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怜江月和千百岁说道:“麦子要浸泡,要粒粒浸透,本来浸泡用的就是吉祥湖的水,还有哪里比直接来吉祥湖更合适?不过,这水得热一热。”
千百岁笑着道:“这还没和你比划,你就要把老柴火的本领全看去了,好,好,那咱们往后切磋也算是知根知底了。”
怜江月也笑了,道:“我的底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千百岁一阵摇头晃脑:“旁观者迷。”
说话间,两人到了吉祥湖,怜江月拆开那袋小麦,将两条床单铺在草地上,往上铺小麦。他道:“那老先生旁观者看清了什么没有?”
千百岁帮着铺小麦,颔首道:“看清了,你使的是天外妖术。”
怜江月哈哈大笑,那一袋小麦全倒出来了后,他提起一张床单的四个角,包住麦子,拎起这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布包裹走到湖边,手腕一扬,布包飞去了湖上,四角在风中撑开,床单连同麦子稳稳地落进了水里,像是底下有什么支撑,表层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并未沉底,也不见一颗麦粒浮起,只有些水烧开时的小水泡咕噜咕噜地冒着头。湖水上映着怜江月宽大,漆黑的倒影。
怜江月瞥了眼千百岁,道:“那老先生要怎么化解我的妖术?”
千百岁也喜滋滋地提着布包到了湖边,只见他弓起右足,轻轻一点,人拽着布包飞身到了湖面上,将麦子全撒进了湖里,那右脚又立即贴着湖水,往下一顿,同时将床单在空中铺开,那些撒入水里的麦子便悉数飞起,飞得老高,撞到那床单,又悉数落回了水里。湖面上气泡滚滚。老先生就这么在水上一点一踩,双脚时时凌空,他便有时在空中翘起二郎腿坐一坐,有时盘起腿来比个修行的姿势,颇为开心地说道:“有幸学过几手降妖除魔的剑法,我就用那剑法和你一斗。”
怜江月道:“那我们要是不用剑呢?”
千百岁咂着嘴,道:“有幸当过几年八卦掌的学徒,就用这套吧,八卦乾坤,镇得住妖气。”
“那我就用这只莫名其妙的手见识见识。”
“好,你的手温温热热,怕是属火,我就用水来克它,冻住它!长白山上有个白梅仙姑,会一手飞雪掌,就用这个了!”
两人过着嘴上过招的干瘾,怜江月道:“老先生真是通才。”
“年轻的时候走过几年江湖罢了。”
怜江月就问了:“那不知道您没有听过一把叫哭雨的宝剑。”
千百岁摇了摇头。怜江月又问:“怜吾憎,无藏通这两个人名呢?”
千百岁略有些尴尬了,挠挠耳朵,道:“小兄弟,不瞒你说,走江湖的那阵子,一个江湖朋友都没交,一段江湖轶闻都没听过,只喜欢看人舞刀弄棍,挥拳练剑。”
怜江月笑着说:“那您是大隐隐于江湖。”
千百岁憨笑了两声,又一踩水面,麦粒飞起,他道:“你瞅瞅这火候,还成吗?”
怜江月看那些麦粒颗颗都浸饱了水,身子发涨了些,原先并不突出的麦香此时也很明显了,如同麦芽了数天一般。怜江月点了点头,千百岁就将这些麦粒全收进了床单,仍裹成一个滚圆的大包裹,回到了岸上。怜江月也收了自己的麦子,说道:“我在酒坊里发现那火灾过后,烧得焦黑的小麦下头的麦子有股奇香,麦粒颗颗炸开,麦皮金黄,具体要怎么做,我还没想到……”
千百岁道:“这好办!”他冲怜江月抬了抬下巴:“爆炒米见过不?”
他就将那大包裹扔去了天上,双手在空中推掌划圈,这湖边原本微风阵阵,煞是清爽,老先生才起掌,就有一股柔风吹过怜江月身畔,接着,又是一股柔风拂过——原先散漫地吹拂着湖滨的风竟全涌向了千百岁划出的圈中,而这些风进了那圈中忽而是呼啸了起来,像是由千百岁牵引着,绕着一个圆点狂奔了起来。千百岁的手中推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流漩涡!
那包裹此时被吸进了这股漩涡中,跟着着漩涡顺时针运转了起来。那速度非常之快,摩擦生热,怜江月眼睁睁看着裹住小麦的床单烧了起来,化为乌有,接着烧起来的就是了小麦了,这些小麦在漩涡中仍旧凝聚得十分紧凑,如同一个火球,气温骤然升高,怜江月已是出了一身热汗,他喊了千百岁一声,将自己泡洗好的小麦扔了过去。千百岁便以那火球吞食了这包裹,制出了一个更大的火球。
“什么时候算成了,你和我说。”千百岁道。
忽而闻到一阵玉兰花香。怜江月忙喊了停,千百岁就赤手捧住那黑乎乎的球状物放在了地上,怜江月将它敲开,烟雾四起,他挥散了烟雾,拨开厚厚的炭化物,麦香钻了出来,这火球内里全是金黄的小麦,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怜江月和千百岁把汗湿了的衣服弄干了,包着这些麦子就回了包家。
那包家院子里,包仁慧和包智美已经搭了个简易的砖灶台,蒸上了糯米。包智美看到怜江月就说:“你猜怎么着?那袋开了的糯米,因为家里太干了,一颗颗都干裂开了,结果一蒸,你闻。”
她打开蒸笼,怜江月一闻,奇道:“这么干净的味道,一点都不像糯米啊,根本没有甜味。”
包仁慧说:“我看是老房子的微生物作祟,和糯米起反应了。”
他又拿出了些圆不留球的曲种:“邱姐带来的。”
怜江月将烤制好的麦子给他们看,说道:“我去吉祥山上跑一趟。”他关照千百岁,“您先将那些小麦摊凉了,温度最好维持在二十六七度左右。”
这天室外气温不过二十度,怜江月道:“可能得麻烦您去地窖干活了。”
千百岁就往地窖去了。
包仁慧这时说:“你先别急着走,有个泯市晚报的记者来找你。”
“记者?”
包仁慧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怜江月:“叫什么达成的,正在屋里喝茶呢。”
怜江月便进了屋去。来的确实是那蓬头垢面,宛如乞丐的达成,邱姐正在厨房择菜,看到怜江月,喊了声:“记者同志,您要找的人来了。”
小球也来了,坐在沙发上打游戏。达成就坐在他边上,听到邱姐的话,头也没抬,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球的手机,道:“小朋友,你这王者荣耀打得可以啊,有故事,有故事,来,和叔叔说说,你干吗不去上学?你打游戏赚了不少钱了吧?打算当电竞选手?”
邱姐忙过来把小球拽走了。达成这才抬起头,看到怜江月,咧开嘴笑了笑,指了一圈:“有故事,有故事。”
墙上那些写着万象酒关键词的纸还在。怜江月没想到达成会找来包家,便问了声:“您怎么找来这里的?”
“你的字啊。”达成亮出了怜江月塞去报社的信封和他那天去写寻人启事时留下的字条,斜着眼睛,斜着嘴角,又说:“再说你这一身形象,怪惹眼的,我到底是个记者,一打听,这不就找过来了吗?”
怜江月看着他,神色紧绷:“你没和其他人说你来这里吧?”
达成笑眯眯的:“我就是一个管中缝的,谁听我说话啊?”他搓着膝盖,一双手总停不下来,眼珠也停不下来,总是在乱看,说,“并老板可不好惹,我惹不起,也只有你个外地的敢惹一惹,反正惹毛了他,你大可一走了之。”
“听你的口气,你和他很熟?”
“谈不上,他也是有故事的人呐,你放心,他这一时半会儿我看也不会找上门来,人现在在泰国谈生意呢。”达成还赌咒发誓,“我是一个字都没往外说啊。”
怜江月道:“那照你的意思,今天的晚报我不用买来看了?”
达成说:“你们要参加酒博会评选是吧?”
“这你都知道了?”
“咳!老冯跟这事呢,我就瞅了一眼今天发过去的最终候选名单,有点路子,”达成指着外头,“这次评委里头有个日本人你知道吧?就打算收购万象酒庄的,”他贼笑着,“我看你们能行。”
怜江月不太乐意了:“这酒要是酿出来了,一定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达成大笑,竟有几分嘲讽的意思。怜江月更不开心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傻!喝酒这事不就是喝个开心,喝个面子,什么金奖,银奖,什么酱香,窖香,什么猫尿味,硫磺味,这酒只要是贵的,只要是限量的,只要能上头,上头了人就开心了,醉了人就满意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也有人喜欢细细品味酒。”
“那还不是跟着群什么专家,品酒师胡吹,显得自己有逼格?”
怜江月恼了:“你不会登我给的照片,也不像是要来报道万象酒的吧?那你来这里到底干吗的?”
达成起身,揽住怜江月的肩膀拍了拍:“你这脾气怎么这么冲?别和我急眼啊,谁规定记者写的报道一定是他们爱写的,想写的?我看你这里的故事不错,标题就写,万象酒庄走出阴霾,重现辉煌,助力弘扬泯市酒文化,你看怎么样?”
他笑着一看邱姐:“姐,午饭加双筷子啊,羊肉多放蒜!”
怜江月不愿和他多说什么,道了句:“随便你,你要是标题写万象酒庄关门大吉我也管不着。”就出去了。
院子里此时又多了个人,那马遵带了写吃的喝的来了。怜江月要往山上去,包仁慧喊住他,和他道:“你和那个大个子一块儿去吧,也有个照应,”他看着怜江月,“他是你的朋友吧,人留在我这里,我也不好意思差遣。”
怜江月就喊上了马遵,奔赴吉祥山。
两人既不是朋友,说是仇敌倒也不至于,此时为着同一件事一起行动,也是客客气气。怜江月采了些草药后拿给马遵看了看,嘱咐他照样采一些,半小时后碰头,两人就分开行事了。
拿上草药回到包家,怜江月将它们洗了一遍,弄干了,杵成细末,加上些磨碎的糯米粉,搓成小球,在老曲种里滚了滚,就拿去了酒窖。马遵学着他的样子,也做了几颗曲种,也去了酒窖。
进了酒窖,点上灯,关上门,怜江月道:“一般新做的曲种需要一个星期左右培养对发酵有益的根霉菌,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现在就得用,简单地说,就是要催熟。”
他将一颗曲种在手中搓了搓:“根霉菌最喜欢的温度是三十多度,最好不要超过人的体温,我们得让它产生它已经在这种温度下生活了七天的错觉。”
言罢,他将那曲种裹在手心里,凝神聚气,将心中所想的办法说了出来:“这也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我们剥夺它对光的感知,加速空气流动,把时间这个概念从它周围抽离,我也说不好,总之……”
待他再摊开手掌,就见那新曲种上生出写细白的绒毛,拿到灯光下一看,那绒毛的顶端微微发黑。
怜江月满意地说道:“真的能行!你们试试。”
马遵和千百岁都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可都没能成。千百岁笑逐颜开,连声称好:“活到这把岁数终于是遇到了个一眼学不会的伎俩了!”
马遵心有不甘,撇过了头,嘀咕着:“什么抽离时间,时间咋个抽离?邪门!”
于是,那些新曲种便全交给了怜江月处理。马遵帮着千百岁收拾小麦。
很快,怜江月就将曲种全都催熟了,千百岁碾碎了它们,拌进小麦里。他这时说:“发酵怎么弄?这……抽离时间到底是咋个意思?”
他是觉得又新奇又有趣,马遵在旁却是满怀忧虑:“对啊,这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也是说抽离就能抽离的?”
怜江月也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可不试一试,谁也没有答案,他就说:“把院里的甑缸拿来,还有那些洗过的木板,垫在缸里,我试试。”
一切办妥,木板,小麦都入了缸,他定了定心,心中只想着将这口大酒缸裹起来,就见他在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就抱住了这口大缸。马遵看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吞了口唾沫,提着灯去照那甑缸,却怎么也照不出甑缸的本来颜色了,只看到一团浓黑。
而他手上的那一道光打过来,怜江月兀地一杵,影子也有些退缩了,他就避开了去,不看灯光。
马遵又伸手摸了摸甑缸,摸到的竟是极为坚硬的岩石般的触感,可仔细感受,仿佛伴随着一股暖意。好像手上摸着一块烧温了的炭。
怜江月也摸了摸,似乎对温度颇为满意:“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了,其他事情还要你们照料了,糯米蒸好了也拿来我这里,剩下些草药用水煮了,也拿来吧,灯,你们带上去,见了灯光,我有些静不下心。”
“再要一口铜锅,发酵蒸馏,一气呵成吧。”
马遵和千百岁就上去了。
地窖门关上,怜江月眼前一黑,虽然前一秒他还在和千百岁他们说话,但此时回忆起来,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上辈子说过的。他竟也有些不分年月了,时间仿佛也从他身边被抽离了。黑漆漆的地窖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怜江月一时担心,他会像火灾那天一样,再度变成一个没有知觉的影子吗?火灾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地窖里特殊的酸腐气,他安定了些。他的身体仍由他主导着,那天或许只是他太累了,累到恍惚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这万象酒做成了!于是,他就专心地护着那甑缸,一心只想着要告诉缸里大那些小麦,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