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遵疑思翻涌,手上的动作因此顿住了瞬。怜江月趁此笑着推开了他的刀,道:“你不是想试试我的右手吗?现在看到了吗?我的右手不是普通人的右手,它确实断过,长出来后就成了这样。”
马遵收了刀,却未收刀势,手腕一拧,朝着怜江月的右手平削过去,道:“你上哪里打的护身甲?还是装了什么义肢?你的剑呢,你怎么不出剑!”
这马遵杀气腾腾,把怜江月的杀意也勾了些许出来,他瞥着自己在墙上的影子,想道:既然他要我出鞘,那就出鞘,杀他个片甲不留!这几日正愁没时间试剑,他倒好,送上门来了。
如此想着,他的影子又握着一把黑剑了。怜江月是开心极了,就摸着墙上的黑剑,黑剑出鞘,戾气四溢。千百岁在旁搓着手掌,怔怔地说:“从没见过,从没见过!”
那马遵用力揉了下眼睛,起先确实没在墙上看到挂着什么剑,难不成真是从影子里拔出来的?这怎么可能!
可他又找不出更好的解释,实在是诡异,而这诡异之中还透着股叫人胆寒,发冷的气息——这黑剑一出鞘,燥热的酒坊转瞬如同冰窖,阴曹地府或许也就如此了。马遵意识到这一战,他或许会死,想到这,他打了个冷战,不由握紧了刀柄,他是有些怕了,死,谁不怕?但要他丢盔卸甲,逃之夭夭,他做不出来,唯有迎击上去了!而且他也还想再看看这怜江月的右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些什么能耐。他就又冲向了怜江月,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要砍他的右手了。
怜江月横剑阻挡,又挽出个剑花,打开了那大刀。他虽没修习过剑法,但他在卞家时常看行山舞剑,也见过不少剑客在竹林道场里练剑,心中自有一本剑谱,招数身法,信手拈来。而马遵明显奔着他的右手而来,目的太明确,非常容易防御和反击。几番来往,怜江月便将马遵的刀压在了剑下,他打得有些无聊了,眼角瞥过千百岁手上的那碗羊肉,道:“我饿了,很想吃夜宵,你也打不过我,你走吧。”
这话在马遵听来十足轻蔑,他是既不服气,又充满了疑问,怜江月从小体虚不足,如何成就了现在这身本领?难道他和禾小暑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影子里现在正潜伏着一个非常强大的高手?
这又怎么可能?人的影子里藏着剑已经是天方夜谭了,还藏着一个人?这绝不可能,一定是什么障眼法在作祟!他今天非要将怜江月的剑法,他的武功研究个明白!马遵就咬紧了牙关,铁了心要血战到底,低喝了一声,松开了大刀,赤手空拳朝着怜江月扑去。怜江月挑起眉毛,将那黑剑扔进墙里,也就只是用手来接他的拳。他的右手一碰到马遵的手臂,一股拳力灌入,他习惯性地要将这股拳力排出,便要用左手摸身后的墙壁,可那拳力被他过到左手上时,怜江月转念想到,从前是他的身体无法承受内力消耗,但现在的他早就不是从前的他了,为何不试试将这进入他体内的拳力全打出去?
于是,他便将左手握成了拳头,对准马遵的右腰,一拳打了出去。这一拳极快,马遵躲闪不及,人摔在了地上。他的右手发着颤,眼神一时失焦,捂住腰,更加地难以置信了,嘴中嗫嚅着:“这右手好冷……不像人的手,像石头,像石头……”
这时,邱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了:“这什么声音啊?”
马遵扭头一看,见到这个面生的女人要走进来,听得她的脚步钝重,气息混浊,不像是习武之人,加上再和怜江月纠缠下去,或许他过会儿真的想走也走不成了。他就闪身出去,遁没了影。
邱姐进了酒坊,东张西望道:“刚才是不是有个人跑了出去?”
千百岁和怜江月蹲在石槽前看着石槽里的麦子,都摇了摇头。怜江月捧着那一碗羊肉,吃得津津有味,说:“是野猫吧,闻着肉味来了。”
千百岁亦附和。邱姐将信将疑地走到两人跟前,一看怜江月的外套:“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怜江月道:“被猫抓的。”
邱姐拉扯着那明显像是被利器割开的袖管,说:“这猫真够野的,”她皱着眉道,“都冷了,别吃了,我给你热热去。”
怜江月递过了碗,邱姐皱着鼻子,环视一圈,又说:“怎么有股味道啊?你们闻到了吗?”
“烧木柴的味道吧。”千百岁说。
邱姐眨巴着眼睛,没再多问,就出去了。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千百岁问怜江月:“小兄弟,你这右手能让我摸一摸吗?”
怜江月点了点头,伸出手。千百岁就摸了摸他那漆黑的右手,凝着眉,却带着笑,表情古怪地说道:“我原本和那野猫一样以为你是带了什么护甲,没想到这是你的真手,摸上去真凉,像石头,但是……”千百岁将手掌贴在了怜江月的右臂上,抬起眼睛,目光锐利,看着他道,“却隐隐有股温热的感觉。”
怜江月道:“老先生,您是老江湖了,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千百岁大笑两声,一拍裤腿:“走!我带你个地方。”
两人就偷偷溜出了包家,在村里一阵疾走,翻进了座落于村东的伏羲庙。
庙不大,只两进院子,前院有个大殿,后院有幢两层高的小楼。此时,楼间有三四盏灯火,那大殿黑乎乎的,门关着,一只野猫坐在前院的橘子树下舔着爪子。千百岁和怜江月蹑手蹑脚地推开殿门,猫着腰进去了。
殿里比外头的夜晚更暗,月光经过窗户纸的过滤显出黯淡的青灰色,怜江月只能依稀辨出大殿里供奉着一尊木头神像,神像脚下放着一张长长的供桌,那桌上摆着两支塑料红蜡烛和一些鲜花瓜果。神像左右两边的墙上张贴着数码打印出来的传说故事,他看到了些“伏羲”,“八卦”,“结网”,“造福百姓”之类的字眼。
可千百岁并不是要带怜江月来看这造福百姓的伏羲的,他径直绕到了伏羲像背后,招呼怜江月过去,说着:“你来看。”
怜江月就过去了。他一看,那伏羲像背后原来还有一尊雕像,全身漆黑,因着光线稀薄,像前又没有供奉牌位。他看不清,也不知道这是哪位大罗神仙。千百岁说:“你摸摸它。”
怜江月伸手一摸,这雕像是冷的,触感细腻平滑,但手掌心贴着它稍久一些,隐约有一股温暖的热量从雕像内部传来。他缩回了手,一摸自己的右手,又比对着雕像和他的右手在昏暗中显现出的光泽,诧异地看向千百岁:“它和我的右手……”
千百岁道:“先前我看你和那个人一顿打斗,他总提你的右手,我就留意着看了看,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同样的东西。”
怜江月仰起头,追着那黯淡的光线,想将那雕像看得更清楚些:“这雕的是什么?”
千百岁将大殿的后门打开了,月光泼洒进来,雕像的脸膛忽而是无比的清晰。
怜江月脱口而出:“怜吾憎。”
他总以为他记不得怜吾憎年轻时的样子了,但此刻他才发现——或许是他的记忆欺瞒了他,或许是因为二十五年的分别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雾,模糊了怜吾憎的样貌——他记得这个年轻的养父。他记得他从草间飞身过来,带给他一只小猫,记得他抱着他去摘树梢的一颗柿子,他记得他让他骑在肩上去够天上的云,去抓掠过的风。他记得他坐在一只小船上和他说:“你也没个名字,今天的月色这么美,这江水这么美,你随我姓,那就叫你怜江月吧。”
他还说:“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就都不是没有亲人的人了,我们在世上就有了照应,有了陪伴了,这是很难得的缘分。”
两行热泪从怜江月脸上淌下。他擦了擦脸,竟不知为何要哭,竟不知他在哭些什么。他就觉得空落落的,心中既没有了仇恨,也不再觉得此前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对未来的生活更是失去了兴趣,世间万物好像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他的身体一阵空虚,不停咳嗽了起来。
千百岁这时轻轻拍着他的背,低着声音问了声:“你认识这个人?”
他说:“这是包万象捐给庙里的酒神像。”
怜江月缓了过来,问道:“这像是谁雕的?雕像用的这黑石头是哪里找来的?这是石头吧?”
千百岁娓娓道来:“包万象说,有一天一个哑巴和尚来到了他家里,带着这样一块石头,他也不知道和尚从哪里搬来的,这石头这么沉,那和尚看上去弱不经风,和尚就在地上写字,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包万象说,这个人找到了能让他喝醉的酒,喝了十天十夜,醉了十天十夜就走了。和尚听了,就要走。包万象喊住他,问他,这石像怎么办?和尚就在地上写,它杀伐已了,就留在此地吧。写完字,一阵风吹过来,字不见了,那和尚也不见了。”
这和尚莫非是了却和尚?他曾经来泯市找怜吾憎?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八四还是八五年的事情吧,我那时候恰在外地,也是前几年回来后,来庙里探望,听别人说的。”
怜江月再度仰望那雕像,雕像约有两三米高,大概和了却寺里树立着的那些佛塔差不多高。雕像上的人一身布衣,呈站姿,腰间挂着葫芦,身后背着长剑,面容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长相。他的眼中有朝气,嘴角含着笑,虽只是一尊不会动的石像,却像随时便能仗剑离开,去世间闯荡。肆意潇洒之姿活灵活现。
怜江月道:“这是我爸爸,我离开他二十五年,再见他时他已近垂垂老矣,没几天就断气了。”
千百岁从供桌上拿了个橘子,递给怜江月:“吃吧。”
他自己也拿了一个,在手里剥着,吃着,笑着说:“庙里的橘子树结的橘子,甜着呢。”
怜江月接过橘子,点了点头。两人就在那怜吾憎的像前吃了两颗橘子,之后将橘核埋去了橘子树下,就离开了。
第32章 (9)
回到包家,怜江月洗漱后,坐在关了灯的客厅里。老先生在沙发上睡觉,呼吸声轻而平稳,怜江月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就这么坐着。离开卞家的这些日子,每夜入睡前,要么是兴致勃勃地琢磨着明天去哪些没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去尝试些什么新鲜东西,要么是因为一天的忙碌累得直接倒头大睡,不知为何,在这个夜晚,怜江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体也好像获得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宁,他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接近宗教中的“冥想”的状态:肉体的疲劳并未使他感到疲惫,精神的倦怠也并未使他昏昏欲睡。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会儿,感觉到一股凉意透过被褥传来,他裹紧了外套,忽然很想念风煦微。他就打开了微信,看到风煦微在视频结束后发来了两条信息。一条写道:我的个性太冲动,做事很少考虑后果,这是我的坏毛病,缺点。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起码我知道的你,不是。
另一条写道:你就当我啰嗦吧,总之,天上不会随便掉馅饼。
读完这两条信息,怜江月有些懊恼了,他为什么要挂视频电话呢?为什么要和风煦微争执呢?风煦微说得没错,他何尝不是仗着自己现在本领高强了,存了份“恃强凌弱”的心呢?
有些问题,或许真的可以用对话和沟通来解决……
怜江月很想当面和风煦微说一声抱歉,可夜已深了,他不想打扰他休息,可又实在想念他,怜江月便找了一副耳机带上,点开了风煦微先前发给他的那条很长的语音又听了听。
他枕着手臂躺下,就感觉风煦微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我去看张元寿了,他和照片里比起来,真的老了很多,精神还算不错,看到我很高兴,和我说了很多师父的事。我带了一些磁带给他听,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要是师父识字就好了,从前录音毕竟不方便,他要是识字,把他的那些唱本都记下来,那也是一项很大的贡献。张元寿告诉我,师父其实是能识字的,但是不想识。师父说,人识了字就会懂很多道理,我不想懂那么多的道理,我不想知道木兰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我又为什么要在台上扮女的,再扮成个男的。我看台下的观众看得开心了,我就开心了。我不想去懂我的问题。”
语末,风煦微轻轻叹息了一声。
怜江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一看炉上放了一锅稀饭,桌上摆着些腐乳和腌酱菜,他就着吃了一碗,便去酒坊继续钻研他的木桶去了。昨晚用皮带束了一晚上的两只木桶已经基本定型,内部烟熏的味道隔了一夜恰到好处,透出阵阵炭香,混着木头原本的香味,已经能闻到少许焦糖香气了。怜江月拍了两张照片,连同自己的歉意发给了风煦微。他又找了几根邱姐带来的藤条,将它们编在一起,打算取代那箍着木桶的皮带。
他这编藤条的活儿干了没一会儿,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一抬头,看到千百岁抗着扁担,挑着水桶从外头进来了。老先生也是个闲不住的,把水倒进水缸里,就来帮怜江月编藤条。千百岁手巧,编出来的藤条比怜江月做的更好看,也更有韧劲。怜江月算是看出些端倪来了,闲着问了句:“您以前该不会是庙里的造像师父吧?”
千百岁一笑,比了个敲打锤子的动作:“庙里嘛,什么杂活都得会干,都干过些。”
他似是不愿提这些事情,将五根藤条编成了麻花似的一束后,和怜江月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着:“我再挑些水,回来就张罗午饭。”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