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遵鼻子里出气,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帮你,只是了解了他们兄妹的事后……我问你们,这口气,你们咽得下?”
千百岁光是笑。
怜江月道:“这口气确实咽不下。”
第33章 (10)
他还记得先前在包智美所签的合同上略看了一眼的讨债公司的地址,就带路找了过去。讨债公司位于一幢居民楼三楼,深夜里,那屋还亮着灯,怜江月在周围看了看,见有两棵正对着屋子的枫树长得高大茂盛,他便走到树下,凌空一跃,窜上了树去。千百岁和马遵跟着上来,三人在枝叶间隐匿了身形,俱望着讨债公司的方向。
公司里乌烟瘴气的,摆着两桌牌局,围了十好几个人,里头恰有那个霆哥,他被一群给他捏肩捶腿,捧着烟灰缸,拿着花生米的人簇拥着,一甩手就是一叠红钞票,派头十足。其余人不是在抽烟,就是翘着二郎腿在摸牌,桌上放有许多百元大钞。马遵指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说:“把灯打了,咱们进去。”
怜江月按住他,道:“慢着。”
他就掏出手机,悄声报了警,说是某小区某户有人聚众赌博。很快,一辆警车赶到了,两个穿警服的警察从车上下来,进了居民楼,不一会儿,就看讨债公司里有人从赌桌边走开了,又过了阵,那两个从警车里下来的警察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赌桌边,一个拍了拍霆哥,两人笑着握了握手,霆哥给这个警察点了根烟,示意他坐,另一个警察撸起了衣袖就挤开了赌桌边一个戴金项链的胖子,拿着胖子的钞票上阵厮杀了起来。
马遵捏紧了拳头,义愤填膺:“他娘的,蛇鼠一窝!”
他又含恨道:“看来今天交出去的那小子八成也被他们放了。”
怜江月道:“怪不得上次他们来闹事,我报了警,当地的派出所那么敷衍。”
千百岁这时把玩着手里捏的两颗石子,道:“会会他们去?”
怜江月又喊了声“慢着”,马遵是有些不耐烦了,推开他阻挡的手臂,说道:“你干吗?这架还打不打了?”
怜江月点了点头,人却仍蹲在树梢,将手机镜头对准了讨债公司,拍了几张照片,这才道:“走!”
他话音才落下,就听耳边嗖嗖两声,接着讨债公司里传来啪的一声,灯灭了,那众人里有人喊着:“跳闸了?”
三人趁此踹开了窗户,进了那黑咕隆咚的房间,且不说怜江月和千百岁的身手,那马遵较之一般习武之人的本领已是高了一大截,遇到这些三教九流,顶多只是肌肉健壮的混子,他一个打三十个都不在话下。转眼间,讨债公司这群人就全被他们干翻在地,昏迷不醒。三人这就要走,公司大门却被人打开了,一束电筒光照进来,三人忙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霆哥?”
怜江月认出这是红红的声音,他还闻到了些烧烤肉串的气味。
红红往里又走了几步,大约是踩到了什么人,尖叫了声,接着,她将屋里照了一圈。怜江月在暗中观察着她,看到她扔下了手里的塑料袋子,环视周围,抓了赌桌上的钱就往石膏和手的缝隙里塞,实在塞不下了,她就用左手紧紧抓着钱。
怜江月见状,一把将她拉到身前,捂住她的嘴,道:“拿他们的钱,你要考虑清楚后果。”
红红在黑暗中乱看着,她并看不清怜江月的样子,但认出了他的声音。她道:“是你?你松开,我不会喊。”
她又说:“那边房间里还有个保险箱。”山,与,三,タ。
马遵听了,就闪进了一个房间里,抱了个小保险箱出来了。
怜江月松开了红红,红红便跑到了窗前,将手里抓着的钞票往楼下撒去。马遵看了,示意她让开,他看路上无人,就将那保险箱扔了下去。他这一下势大力沉,生生在柏油马路上砸出了个大坑。那保险箱也裂了开来,好些花花绿绿的钞票飞了出来。他这一下还吸引了居民楼里很多人的注意,上下左右都有人嚷了起来。
“快看!天上掉钱了!”
“快看,快看!”
红红大笑了起来,回头一看怜江月,道:“你们快走,我要打电话找人来了。”
怜江月就和马遵,千百岁从大门走了。
但他并没立即回包家村,而是找了间能打印东西的网吧,把手机里拍的照片打印了出来,又去超市买了纸笔,信封和胶水,把照片塞进信封,封好,写上:转管中缝的达成。他把这封信塞进了晚报报社的门缝里。然后,他又跑了趟新民宾馆,问前台要到了老沈的联系方式,打了个电话过去,说现在要车,约老沈来新民宾馆门口见。
等车时,怜江月问那前台:“之前我住的那屋里的那只衣柜,你多少钱肯卖?”
前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怜江月直接出了个价:“五百?”
马遵在旁边问千百岁:“他买别人的衣柜干什么?”
千百岁也说不上来,那边怜江月已以六百五十的价格买下了衣柜。前台问他要地址,白天他就找人给他送过去。怜江月道:“我们自己搬回去就行了。”
“现在?”
“对啊,现在。”
那前台更糊涂了,却还是带着怜江月一行人上了楼。进了房间,见到那衣柜,闻到那气味,千百岁拍着怜江月,哈哈大笑,道:“行,咱们就试试这个假冒的六花木是个什么滋味!”
说着,他一拍衣柜,衣柜离了地,千百岁把脚塞进那衣柜和地板间的缝隙里,轻轻巧巧往上一踢,衣柜登时散成了七块木板。
前台看傻了眼,揉了揉脸颊,吞了口口水,讪笑着往外退,道:“您三位忙,您三位忙……”就走没了影。
怜江月三人便分着抗了这七块木板下了楼,老沈的车已经等在门口了。怜江月看到他,直朝他挥挥手,指着肩上的木板:“放后备箱?”
老沈看他们这搬家公司似的架势,愣了好一会儿才下车,忙不迭开了后备箱,帮着装卸木板,迟疑着问道:“这大半夜的,你来宾馆……买木头?”
他一瞥千百岁和马遵,陪着笑,又说:“这二位是……”
“我的朋友。”怜江月道。马遵听到,立即变了脸色,申辩说:“谁是他的朋友,我就是一帮忙的!”
千百岁笑呵呵地拉着他上了车。怜江月继续和老沈搭话:“您说您外甥是葡萄酒贸易协会的是吧?”
“你想买葡萄酒?”老沈一拍胸脯,“那好办,泯市市面上的葡萄酒,我保证,成本价给你!”
怜江月笑着说:“我们车上说吧。”
他和老沈也上了车,说:“还是往包家村去。”
路上,他便将包家的事简略说了说。老沈听完,连连拍打方向盘,激动地说道:“这个忙我老沈一定帮,你们放心,我那外甥平日里最听我的,这名肯定给你们报上!”
怜江月却还不安心,道:“不然我明天亲自登门拜访您外甥,求一求他。”
老沈大手一挥,指着手机说:“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一通,老沈用方言叽里咕噜说了许多,还问怜江月要了个微信号,没一会儿,一个叫做“泯市酒博士”的人发来一个好友申请。怜江月加上他,酒博士发了份报名表过来,说道:明天中午前填好,给我。
他还发了条语音:报名费,三千,现在转?
怜江月这就要转钱,那后排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按住了他。怜江月回头一看,按住他的是马遵,他不停冲他使眼色。怜江月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担心老沈和这个所谓的外甥是骗钱的。
怜江月就问老沈:“您没骗我吧?”
老沈呼哧呼哧地出了两口气:“兄弟,你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啊,我这叫什么?这叫义不容辞,这叫拔刀相助,你要怕我骗你,这报名费我给你出。”
怜江月笑了笑,转了三千给那个酒博士,道:“好,您说您没骗我,那我相信您。”
没一会儿就到了包家村,怜江月有意引见老沈和包仁慧认识,老沈却说:“也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总有机会见面。”便开车走了。
下了车,在院子里卸下了木板,马遵特意找了怜江月说话,他道:“你真不怕你的三千打了水漂?我看那老小子有些问题。”
怜江月道:“他说他没有骗我,我愿意相信他。”
“你和他很熟?认识很久了?”
“不熟,不久,来泯市才认识的。”怜江月看着马遵道:“我不骗人,也愿意相信别人不会骗我。”
马遵眼神古怪地看了怜江月一番,道:“我看你也有些问题。”他也就别过了。
怜江月和千百岁进了屋,一眼就看到包智美在客厅墙上张贴白纸。她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他们,朝他们颔首致意。
包智美的一头长发绞短了,乱蓬蓬的,身上还是那套运动服,脚上还是那双运动鞋。可人却像大变活人,感觉不出一丝往日包智美的气息了——她的眼神变得冰冷,没有温度,脸上也是面无表情。她和那之前在院子里静静骂着人,发着怒的包仁慧却有几分兄妹的意思了。
她的脖子上隐约可见一条红色的淤痕。
包智美又转过了头去。
千百岁上前,笑着和她搭讪:“小包啊,先睡吧。”
包智美道:“你们去房间里睡吧,我和包仁慧要在这里研究配方,可能要通宵,会打扰你们休息。”
这包智美不仅说话时冷静从容,竟然还为别人着想了起来,竟然还说要和包仁慧一起研究配方……千百岁打了个冷战,用胳膊肘捅了捅怜江月,事出反常,必有妖。
怜江月也正纳闷,看到包仁慧从厕所里出来了,漫步过去,拦住了包仁慧,把他堵在厕所门口,避开着包智美,小声问他:“你妹妹怎么了?”
包仁慧正低着头和一个抱着个小男孩儿的女人视频,两人互道了晚安,视频结束,他切回了一个看电影的界面,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才回答了怜江月:“她说了,她连死都不怕,难不成还怕和我一起研究万象酒?”
他打了个哈欠,从怜江月身边绕开:“饿死了。”
他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嘟嚷着:“我放这里的泡面呢?还有一包才对啊,你们谁吃了?”
没人回答,他就拿了包速冻饺子出来,朝着卧室一抬下巴,道:“你和老先生去卧室睡吧,里间有张大床,味道没那么呛了,就是墙烧得有些黑,难看了些。”
包智美这时说:“我给你们拿被子,铺一铺床。”
她便走进了卧室。
这卧室隔成里外两间,中间挂了个珠帘挡着,里间从前是她父母的房间,外间从前放着一张上下铺,包仁慧睡上铺,她睡下铺。墙上贴满了电影海报,动画海报,小时候,一放学,她就窝在这里躲避酒坊里恼人的燥热,躲避弥漫在客厅里的发酵物的味道。同学们都说她身上也有“那样”的味道——那样臭烘烘,酸滋滋的味道。就算她搬了家,离开了酒坊,离开了那些发酵的谷物,那些经年累月存在家里的霉菌,穿着簇新的衣服,剪了时髦的发型,新的同学们还是对她指指点点,还是捏着鼻子从她面前走过。他们甚至变本加厉,嘲笑她容易打结,容易出油的头发,讽刺她越来越无法控制的体型,说她仿佛一块流油的臭豆腐。
她再不想去见这些同学了,只想天天待在爸爸和妈妈身边。爸爸永远对她那么温和,永远将她当成掌上明珠,妈妈永远不会说她难闻,说她胖,说她丑。她也不想见到包仁慧,明明是同一个爹妈,为什么包仁慧就那么瘦长,那么清秀,他就有那么多朋友?那么讨人喜欢?
后来,爸爸的酒坊赚了更多的钱,把包仁慧送去了澳大利亚读书,再后来,妈妈病倒了,再不能去铺里帮忙卖酒,再没法去酒坊淘米洗麦了,她连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拿不起来了。妈妈生的是肺病,脸色总是很白,嘴唇总是很红,说话时,经常使不上力。但凡妈妈想说些什么,都要上官玉盏代为传达。
妈妈的嘴唇只要稍一动,上官玉盏就什么都懂了。
上官玉盏是什么时候来的包家呢?
包智美记不清了。她草草读完初中就再没踏出过家门半步,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他们一家很早就搬去了市区,可妈妈生病后,医生建议她静修,就又搬回了老房子住着。包智美跟着妈妈回了老房子。上官玉盏呢,每天都要来老房子待一阵,妈妈躺在床上,她就躺在妈妈边上,读报纸,念杂志给她听。上官玉盏可真会打扮,回回穿戴的都不一样,上官玉盏可真漂亮,浓密的黑头发,黑亮的眼睛,红润的脸蛋,樱桃似的小嘴,她的皮肤雪白雪白。上官玉盏喜欢把雪白的小腿伸在床外头,用脚勾着皮鞋,侧着身子和妈妈咬耳朵。
妈妈看到她总是很开心。妈妈说:“我和你上官阿姨从小就认识,我们都是地质局子弟,上官阿姨的爸爸后来去做贸易,在一艘货轮上遭了海难。”
“上官阿姨拿回来的只有一箱美国产的波本威士忌和一顶呢帽子。”
包智美记得,上官玉盏确实很爱戴一顶呢帽子,她还爱在嘴唇上画上两撇小胡子,穿上西装西裤,在妈妈的房间里跳踢踏舞给她看。
妈妈走了,上官玉盏就跳踢踏舞给她看,还拉着她一起跳,对她说:“智美,你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开心一点,她就开心了,不然她就会怨恨自己的短命,积怨成魔,会变成吃人的老妖婆,到处抓小孩吃,你不想她变成老妖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