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帅答应了,就要下车,二哥又喊住他,说:“咱俩换双鞋。”
李帅的鞋破旧,二哥的新还很新,两人的尺码一样。二哥说:“你穿这旧鞋,他们看了又要心疼。”
两人就换了鞋,李帅提着大包小包回了李家,推开了南屋的门。二哥看他进屋,把手机调成了无声模式,照着镜子检查了番,这才下车,进了李家大屋。
屋里没开灯,就只有灶火的光闪闪烁烁。电视机前的矮桌边坐着两个黑脸膛,两鬓飞霜的汉子,两人正和大哥凑在一起咂吧香烟。
小妹靠在一旁,面色煞白,一个汉子就说:“小妹身体不舒服就去躺着嘛。”
小妹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阿嘎爷,您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
另一个汉子就点着头,蹙着眉,朝二哥一看,苦着脸说:“我和小梅他们商量着嘛,给你们多划一些,你们家这个情况,村里能多帮一点是一点嘛。”
二哥搓着手问:“武叔,啥事啊?”
大哥说:“呼和浩特一个大老板扩马场,看上咱们村这块地了,要咱们搬家。”
二哥坐下了,说:“还有庄稼呢,咋搬?”
阿嘎爷给二哥递烟,吞云吐雾,低着头摆着手说:“那些庄稼就不要了吧,也不是啥正经的。”他一看屋里的电视机,“这电视还能使吗?都多少年了?”
二哥开了电视,电视没反应,他拍了拍它,电视亮了,屏幕闪着,画面很不稳定。
这时,小妹急促地喘起了气,努力要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半点劲似的,武叔忙说:“你去屋里躺着吧。”
小妹摇着头,眼眶湿润,楚楚可怜地说道:“爹妈没了它们不行啊……老毛病一犯那可是真受罪……”
她嘴角往下一挂,就掉下了两行热泪。大哥起身道:“你别管了,进去躺着吧。”
小妹便由他搀扶着,进了屋。门一关上,小妹就问大哥:“得把三姐叫回来吧?”
大哥说:“手机声音开小些。”
小妹吐了吐舌头,从褥子里摸出一副耳机戴上了,玩手机。大哥又出去了。
客厅里,二哥还和两个长辈愁眉苦脸地坐着。大哥说:“这事还得爹妈做主。”
阿嘎爷说:“看看他们去,也好一阵没见到了。”
二哥扶着他起来,说:“您慢些,刚才我去车站接小妹的男朋友了。”
武叔说:“小妹说了,说是网上认识的,一只手出意外没了。”
“视频见过几次,人挺老实,我看不错。”大哥说道。
二哥道:“咱家这个条件,还有小妹那身子,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生孩子,有人要就不错了。”
阿嘎爷和武叔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二哥又说:“小伙子也挺懂事,头一回来,带了不少东西来给二老,不是花里胡哨的人,带的都是生活用品。”
阿嘎爷道:“那还算不错,”他拍了拍二哥的手:“老三还好吧?”
一行人这就出了大屋,二哥说:“她一个人赤峰也怪不容易的,在婆家不也得看人脸色过日子,家里有些什么风雨也不好意思麻烦她。”
众人就这么长吁短叹着往南屋去。
那南屋里,李帅正和爹妈说话。他这爹妈都是病怏怏的,面黄肌瘦,都躺在炕床上,头对着脚,脚对着头,手里一人一根大烟杆子,见到李帅,妈眯缝着眼睛哭丧似的低嚎:“我的儿啊,你的手啊……”
爹枕着枕头,昏昏沉沉地抽大烟,屋里挂着一盏黄灯泡,烟雾缭绕。
李帅问那妈:“你认得我?”
那爹开始哭丧了:“儿啊,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帅坐在他们边上,不出声了,他默默观察着这间屋子。这屋里也没什么摆设,炕床上有两个木箱,和他那屋的两只箱子一模一样。墙上糊了些报纸,报纸被大烟熏得黑黄。另有个衣柜,柜门微微敞开着,看不出里面有什么。李帅就说:“这些厕纸,卷纸我给你们放柜子里吧?”
他就打开了衣柜,往里放东西,衣柜里只有两床被褥。东西放完,恰好二哥他们一行人进来了。二哥和李帅打了个照面,介绍道:“李帅,这是村委会的两个扶贫办的干部,阿嘎爷和武叔,特意来看看爹妈的,有点事要和他们商议。”
李帅看到那两个村干部,去和他们握了握手。大哥催了句:“小妹不很舒服,刚才还念叨你呢,你去陪陪她吧。”
二哥却说:“不着急,你想留着听一听什么事也不要紧,”他和大哥道,“大哥,李帅是咱家的人了,家里的大事小事他也参与了不少了,他留下来听一听也没啥。”
李帅道:“我去看看小妹。”就出去了。
第54章 (5)
李帅进了屋没多久,就从窗户看到两个村干部骑着摩托车走了。天还很亮,小妹歪在炕上,盖着被子玩手机,李帅问她:“哪里不舒服?”
小妹说:“来例假了。”
李帅去给她倒了杯热水,说:“我找找有没有热水袋,给你冲一个。”他就要开那些木箱子,小妹一瞅他,咯咯直笑,拉住了他,说:“别费那个事儿了,你陪我坐会儿吧。”
李帅便钻进了被窝,陪她坐着。小妹递了一个耳机给他,两人靠在一起看逗趣的短视频。
过了会儿,李帅的手脚被小妹的手脚给捂热了,李帅说道:“回头和大哥二哥说说,给家里的窗户都安上窗帘吧,怪冷的。”
小妹盯着手机,没吭声,李帅也就没话了。他又看窗外,看到大哥和二哥抬着一具躯体从小屋出来了。他的眼皮一跳,后来看到二哥腋窝下钻出来一个羊脑袋,他感叹了声:“是羊啊。”
羊被扒了皮,大哥把它放在砍柴的树墩上,拿着砍柴刀,剁下它的四肢和脑袋。这羊的躯干看上去和人的躯干很像。
小妹忽而说:“咱俩走吧。”
李帅回头看她:“你在家待得太闷了?”
小妹还盯着手机,右手卷弄着耳机线,轻声说话:“我攒了些钱,大手术还没法做,鼻子和双眼皮能整了,咱俩去北京吧,那儿好多网红孵化公司,只要给我一个平台,我就一定能火。”
“你长得很好看啊,为什么要整容?”
“你嘴可真甜,我好看?”小妹直笑,翻着眼皮看李帅,“你们男人可真是没一句真话。”
李帅摸摸鼻梁,不出声了。小妹又说:“我想当主播啊,主播不都是双眼皮,高鼻梁吗?”她侃侃而谈起来,“我和你说,用滤镜就太假了,还是得有真货,不然你说网友线下见着你,不得骂你是网骗吗?我这鼻子太塌了,鼻孔也大,得缩缩,还有这眼睛……”她边说边点开了手机前置摄像头,照镜子似的对着看,“我不要那种欧式大双,我就要那种秀气些的,和我的气质比较符合。”
李帅说:“你攒钱就是为了整容,当主播?”
“对啊,我自食其力啊,我也没想嫁入豪门啊。”小妹瞄了眼李帅,拉过他,和他拍了张合照。李帅干笑着问:“那我去北京能干吗啊?你们说我是汽修工,可我一点都不记得怎么修车了,我还是个残废,去端盘子都没人要吧?”
“你什么也不用干啊,我养你。”小妹忽而是充满了自信,“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火给你看!”
两人聊到这儿,二哥从外面进来了,喊上李帅:“搭把手。”
小妹一眨眼睛,也要下床,说着:“做晚饭呢吧,今晚吃什么呀?我也帮帮忙。”
李帅拦了她一下,她道:“晚饭就要一大家子一起做来吃才对味,二哥你说是吧?”
二哥笑了笑,他的腰上系了条白围裙,他将那一双沾了血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和小妹说:“你要身体好些了,一块儿做吧。”
他们就都去了院里张罗晚饭。大哥用一些砖块搭了个土灶,生上火了。灶边放着半桶清水,一张板凳,凳子上是一些大料。二哥解羊,分下来四扇肋排,嘱咐小妹和李帅用盛在一只大碗里的果酒洗排骨。二哥说:“今晚做陈太吉玉冰烧肉锦绣。”
大哥的火烧得差不多了,二哥架了口铁锅上去,浇上冷油,油锅热了,倒去热油,重新加上冷油。冷油热锅,米酒洗过的羊肋排入锅,噼里啪啦炸得脆响,香气四溢。
小妹问:“这菜什么来历?”
二哥半蹲着,留意着油锅里的肉排,不时搅动一下,说的头头是道:“这倒江太史家宴用的是广州产的陈太吉玉冰烧米酒,咱们用的是家酿的果酒,果酒洗肉,去腥,老广呢喜欢把肉泡在米酒里腌两天,那是他们用的是猪肉,咱们用新鲜的羊羔肉,没什么腥膻味,果酒酸性比米酒强,洗一洗肉质就会很松弛软嫩了,不费这个事。”
大哥说:“我煮饭去,这菜得配白米饭吃。”
二哥嘱咐小妹:“厨房里有些黄瓜,萝卜,切了片垫在盆子下面。”
这时,肋排炸得差不多了,他就把肋骨捞出锅,放边上备用,接着舀水洗刷了锅,下冰糖炒糖色,又加进一些大料和许多蜂蜜进去一块儿熬煮糖水。
李帅在边上看着,偶尔帮二哥做些刷锅递碗的活儿。大哥和小妹一会儿在屋里煮饭切菜,一会儿跑出来添柴吹火,脸上全挂着开心满足的笑,仿佛过年似的。
二哥把肋排放进了那深棕色的糖水里焖烧,大家这才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围在那土灶边坐了一圈。傍晚风冷,灶边很温暖。大哥找来四个碗,抱来一缸跑满桑葚的果酒,给四只碗各满上酒,瞅瞅灶台,喝几口酒,二哥拿了本翻得有些破烂的《三国演义》,喝酒,抽烟,看书。小妹也喝酒,抿几口,刷刷手机,一脸美滋滋的。李帅跟着喝了会儿酒,身子暖开了,问道:“二哥对厨艺这么有研究?是当厨师的吗?”
二哥笑了笑,没回话。大哥起身了,找了把铲子,在地上挖了个浅坑,从土灶下抽了些木柴出来,扔进浅坑里,又从屋里拿出一口大铁锅,把羊脑袋放进锅里,盖上厚重的盖子,用泥巴封好缝隙,放进了坑里,重新填上土。
李帅冲大哥比大拇指,说:“大哥对吃也很有研究啊。”
太阳落山后,羊肉也炖好了,二哥把肉捞出来,在上头抹了厚厚一层蜂蜜,洒了些许白糖,拿了一根点着的木柴仔细熏着拿洒了糖蜜的表面。热火遇糖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蜜香扑鼻,叫人是食指大动。李帅伸长了脖子,看着那肋排,问道:“这是什么蜜啊?”
蜂蜜是从一个没有包装的大玻璃罐里挖出来的,想必和那桑葚酒一样也是自制的。
小妹一指屋后,李帅眺望了眼,依稀看到一片田地,却看不清种了些什么。二哥拿起了一个盆子,说:“这份给爸妈送去。”
大哥就拿起那份肋排往南屋去,李帅起身跟着,道:“我去吧。”
大哥一看他,笑着拍拍他:“一块儿去,一块儿去,老三有孝心啊。”
他回头冲二哥比眼色,二哥笑着说:“等你们,我们不偷吃。”
进了南屋,李帅把地上的一张矮桌摆上炕,冲着那迷迷瞪瞪的老两口道:“给二老送晚饭来了。”
老两口吸了吸鼻子,约是闻到肉味了,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嘴巴一个劲往大了张,人颤抖着,嘴里所剩无几的黑黄牙齿也跟着发颤,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
他们叽里咕噜呼唤着:“肉……肉……”
大哥把肉放在了桌上,又找来两个木桶,往老两口怀里一人塞了一个。老两口就抱着那木桶,各抓了一条肋排就啃。李帅刚要问这木桶是干吗的,就听爹发出一声干呕声,哇啦吐在了木桶里。娘也吐了,可他们还继续抓肉吃,几乎是抢着去抓肉,生怕被对方抢了吃食似的。
大哥说:“上了年纪了,吃不了太油腻的了。”
李帅眨眨眼睛,二老颤颤巍巍地坐着,互不相让地争夺着,两眼放光,狼吞虎咽,边吃边吐。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突然,大哥和李帅道:“你伺候着。”他就走了出去。
李帅往外看了眼,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人——挎着皮包,穿得很鲜艳,发型时髦。女人和二哥,小妹说上了话,往南屋瞥了眼过来。大哥也去和女人说话,招呼她坐下喝酒,吃肉。
李帅看了看炕上的老两口,屋里已经泛起一股呕吐物的酸味,他便走了出去。
二哥遥遥地和他喊话:“这是小夜的远房表姐,大家都叫她三姐,来串门来了。”
三姐笑着和李帅挥手,露出两个酒窝。二哥又说:“来,一块儿吃饭吧。”
李帅走过去,问三姐:“您自己搭车来的?”
三姐说:“对啊,从车站走过来的,不远。”
二哥说:“你不记得了?车站就在村东,你要想去看看,明早带你去走走。”
大哥也说:“对啊,你回来后还没在村里串过门吧,明天就安排上。”
李帅应下,往东看了看,天全黑了,什么也看不到。村里没有一盏路灯,左右邻舍的家里也是暗黢黢的。
他拿了筷子,盛了饭,低头扒饭。这顿晚饭就在院里吃了,白米饭配蜜焖肋骨,怪下饭的,李帅吃了四大碗白饭,饭后他打着饱嗝问二哥:“药在哪儿呢?我自己泡了,喝了睡吧。”
二哥说:“我给你泡去,”他起身,李帅也要起身,二哥笑了笑,按着他坐下,“你和三姐好久没见到了吧,叙叙旧吧。”
三姐顺势拉住了李帅,和他话起了家常,问着什么时候结婚啊,打算要几个孩子啊之类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