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道:“就别骑车了吧,太危险了,你上次……”
他顿住,男人眨了眨眼睛,一拍脑门,盯着他道:“上回也是你?”
怜江月忙解释:“上回是我和我朋友一道,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你挺危险的,不好意思,我们翻了你的东西,找到个地址,把你送了回去。”
病恹恹的男人笑着看着怜江月:“谢谢你们,不过我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我老婆孩子还住那里。”他又一笑,“是前妻和孩子。”
怜江月一愣,更不放心男人一个人骑车在路上了,说道:“我陪你走一段吧,恰好我也没事,我们两个说说话,就当搭个伴。”
男人扶着车,道:“看来你很需要一个伴。你的朋友呢?”
怜江月道:“不提了吧。”
“那就不提了。”男人笑着说,“我虽然没几天好活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我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在马路上。”
他往一个十字路口抬了抬下巴,就和怜江月并肩走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一个小区,就走进了一幢居民楼。这幢居民楼就在男人先前住的那幢楼对面。
男人和怜江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怜江月道:“您早些休息吧。”
男人望着前妻和孩子的住所,道:“我不想因为这个病连累老婆孩子,就离开了他们。我是一个孤儿,一个人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等我离开了他们,我才发现,我早就无法一个人生活了。我是那么地想念他们。唉,我不应该成家的,也不应该有孩子。”
男人接连叹息:“我这个情况,应该住在医院里的,医生说,你想做些什么就去做吧,我就想每天看一看他们,我就搬到了这里,我不愿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每天都是深夜从医院里出来,光是看一眼他们的住处我就很开心,很满足了。
“我的妻子找过我,她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说,是的,我还说,我是爱过你的。她就再没找过我了。我宁愿她恨我,这恨是不会持续很久的,这社会,移情别恋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啊。
“我不想她哭着给我送葬,这个想法你或许不能理解。”
“我也解释不清楚,我感觉这是我的宿命,我孤伶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该孤伶伶地走。”
男人仰起头,怜江月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望见他妻儿的所在。男人说着:“每天早上,我听到楼下有小孩儿的声音,我就觉得可能是我儿子,我就很开心。”
“如果我没有离开他们,我是不会这么开心的,我的病会让他们痛苦,看到他们痛苦,我也会痛苦。我痛苦地死去,他们痛苦地缅怀,我这一生到头来带给他们最多的竟然是痛苦,我不要,就连憎恨都比痛苦要好。”
男人突然垂下了头:“我真是个自私的人。”他发出一声苦笑,和怜江月摆了摆手,转身要往楼上去:“不说了,不提了,小伙子,谢谢你,你也回家去吧。”
怜江月没有说一句话,目送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他才离开。
他想起玲珑星,他试图将他牢牢抓住,为他谋划了他不想要的未来,换来的是他的两颗眼珠。他还想到了风煦微,他没能给他想要的一心一意,未来他能给吗?他不敢承诺。既然给不了他想要的,又何必勉强?总有能一心一意待他的人,他会忘了他的,他会和那个人开心的,他开心就够了。
怜江月就回了那大门口挂着戏曲学校招牌的平房。这一次,他从正门进去,门后就是个大客厅,皇甫辽正在扫地,行山也在,正清理一台宽屏电视前的茶几上散落的果皮残骸。
行山看到怜江月,眼波一荡,显然很激动,但极力克制着情绪,只低低唤了他一声:“三师兄……”
怜江月问道:“风煦微呢?”
“吃过饭后就回房间休息了。”行山一看电视边的一条走道,道,“我有事和你说。”
他走到怜江月跟前,引着他去了外头,直接了当便说:”我知道那个木竹道人在哪里。”
“木竹道人?”怜江月一惊,“他还活着?他不是明朝时候的人吗?”
行山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我路上详细和你说,我这就收拾行李,我们去找他。”
“现在?”
行山颔首:“事不宜迟,这个木竹道人行踪诡秘,人还很狡猾,我打听到的这个地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在了。”
他急切道:“哭雨的事,无藏通的事情,那个木竹道人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怜江月思忖了番,道:“好,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你去拿东西,我找风煦微,还有些话要和他说。”
两人便回进了屋。风煦微这时站在了客厅里,披着件毛衣,形容憔悴,他看了怜江月一眼,生硬地说道:“你要走了?那把这瓶酒也带走吧,本来就是寄来给你的。”
他看着一张大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木瓶。瓶身上贴着“万象酒”的标签,还画有一个长发的卡通形象,像是小球的笔触。画的似乎是怜江月。
说完,风煦微就转过了身,皇甫辽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他身边,扶着他,不住地嘘寒问暖:“给你倒杯热水吧?刚才晚饭也没吃什么,煮个热粥喝一些?”
怜江月喊住了他们两人,问道:“有杯子吗?”
风煦微说:“在厨房里,要喝酒就自己拿。”
他的声音愈发地冰冷,干瘪了。
行山看了看怜江月,就走开了。
怜江月又道:“风煦微,你等一等,还有皇甫辽,你也等一等。”
他找了三个玻璃杯,摆在圆桌上,请皇甫辽和风煦微坐。
风煦微推开了皇甫辽,立在桌边,面若冰霜:“都几点了,你还摆酒席?恕不奉陪。”
怜江月倒了三杯酒,都只有半杯。这瓶万象酒也就只能倒出这么三杯了。
怜江月说:“这是很好的酒,我想和一些很好的人一起喝。”
皇甫辽瞅了眼风煦微,风煦微撇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皇甫辽就道:“他的身体实在不好,我代他喝了吧。”
风煦微当即甩过去一个白眼,音量高了:“你是我什么人?代我喝?”
他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抹嘴边的残液,丢开杯子,道:“好了,酒也喝完了,我走了。”
万象酒实在醉人,这小半杯喝下去,他的病容浮起绯红,眼尾也红红的。风煦微有些站不稳了,又不想别人搀扶,或是扶着墙或桌子,就坐了下来。
怜江月看了看他,拿起了酒杯,去撞了撞皇甫辽手边的酒杯,自己干了,看着皇甫辽,道:“皇甫辽,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要是喜欢风煦微,就要真心对他,一心一意待他,你要是敢伤他的心,害他难过,我绝不会放过你。”
风煦微闻言,头痛得厉害,很想大骂怜江月几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提不上来,拍着胸口好一会儿,顺了气了,一拍桌子,急忙开口:“用得着你来说这些?你算我什么人?”
皇甫辽只字未说,看着怜江月,举杯闷下了杯中酒。风煦微用尽力气瞪了他一眼:“你瞎掺和什么?这算什么事?我还算是个人吗,我他妈还有自主权吗?”
他凶归凶,病实在重,怒骂发狠时气势全无,红着一张脸,红着一双眼睛,像是受了委屈,强忍着不流眼泪似的。
怜江月见他这副情状,实在不忍,又欲上前再说些惜别的话,风煦微抓过酒杯,砸在他身上,一指大门:“滚!”
皇甫辽也要说话,也被风煦微吼住了。
“都滚!”
这时,行山背着个双肩包过来了,冲风煦微拱了拱手,轻声道:“风班主,还要多保重。”
风煦微撑着额头,动了动下巴,没和行山置气,轻喘着气,叮嘱他道:“路上小心。我和你说过的事情,你多留意。”
行山颔首,又一拜他,朝着怜江月走去。怜江月是不敢再接近风煦微了,更不敢开口,就和行山一道离开了戏曲学校。
第45章 (3)
至于去哪里找那个木竹道人,又为何走得这么着急,直到他们师兄弟二人到了机场,候机时稍有了片刻闲暇,行山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怜江月说了说。
行山道:“我到处搜寻有关《既见妖魔录》和哭雨的信息,在网上用书名搜了很多遍都查询不到任何东西,后来我就用一段内文去搜,发现这本书三个月前出了一本新版,改了名字,叫做《民间志趣札记》,收录在一套古代传奇小说全系列里,至今还在网络书店里摆着,我就买了一本,收到后一看,内容就是《既见妖魔录》,只是多有删减,这就不提了,书上的作者简介明明白白写着,袁剑侠,明朝人,自幼喜欢舞文弄墨,探听乡野八卦,二十岁执笔,三十岁写成此书,但求诸看客一笑,已足矣。
“我早前查阅典籍,也找了些研究明清小说这块的大学教授们打听,根本没人听说过什么木竹道人,有人说可能是今人假借古人之名仿古人文笔写的。我就很好奇这个袁剑侠是不是木竹道人的真名,又或者是这个袁剑侠抄袭了木竹道人的小说,毕竟《既见妖魔录》这本书可以说是鲜为人知,就联系上了出版社的责编。”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民间志趣札记》,翻到了出版信息那一页,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责编的名字,出版社的联系方式。出版社位于厦门。
“我声称自己是研究明清民俗小说的研究生,想详细了解了解这本书的创作者和创作背景,那个编辑听了,不停介绍他们出版社的其他小说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我就觉得更奇怪了,专程跑了一趟厦门,找到那个编辑,一问才知道,这本书是他们收来的稿子,这个笔名是供稿的人自己起的,简介什么也都是写手诌的,他们是为了凑系列丛书的数。三师兄,这书你也看过,里头的描写十分露骨,虽然有些删减,但是比起市面上的不少小说,算比较刺激的了,他们就是想打着古本的名义打擦边球。”
怜江月看了看行山,笑着道:“你这‘一问’恐怕是把他吓得够呛给问出来的吧?”
行山有些尴尬,微微低下头,红了脸,挠了挠脸颊。怜江月又道:“也别叫我三师兄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师兄了。”
行山的头低得更低了,咕哝着说:“还是先说正事吧。”
他道:“总之,那个编辑并不知道有《既见妖魔录》这么一本小说,你也知道师父,平日里就爱收些无人问津的杂书,旧书,野书,闲书……”话到此处,行山顿住,自知失言。怜江月方才说了,他已不是他的师兄了,那卞如钩这个师父他也铁定不会认了。他瞥了眼怜江月,果不其然,就见怜江月脸上浮现出愠色,脚下的黑影愈来愈长。行山慌忙转移了话题,道:“我要到了那写手的联系方式,写手人也在厦门,我就打着约稿签合同的名义和写手见了一面。来的是个女孩儿,年纪不大,我就问……”
怜江月笑了出来,行山一看他,他已是怒气全消,又成了个温和的模样了,行山放松了些,可转念想到怜江月情绪起伏变化之快,他又心生担忧,不由望向了怜江月脚边的影子。那黑影斜斜一道,倚在椅子旁,并无异常。
行山道:“这次真的就只是问。”
“问出什么了?”
“女孩儿就是个中间人,在超市当收银员,有一天收到一条短信,让她取走超市楼下一个储物柜里的一份书稿,送去某某出版社,只要将书稿送到,储物柜里另放着的五百就是她的了。她起先就拿了钱,没去送稿子,结果第二天起床,就看到墙上两个血红大字,送稿。她吓坏了,本来想报警的,不过她拿了别人的钱是事实,五百块当天就买了新衣服,吃了顿大餐,花完了,警察要是让她还钱,她一还欠着信用卡,网上也还欠钱,根本还不出来,她就想,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而且只是跑一趟腿,也就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送走了稿件,她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可是没多久,出版社编辑联系了她,把她拖进了一个聊天群组里,群组里经常发布一些收稿信息,她本身也不弄这些,就把群组屏蔽了,有一天,她又收到了一条神秘的短信,短信里指示她去应一个征稿,还说会给她稿费分成。她就很纳闷,那个发短信的人是怎么看到她手机里的信息的?难不成监控了她的手机?她把手机拿去送修,软件,硬件都查不出任何问题,那一阵子她过得疑神疑鬼的,不过还是继续做着出版社和那个神秘写手之间的中间人,毕竟那个神秘人确实分了钱给她。她又确实需要钱。
“我记下了她说的送出去过的稿子。”
行山又从背包里拿出了其他几本书,怜江月一时看傻了眼,从社科到心理分析,再到小说,心灵鸡汤,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他拿起一本叫做《如何和另一个自己相处》的书,翻了几页,道:“这些笔名也都不一样。”
什么孟小清,彼得·托马斯,王国柱,中外友人齐聚一堂。这些笔者的身份也是形形色色,从常青藤名校讲师到情感专栏写手,什么人都有。
行山继续道:“我约那个收银员女孩儿见面的那天,正好一笔稿费到账,她就去取了钱,送去超市储物柜。”
“你跟踪了她?”
“不是……”行山眨了眨眼睛,犹豫着开了口,“那个女孩儿提出来的,她说,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人格分裂,说不定我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第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