没标记,他把它递给风煦微,说道:“笑陀螺每次去卞家,三句话离不了你,可他一说你,我就不想听。”
风煦微把卡带放进录音机里,侧过脸,瞥了他一眼,怜江月看着他,继续说道:“我一听就怕想起你,就怕想你,他提到你,我就赶紧避开。”
风煦微示意他转过身去,怜江月就转了过去,只感觉风煦微抓住了他的头发,用手梳了梳,用皮筋把他的头发扎了起来。怜江月又转了回去,风煦微已经走开了,他去拖了两张椅子过来,放在桌边。两人坐下,怜江月的影子在墙上摇晃了下,问他:“你下巴上的疤怎么办啊?”
风煦微笑着道:“我戴个面具,演京剧版《歌剧魅影》啊。”他比了个戴面具的动作,怜江月要说话,风煦微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按下播放,就听到一个男声念着白:“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
风煦微把音量开大了些,眼睛晶亮,说:“师父的声音,真年轻啊,是《阴阳河》的开场。”
他看了看怜江月,轻着声音:“你知道吗?我们受邀去英国的戏剧文化节演出,师父属意我想一台戏,我想捏一出新编《阴阳河》,张茂深要带李桂莲从地府离开,想加《俄耳甫斯》的桥段,大师兄知道了,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不伦不类,就知道讨外国人欢心,师父知道了,笑呵呵地说,就试试嘛,结果不光在国外大受欢迎,在国内演出也有很多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