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岁点了点头,笑容更深了,不由想和孙子再说些话,他就拍拍床铺,问孙子:“在学校还好吧?”
孙子撇了撇嘴,眼中的光亮黯淡了,还是背著书包,抱著书走了出去。
他也还是走吧。他在这个家里就只有碍手碍脚,人见人嫌的份,他走了,屋子滕给孙子,他走了,儿媳眼不见为净了,他走了,儿子就能过得舒坦些,轻松些了吧?
还是再去泯市逛逛吧,千百岁便起身要往外走,还没走出屋子,他就犹豫了。泯市又有什么好逛的呢,不光泯市,整个甘肃,整个大中国,他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
他该知足了,该满意了。
他学了所有想学的本事,结了婚,有了孩子,传了宗,接了代了。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今晚,就算死在怜江月的剑下……
怜江月这小伙子的剑法可真精妙,真特别,他千百岁有生之年能见识到这样的一手剑法,他是死而无憾了。
儿子又在外头催他吃饭,千百岁的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他想最后再去吃一顿羊肉泡馍,龙吟街口那家面店十二点可就关门了。千百岁就出了屋,往大门口去,经过餐厅时,儿媳妇问他:“您又要出门?”
千百岁笑着和家人摆了摆手:“你们吃吧。”
儿媳道:“专程给您留了一碗,本来以为就我们三个吃……小峰就没吃了。”
千百岁一看,孙子吃的是饺子。儿媳做的是放了不少鱼虾的番茄海鲜面,孙子就好这一口。千百岁一时过意不去,在餐桌边坐下了,想把面条让给孙子,孙子却说吃饱了,儿子吸着面条,说:“您快吃吧,还是不合胃口,做点别的?”
儿媳的脸拉长了,孙子也不怎么开心,千百岁赶紧呼哧呼哧地吃起了面条。一大碗汤面下肚,他还是惦记着羊肉泡馍,可再要他吃,他也吃不下了。
算了吧,不想了,人生就是会留下些遗憾。羊肉泡馍他这辈子吃得还不够多吗?
知足吧!
千百岁默默地去了厨房,洗碗筷。这时,儿媳说了声:“下午去我爸妈那儿。”
“好。”他应下。
“晚饭您自己吃吧。”
“欸,好。”他又应下。
儿子一家吃了午饭就走了。孙子怎么今天没去上业余课呢?儿子突然去亲家那儿干吗的?等到他们走了,千百岁才想到这些问题。
算了吧,不想了,没什么好想的,这一天过后,他和他们就不会再有瓜葛了。他和他们就是天人永隔了。
他不停地想到他死在怜江月剑下的场景。
他并不害怕,反而很亢奋,仿佛一个久病的病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整个人都精神极了。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养足了劲,天黑之后,他随便吃了些速冻饺子,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刮了刮胡子,就出门去了。
千百岁走路去的伏羲庙,可不得走一走吗,这也许是他最后一遭走在泯市,走在这个花花世界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去感受这些树,去感受那些风,去感受花花草草,万物生命的机会了。
到了伏羲庙,他推门进去,一望,望见邱姐站在那棵橘子树下,一手拿着一把烧着的艾草,正对着树干上贴着的一些红纸小人熏着。
邱姐也望见了他,笑着朝他挥手:“老先生,您怎么来这儿了,智美和你说我在这儿,让你来找我的,有要紧事吗?”
千百岁问道:“怜小兄弟呢?见着他了吗?”
邱姐指着大殿:“在里头呢,和上官玉盏说话呢。”
她继续用艾草熏那些红纸人,念念有词:“保佑上官玉盏身体健康,保佑千老先生身体健康,大家都健康,都健康。”
千百岁就往大殿里找去。他在酒神像前找到了上官玉盏,左右不见怜江月,那上官玉盏坐在轮椅上,痴痴地仰望着黑漆漆的酒神。
千百岁蹲下来,问她:“见着一个高高,瘦瘦,头发长长的小伙子了吗?怜江月,他刚才应是在和你说话,他去哪儿了?”
上官玉盏微微颔首,目光仍高高地举着:“我正和他说到,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杀了他的第一匹马,他最爱的马,他从新疆一路来到甘肃买醉,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说他想杀了他最爱的人,他想忘记这一切……”
上官玉盏的声音逐渐轻了,她发出一声叹息:“他问了他一个问题,可他又不想听到答案,一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千百岁还要再打听怜江月的去向,邱姐笑盈盈地进来了,东张西望,说道:“小怜呢?走了?怕不是先回小包家了吧!走,老先生,咱们也回去,这庆祝的晚饭可还没开席呢,就等您和老马呢。”
千百岁不好推辞,邱姐推着上官玉盏往外去,他便跟着,他问了声:“咱们的酒得大奖了?”
邱姐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没有!万象酒庄因为违反规则被取消参赛资格啦。”
邱姐还笑着说:“老房子也没能保住,明天就得搬。”
千百岁愕然:“那你还这么高兴?”
邱姐道:“可也没什么好哭哭啼啼的啊。”她喜滋滋地说道,“那些评委喝了咱们的酒都竖大拇指,还有人直接要找我们下订单呢,这个大方向还是不错的嘛,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千百岁也笑了,他又问:“那酒庄还开吗?”
“开不了啦,没酒卖啊,我就回石窟上班去,继续给人当导游。”
“你是导游啊?那小球跟着你上班?”千百岁看了看上官玉盏,“她还送回养老院吗?”
邱姐道:“暂时还住那里吧,”她拍拍上官玉盏的肩头,说:“小球嘛,他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一个人带儿子,不容易啊。”千百岁叹了声。
邱姐吃了一惊:“谁说小球是我儿子的?”她睁圆了眼睛:“我还没结婚呢!”
千百岁也是吃了一惊,邱姐道:“我还在石窟当导游的时候,有一天就看到个小孩儿坐在景区门口,光是玩手机,也不说话,我就在景区里广播啊,找家长,没找着,我就带着他去吃了顿面条,他就跟着我了,我姓邱,同事就管孩子叫小邱,我说也不是我的孩子啊,就叫小球吧,你看他的脑袋圆滚滚的,像个小球,挺可爱的吧?”
两人对视了眼,突然都没话了,又突然地都笑出了声音。
此时,已经能望见包家的大铁门了,就看到包仁慧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说话。
“那是小包的媳妇儿小高。”邱姐说。
初夏的晚风将这对夫妻的谈话吹进了千百岁的耳朵里。包仁慧道:“你别来和我烦这些。”
小高说:“你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小高又说:“你和我说出差出差,一出就是一个礼拜,我早知道了,你们公司最多也就出过五天的差,你是不是回了泯市就来老房子这里住?”
包仁慧说:“烦不烦?”
“你妹怎么回事?去日本?她会日语吗?谁出钱?她倒好,逃得远远的,就知道要你这个当哥的擦屁股。”
千百岁和邱姐走近了,包仁慧和小高都闭了嘴,小高低着头站着,包仁慧点了根烟,冲千百岁一笑:“老先生来啦!进去坐吧。”
千百岁看了看小高,看了看包仁慧,看了看他脸上的笑。
烦心的事一桩又一桩,没个头。能怎么办呢?人活着不就是被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爱人,被生活这么折腾吗?
笑吧。
笑一笑。苦中作出来的乐那也是乐啊。
千百岁对着包仁慧也笑了笑。
进了院子,屋里的餐桌摆到了院子里,那包智美正和马遵和小球一块儿看手机,马遵似是不好推脱,极勉强地坐在包智美边上,眼神乱飞。飞到千百岁和邱姐这儿,他兴冲冲地朝邱姐直挥手:“怜江月呢?小包说和你在一块儿呢,我找了他一圈了,他得和我回平阳啊!”
包智美用力拽了马遵一下:“到你啦!快点!”
马遵就点了手机一下,包智美呜呼哀哉:“又没中!”
包仁慧远远地骂道:“你他妈能干点正经事吗?”
包智美缩起了肩膀,低下了头,又是很怵她哥的样子了。邱姐伸着脖子,赶到包智美边上,问道:“你们干吗呢?我和上官也参与参与。”
上官玉盏昏昏沉沉的,仿佛失去了意识。
“抽武器啊。”包智美轻声说,“抽到发金光的,这个游戏号能卖五十万!=……”
千百岁问他:“看见怜江月了吗?”
包智美摇了摇头,邱姐忽然指着天上,喊了起来:“看!烧红的月亮!”
众人纷纷仰头望向月亮。
淡红色的月亮上似乎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千百岁和马遵几乎同时往院子后头绕去,两人互相看了看,神色竟然一样的凝重。马遵说道:“还没请教老先生师从哪门哪派。”
千百岁道:“无门无派,无名小卒。”
马遵一打量他。千百岁又道:“我和他约好了今晚比试身手。”
马遵道:“这人我今天必定要带走。”
两人就都要上屋顶。却听得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住了他们。
千百岁回过头,看到小球,笑着和他挥挥手:“别管我们,你去玩儿去。”
马遵也笑着,附和着意欲打发小球走。小球牢牢盯着他们,说:“他不会和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人比试的。”
他还说:“他也不会去他不想去的地方。”
千百岁转过了身,望着小球,孩子的声音虽然稚嫩,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马遵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警惕地站在墙下。
小球把手机递上前:“试试手气?”
他的身上暗暗的,手机屏幕很亮,照出他细瘦的手腕,极小的右手。
千百岁又一仰头,月亮似乎离他近了些,他伸出手,摸到片片凉风,忽而一阵坦然。
想死还不容易吗?就不在今晚了吧,今晚,他这口无水的井就在烧红的月亮下坐一坐吧。等今晚过去……千百岁一笑。等今晚过去,他还是会烦恼,还是会忧愁,唉,谁的日子不是这样呢?包家兄妹的矛盾还没解决,包家的酒庄也没保住,明天这地方就不属于他们了,上官玉盏还是那么糊涂……
千百岁看着小球,也许,人活一世就是来烦恼,来忧愁的,日日开心,夜夜无忧的只可能是天生的醉鬼,一辈子云里雾里,这样的人来人世一遭和不来这么一遭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见了姹紫嫣红就笑,见了残花败柳也笑,这样的快乐和无忧,也许有人要,但他千百岁绝技不要!
罢了,就让他继续烦恼,继续忧愁吧!包家的事或许他能帮上一些忙,或许他能帮着邱姐照看小球,或许他在家里也还是有些用场的,他这把老骨头没人肯要他干活,可他有一双巧手啊,他就做些小玩意儿卖卖,说不定能成,说不定能贴补贴补家用。他老了,时间抛下了他,咳,这不正好!那他就能在时间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了!
千百岁接过了小球的手机,点了点屏幕:“试试就试试。”
马遵凑过来看,一叹气:“还是没中!”
他纳闷地说:“那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怜江月去了哪里。
第37章 (1)
五月的石河子大体上气候温和,但怜江月拜访市内军垦博物馆的这天,临出下榻的宾馆,他看了眼天气预报,全市都挂上了高温警报,空气湿度很低,气象台甚至做出了沙暴预警。
外头的天色确实有些糊涂,烈日炎炎,也确实热得厉害。怜江月在博物馆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后勤部的王主任时,两人都是汗流浃背。
怜江月等这位王主任已经有些时间了。他到了军垦博物馆,先是找了卖票的打听前阵子有没有人收到过一个寄给“乌玲珑”的包裹,卖票的说不上来,他又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乌玲珑的人,卖票的也说不上来,就帮他联系了人事。人事说,没这个人,怜江月本打算走了,后勤部一个电话打到售票中心,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乌玲珑,让这个人去后勤仓库那儿的院子里等着,王主任会带他去见乌玲珑。怜江月就找去了后勤仓库等王主任。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后勤仓库的门打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光着膀子,穿着军绿色裤子,脚踩皮靴的壮年男子。仓库幽深,从外面往里望进去,只能望到些货架的轮廓。货架上似乎堆满了纸箱,地上也都是些箱子。
男子看到怜江月,朝他挥了挥手,点了根烟,站在大太阳下抽烟。
“王主任?”怜江月迎了过去。
男子颔首,道:“是我,”他问道:“就是你找乌玲珑?”
怜江月点了点头,王主任的眼睛一眯缝,抬手抹了一把脸:“太热了。”
他说:“等会儿,抽完这支烟。”
怜江月往仓库觑了眼,好奇道:“乌玲珑是后勤的人?您和她一块儿收拾东西?她……是女的吧?”
王主任一笑,弹飞了香烟屁股,一拍怜江月,道:“走!”就领着他进了仓库。
这间仓库确实很深,从外观看,大概有百来平方,吊顶很高,可或许是因为里头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了,堆得还都很高,人走在其中,只觉得十分拥挤。这仓库里真是什么都有,除了怜江月刚才匆匆一瞥瞥见的许多箱子,还随意地放着什么石磨盘、铁犁、各种动物标本,有水牛的,有驴的,有马的,还有好些瓦罐,石头瓶子。仓库里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挂下来两盏节能灯灯泡,灯光很亮,照着所有高高低低的杂物。一些灰尘飘浮在空中,旧物的气味浓重。仓库里怪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