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吃着苹果,穿过了瀑布,几步踏过湿冷的潭水,扔下苹果核,钻进了茂密的山林里,踩着乱石和枯叶继续狂奔。因为对这片山林太过熟悉,黑暗的环境和杂乱生长的草木并没有妨碍他下山的步伐,他甚至还抓到了一些草药,捂在伤口上,并且吞吃咽下。他的右肩有些发痒了,他瞥了眼过去,看到本该是右手的地方围绕着些黑烟。他的右手好像还在,只是完全融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密林中,他想到,这或许是类似于“幻痛”的幻觉,他才失去他的手,心理上还没有完全适应,近而影响了他的判断。
不过,这手臂在或不在,都不影响怜江月此刻十足快乐,十足放松的心情。他如此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山下的村庄,见到零星一些灯火,这才慢下了些脚步。如此在村里的平地上走了一阵,怜江月顿觉腿软疲乏,口干舌燥,便摸进了一家院子,想和村民讨些水喝。
这院子恰好是徐阿婆家的院子,徐阿婆正在晾衣服,家门敞开着,一大片光照着她的半边身体和两排晾衣服的竹竿。怜江月看见她,喊了她一声,道:“徐阿婆,能不能给我些水喝喝。”
徐阿婆一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朝他招了招手,颇热情:“进来坐啊,进来好了。”
怜江月却站在原地——那室内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说:“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怕走到亮处,叫徐阿婆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她。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不过断臂的人,自然是有会吓到人的地方。
徐阿婆要来拉他进屋,怜江月连连摆手,想要说些推辞的客气话,忽而头晕晕眩,体力不支,摔在了地上。他心道:想必是刚才凭着一股冲劲跑得飞快,现在停了下来,身体终究还是支撑不住那样的运动量。
怜江月晕了过去。
奇怪的是,他的意识还很清晰,只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竟能看到徐阿婆,能看到他自己。
徐阿婆的形象变得很大,很薄,倾斜着压在他的视线上方,她招呼了自己的儿子出来,他儿子也是个歪歪斜斜的巨大的样子,他们像是哈哈镜里映出来的两个人。而他呢,被这两个单薄的,歪斜着身体的巨人担了起来,抬进了客厅,放在了一张双人藤椅上。他眼前的景象摇晃了下,徐阿婆和她的儿子缩小了些,慢慢恢复成正常的人的样子了,不过,他们的脚像是完全和地板贴在了一起。怜江月又看了看藤椅上的自己,吓了一跳,他忽然是变成了一座山一样,压在同样像山一样的藤椅上。
再看徐阿婆,她慌里慌张地走了出去,而她的儿子站在客厅一角,用座机打电话。
怜江月甚至还能听到声音。
他听到徐阿婆的儿子说道:“是,他人在我这里。”
“确定。”
已近中年的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紧张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靠紧墙根,说道:“那……那要把他绑起来吗?”
“不过他的手,他的右手还在啊。”
“好好好,那他要是攻击我们怎么办?”
“好……我等着你们!你们快些来!”男人挂了电话,也走开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把菜刀,抓着一把草绳进来了,惊惧之余又夹杂了些许狠劲。徐阿婆跟在他后头,探头探脑地往怜江月身上张望。怜江月也往自己身上张望,他看自己,看到的还是一个像山一样的巨人。
这时,一个小男孩儿揉着眼睛从里屋跑了出来,徐阿婆就抱起孩子,哄孩子说:“去睡,去睡。”
孩子不肯走,呜哩哇啦地乱喊。男人的声音一高:“快去睡觉!”
孩子这才安静了下来,由徐阿婆抱进了房间。那徐阿婆很快又出来了。男人走到了藤椅边,单膝跪下——这男人瞬间也变成了一个巨人!
他把菜刀递给了徐阿婆,道:“已经给卞老头打过电话了,他们马上过来,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他提醒我们要小心,最好把他绑起来,还好刚才村长通知了大家看到他就通知卞老头,我看这个人也确实不像什么好人,阴森森的,不知藏了什么坏心思进我们家。”
他又道:“他要是乱动,你就……”
男人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徐阿婆瞪着眼睛,点了点头,手有些抖。
男人就抓着怜江月的右手,要把他的手和藤椅捆在一起。他边往怜江月的手腕上绕着草绳,边说道:“你还别说,卞老头子那里已经好久没人跑下山了,这回把他这么送回去,又有钱拿了呢!”
徐阿婆愁眉苦脸:“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他们那一窝怪胎,鬼知道,咱们收钱办事。”
怜江月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股恶气乱撞,又是一股恨意冲上脑门,他突然间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他立时弹了起来,一把推开了那男人,谁知这一下没个轻重,男人竟高高飞起,撞在了一堵墙上,摔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大头!”徐阿婆尖叫了声,挥舞着菜刀就朝怜江月劈了过来,怜江月下意识地举起胳膊阻挡,就见徐阿婆举刀的手僵在了空中,她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劲要砍下来,可怎么也砍不动,她又吓又惊,茫然地张着嘴。怜江月也是不明所以,目光扫到徐阿婆身后的一面白墙上,就看到他和徐阿婆落在那墙上的影子里,他是个左手持剑的动作,而正是他那倒影里的左手握住的一把长剑挡住了徐阿婆的菜刀。但怜江月手上根本就没有剑,他也是惊诧不已。
“出鞘。”
“出鞘!”
他的耳边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这么急切地呼喊着。
怜江月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那影子里的长剑,在虚空中这么一抓,竟真让他抓住了什么,而他在墙上的影子里也映出了他的右手抓住了那把只存在在影子里的长剑!
怜江月一时错愕,垂下手来,没有拔剑。一是吓的——他的右手竟然还在,他的右手已然是个黑漆漆,乌亮亮的样子,如同无藏通的手一一般;二来他看徐阿婆已经跌坐在了地上,菜刀也掉在了地上,对他已经不成威胁。他一脚踢开了菜刀,坐起来,那徐阿婆这时又抓了些烟灰缸,水罐之类的东西往他身上扔,喊道:“你,你别过来!”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高声呼喊:“大头!大头!快醒醒!”
怜江月又有些忿忿不平了,道:“我只是想讨一杯水喝,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我伤害你们了吗?我从来没有伤害你们的想法!”
他站起来,摸着自己的右手。它摸上去硬邦邦的,如同石头,但是活动起来却很自如。他的右手到底成了什么?难道他真的像赵有志说的,不是人了吗?他……成了无藏通的替身?宿主?
怜江月拍了拍脑门,不,他还是他……他还是那个小时候偷偷跑下山,遇到了村里的人,以为祈求他们,哀求他们,给他们看自己一手的烫伤,他们就会送他离开,帮助他离开的怜江月。
他一看徐阿婆,难以遏制涌上心头的滔滔恨意,厉声道:“为什么要告诉卞家的人我在你们这里?为什么要把我送回那个活地狱!就为了钱吗?他给你们多少钱?!”
徐阿婆摇着头说着:“你师父他说山下有人要杀你!看到你就要送你回去!”
“胡说!山下没有人要杀行山!我们一起逃出来,你们照样把他也送回去!”
徐阿婆又说:“你师父对你们严厉那也是为了你们好啊,为了,为了教导好你们……严师出高徒……”徐阿婆摸到了儿子的手,摇晃着他,“大头……大头……”
她近乎绝望了,怜江月的影子盖住了她,也盖住了大头的身体。
出鞘……
出鞘……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怜江月用力抓了下头发,道:“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
那耳语的声音陡然消失了,也就在这时,一个孩子手持木棍朝他跑了过来,怜江月才看到他,他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先他一步——影子的右手竖了起来,将那孩子扫翻在地。
怜江月打了个激灵,他的影子自行其是了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由发起了抖。但他心里那些怨恨的念头,那股怨恨每一个人的劲却没有因此打住,他看着那孩子,说不出的厌恶:“我平时对你们怎么样,我的为人,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你们就想要把我绑起来,甚至还想要杀我……”
他的影子往孩子脚边游去。
“卞家的人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世上的人难道都像你们这样可恨??”
那孩子一咕噜爬了起来,哭喊着就跑到了外头的院子里,怜江月跟着走了出去。院子里一大半都是黑的,眼看孩子就要跑出大门了,他忽而是摔倒在了地上,右脚拼命踹着什么,一脸的眼泪,他哭喊得更厉害了。
左邻右舍亮起了灯,怜江月不愿在此多做逗留了,忽然,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循声找过去,就见到风煦微跑进了徐阿婆的院子,看看那摔在地上的孩子,又看了看怜江月,焦急地又唤了他一声:“怜江月!”
这一声铿锵有力,不乏劝阻的意味。怜江月猛地回过神来,一转头,快步走去后门,翻墙跳出了徐阿婆的院子。
风煦微竟跟着他。两人走在远离村子主干道的僻静土路上,怜江月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风煦微道:“你有病吧?我要下山啊,下山不是走这里吗?”
怜江月看了看他。风煦微也看他,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你的手好了?你没事吧?这算怎么一回事?”
怜江月摇了摇头。风煦微又问:“你要去哪里?”
怜江月哼了声,不悦道:“我哪里不能去?”
风煦微也不开心了:“你对好不容易交到的知心朋友就是这么个态度?”
怜江月的心里一暖,声音也软了,就问道:“你呢,你也没事吧?”
风煦微道:“死不了。”他将怜江月前前后后看了一通:“你的剑呢?”
怜江月道:“可能在我的影子里。”
“可能在你的影子里?”风煦微瞪大眼睛,还要问什么,怜江月却停下了脚步,往他身后一指:“这里怎么有个湖?”
风煦微扭头看过去:“你住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怜江月跳进了路边的草丛,絮絮叨叨地说着:“奇怪,真奇怪,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从来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片湖?”
一轮满月倒映在湖中央。
怜江月走到了湖边,说:“我要划船。”
“现在?划船?你应该去医院检查身体!”风煦微气道,一把拽住了怜江月。
怜江月抽开了手,语气坚决:“不,我要划船,现在就要划船!”
他看到不远处的湖滩边停着几艘小船,就跑了过去,把其中一艘往湖里一推,涟漪荡漾,他跳上小船,坐下来,拿起船上的木浆划了起来。
风煦微也跳上了这艘小船,嘀嘀咕咕的:“这时候划什么船啊……”
但随着那小船离岸越来越远,他们晃晃悠悠荡向湖中心,荡向那沉在湖底的玉盘似的月亮,风煦微也就没话了。他和怜江月面对着面坐着,划着船。
风柔柔的,木浆拨开湖水的声音也柔柔的。月光太明亮了。怜江月瞥见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他的头发是那么长,他的右手是那么黑,他的脸像一块布,风一吹,就皱了。怜江月笑了出来。湖面上,风煦微那张漂亮的脸也被吹皱了,一抹笑容从他的嘴角被吹到了他的眼角去。怜江月抬眼看风煦微,伸手摸到他的脸,靠近了他就亲了他一下。
风煦微怔住了。怜江月欢快地说道:“风煦微,我好喜欢你啊!”
他懒得去管自己成了个什么怪物,懒得去管他的右手到底怎么又长了出来,懒得去管哭雨怎么到了他的影子里去,那么多谜团,那么多怪事,他通通不管了,他现在就要去亲近月亮,去亲近水,去亲近风,他还要再亲一亲他喜欢的人!
他还是恨那么多人,他的身体里还是有那么多无法忽略的恨意,但他现在也是满心的欢喜,满眼望出去都是醉人的风光,怡人的景色。他确确实实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豁然开朗”了!
第18章 (1)
一代京剧名家郁玄东的告别纪念仪式于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在八宝山东礼堂举行。郁玄东武旦出身,十二岁时以一出新编《木兰从军记》于河北保定得慧楼初次登台,那第一场里,就见郁玄东脚踩薄靴,红衣红裤,手上舞着短刀,是个天真烂漫的武旦形象,木兰从军后,他便换上一身半红半白的硬靠,背着四柄靠旗,头戴雉尾头盔,妆容不改,只是额上抹了英雄尖,挥着大刀,错步抖靠亮相。
男在台上扮了女,女在台上又扮着男。两场戏唱罢,观众看得有些糊涂了,吵着这演木兰的角儿到底是男是女,但观众又看得很满意,很高兴,很愿意第二天再来捧场,因这出戏打从第一场起,就见角儿在场上连踢二十个腿,接着又是两个翻身,起刀,踹刀,飞脚,打旋,木兰从军后,这角儿又带上大刀,怒战群雄,直打到最后一场,耍着花枪在马上和突厥大将斗了二十来个回合,这打得是刀光剑影满场飞,郁玄东使出来一身好武技,叫人目不暇接,连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