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子大方地把自己的“大王”让给林司衍来斗,林司衍还记得要细软毛刺激蛐蛐的口须来使它斗志激昂,但他再三思考,还是想着算了,他露一手,丢个脸倒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只是他看小虎子这么宝贝他的“大王”,要是输了,还让“大王”受伤,那小虎子估计都要哭死了。
“要不这样吧,我也许久未斗过了,我今日先看着你们斗,改明日再抓一只蛐蛐给我,若不然我怕伤了你们的宝贝。”林司衍组织好语言,略有些歉意道。
一旁,苏泊云很不给脸面地笑了出声,林司衍抬眼就瞪他,可惜某人眼上缠着白纱,一点也看不见。
一群小孩失望地“啊”了几声,但也是宝贝自己的蛐蛐,便也同意了。
这一小插曲没有影响他们斗蛐蛐的心情,毕竟战场对手都准备好了,还是得先战一场再说。
很快,两只蛐蛐便纠缠在一起,各自拿着自己的尖牙攻击对方,一群小孩这时都屏了声,眼神肃穆,特别是小虎子和那个“常胜将军”的主人,拳头都紧握着,眼睛紧盯着里头蛐蛐,愈到后面愈是激烈,两位主人也越是激动,都忍不住叫喊了出来。
“大王,咬它,对,就是这样。”
“将军,快,把它反倒!”
“啊啊啊啊!你个奸诈鬼,居然逃跑!!!”
“懂什么?这叫聪明,对对对,将军将军,从后面压着它!”
“……”
“……”
林司衍和苏泊云两人皆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热闹的场面,心中都有些稀奇,就这么听着一群小孩子争来吵去的,也不觉得聒噪,反倒觉得小孩子们的叫嚷很是可爱。
几个小孩这么轮流斗着,一下午便过去了,赢的人趾高气昂,输的人垂头丧气,相约来日再战。
然而还未等到来日,当晚便被各自的长辈揪着耳朵训斥,原来今日下午本是要听学的,几人是从逃了课出来斗蛐蛐的。
村子地方小,每家每户都挨得有些紧密,有些什么声响都听得听清楚的,且农家的人教训孩子也不讲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反正大家都是这么教训的,也就习以为常了,谁都有被掀了衣服打屁股的时候,谁也不用嘲笑谁。
但林司衍、苏泊云二人皆是不知他们是逃了学的,俩人作为“帮凶”,知道事情的始末后面上都有些讪讪的,而后听完东家的训斥,又赶上听西家人的训斥,被灌了满耳朵的话,更是愧疚地不行,自己还在人家家里养病,却带坏了人家小孩,这怎行?
二人想要将功补过,便想着去学堂帮忙讲学。
林司衍的腿养了几日,不需要那般小心了,也不想“无功受禄”,苏泊云拗不过他,便只能背着他去了学堂。
说是学堂也不算,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罢了,这小村子只有一位老先生在讲学,全村到年龄的小孩都被送来听讲了,虽说大人们自己认不得几个字,也不怎么出去,但“士农工商”,他们还是希望子孙后代能够有些学问的。
林司衍虽说十岁之后便没再听过学,但皇宫里藏书阁的书却是偷偷地看了不少,而苏泊云更不用说了,堂堂状元郎,学识能够浅薄到哪去呢?
两人也皆不是讲课迂腐之人,很会引经据典,吸引地那群贪玩的孩子下了课也舍不得回家,原先的老先生倒也乐得轻松,吹着新泡好的茶,悠闲地看着被围在一群小孩中间的两人。
村民们看到了饭点时间也不见自家小孩回来,皆是出来寻找,看到这情形,纷纷说要杀鸡宰猪地答谢林苏二人,弄得二人手足无措,再三推辞才肯作罢。
如此有劳有得的,二人住地也舒心了些,还颇有些乐不思蜀,觉得这儿民风淳朴,几乎都快忘却了往日那些勾心斗角的日子了。
第58章
“苏哥哥,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小虎子小半个身子趴在木桌上,仰着头问苏泊云,他还是有些坐不住,一会动动脚,一会动动手的,坐姿也不端正,听了几句又忍不住开始问其他的。
林、苏二人自来讲学后,便讲了许多,诸如孔孟之学、奇闻怪诞等。
林司衍还有些分寸,会考虑孩子们的年龄,参照着他们的书本来给他们讲学,但苏泊云就不同了,许是这里太过惬意,再加上他眼睛看不见了,解放了许些他暗藏在那温润皮囊下的天性,他是想到什么便讲什么,有时是那些听得让人头大的“之乎者也”,有时是自己求学时的感悟,还总是时不时撺掇众人闹上林司衍几回,气得林司衍牙痒痒,若不是腿伤着了,真恨不得暴起拿个什么东西给堵住那张越来越讨厌的嘴。
“自然是看的书多了才懂得的啊!”苏泊云挑了挑眉,道。
“那你为何会读那么多书呢?”小虎子继续问道。
“为考取功名,兼济天下。”苏泊云捏了捏小虎子还是肉嘟嘟的脸颊,继续道:“昨日你不是读了吗?‘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听着有些累啊,我读这些就已经要累得不行了,读书人都是要这样的吗?”小虎子皱了皱鼻子,嚷嚷道。
“也不是,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世。”
“可是人人都有手有脚啊,为何还需你来兼济?而且苏哥哥你要做那么多的话不累吗?”
那一连串的“为”都已经把他给绕晕了,他听着就觉得累,更不用说实行了。
这村里人都是自给自足的,顶多就是今日你帮帮我,明日我帮回你,谈不上什么兼济不兼济的,小虎子实在是不明白苏泊云所做有何意义。
苏泊云一愣,为什么要他兼济?难道不累吗?
这倒是把他给问住了。
他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也就从来都没思考过到底为什么。苏泊云收起了些笑意,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两个问题。
累吗?
自然是累的。
寒窗苦读十余载岂会不累?许多人单单为了明经这一关便熬白了头发,岂会不累?
苏家也算是高门了,他大可做个纨绔,一世无忧,可为什么还要大包大揽,以天下为己任,挑灯苦读,闯那千军万马过境,却只容一人过的独木桥?
苏泊云启蒙地早,自启蒙开始,教他的夫子们便告诉他要向圣人学习,要尊崇礼教,将来要如何为官,兼济天下,名留青史。他也一直以此为目标,事事苛求自己,不留一丝错处。
可他亦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的人,为何他就一定要向圣人学习,要为自己添加这么多担子?这乡野的日子不一样过得惬意么?
而他想要兼济天下,究竟是为了那些个虚名,想要名留青史,还是真的心中有大爱?
一连串的问题自苏泊云的脑海中出现,枉他自认聪慧,饱读诗书,却从未考虑过为何。
其实早在小虎子问话的时候林司衍就一直留意着他们这边,他看到苏泊云微微蹙起眉头沉思,也放下了手中的事,让身边的孩子自己抄写诗书。
他们两个人,一个早早入了宫,一个早早入了朝,那些明里暗里的肮脏事也见得不少,都已经不是当年单纯的少年了。
今日坐上宾,明朝阶下囚,他也很想知道经历过这些事后,苏泊云心中的信念是否有过动摇。
良久,林司衍听到苏泊云缓慢而坚定的声音:“累,但我必须做,这是我需承的重!”。
那声音仿佛是一团生生不息的烛火,任世间洪浪滔天,也无法灭其火焰。
一旁的小虎子还在抓着苏泊云的袖子问他为何,而苏泊云只是笑而不语,打趣了小虎子几下,把话题给绕开了。
一直关注着苏泊云的林司衍默默地听着,抿了抿嘴,垂下了眼帘。
他知道苏泊云那个“需承的重”是什么。
苏泊云生于高门之中,长于高门,想要保亲族周全,就必须立于朝中。况且他从小便以君子的标准来教导,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这些东西伴随了他数十年,已经完完全全烙在了他的心里,他享着高官厚禄,享着百姓的恩戴,他的良知让他必须承担着与之同等的职责。
林司衍知道,也懂得,他心中也存着世人,也想着盛世,若不然,他不会为了救齐策而放弃自己的性命。
但是不知为何,他此刻听到苏泊云这么坚定的话,心中竟是有些烦躁。
等林司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书角又被他给搓起来了……
第59章
傍晚回去的时候,苏泊云察觉到林司衍心情有些不对,便让小孩子们先一步回家。
“怎么了?自下午开始就未听你说什么话了。”等孩子们都走远了,苏泊云才凑近了林司衍,开口问他。
林司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想到苏泊云看不见,低声答了一句“没事”。
苏泊云也不说破,微微抬头深吸了口气,惬意道:“这山下生活倒也悠闲,连这空气都闻着干净,司衍喜欢吗?若是喜欢,将来三哥早早辞了官,就带司衍来这山里住。”
林司衍微微一愣,和他一起,来山里住么……
但他随即苦笑,他不是普通的宦官,将来能不能离开皇宫暂且不说,但说苏泊云,以他的才能,将来的成就必不会在他父亲之下,位高权重之人,极少数能得以善终的,更何况,他知道苏格近年来催苏泊云的婚事催得紧,苏家姐姐早两年便家里人,而苏泊云如今已二十四了,还未婚配。
林司衍虽然不知道苏泊云至今还未成婚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还未寻到心仪的女子,但他将来总会娶妻生子的,他难道会抛下他的妻儿跟自己来山里隐居吗?
林司衍心里清楚,苏泊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若是让他跟苏泊云一家人一起生活,纵使他心中再喜欢苏泊云,他也不会忍受得了。
他可以不争不抢,不对苏泊云表明心迹,也可以在苏泊云大婚的时候祝福他与妻子琴瑟和鸣,即使心中再痛苦,但他承受不了看着苏泊云在自己眼前与妻儿欢笑的场景,对苏泊云,他的心始终还是狭窄的。
林司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司衍还会用叶子吹曲子么?三哥许久未听了,还怪想念的。”过了一会,苏泊云转头看向他,轻声道,蒙着白纱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那白纱,有如实质般地温柔包围着林司衍。
“……会。”林司衍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他有些狼狈地扭过脸,伸长了手臂去够一旁茂密的丛林,摘下一片形状稍宽的叶子,在手中翻折了几下,坐回苏泊云的旁边,“但是只能吹一些简单的曲子。”
“没关系,司衍吹什么,三哥就听什么。”苏泊云温和地笑道。
稍有些单调的曲子悠悠响起,清冷婉转,犹如细小的雨滴,点点洗涤动荡的心灵,一阵晚风拂过,吹动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清冷的曲声,瑟瑟的风声,沙沙的林声,又无端令人有些伤感,但苏泊云似是浑然未觉,他嘴边嚼着一抹温润的笑,享受似的时不时点点头,手中也不闲着,时不时用指尖敲击桌面,简单地给林司衍伴奏。
一曲毕,林司衍停了下来,苏泊云问他,“累了吗?”
“有点。”
“那我们回家?”
“好!”
苏泊云莞尔,背对着他蹲下,林司衍熟练地爬上苏泊云的背。
这几日他们两人都是这样来回学堂的,林司衍腿不能行,苏泊云就背着他,当他的腿,苏泊云眼睛看不见,林司衍就给他指路,当他的眼睛。
“司衍是在想外面的人吗?”走了一半,苏泊云突然开口道。
他顿了顿,没等林司衍回答,就继续道:“司衍不回去了,跟三哥一起好吗?往后三哥护着你,决不会让他人欺你一分。”
“没有……”
好,可是不能。林司衍神色一暗,口中却忽视了苏泊云的第二个问题,又一次道:“没有想。”
苏泊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三哥。”没走几步,林司衍还是忍不住叫了苏泊云。
“嗯?”
“三哥今日与小虎子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哪句?”
“兼济天下。”
“不说其他,我天启的臣子,岂能不让天启的百姓福寿安康?”苏泊云坚定道。
名留青史又如何?泯然众人又如何?
他不是要学习圣人,只是肩负着必须的责任的同时,随着良心罢了,他所求无甚,不过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便是累些,也甘之如饴。
“可朝中之人并非人人都如三哥一般作想!”林司衍有些急道。
“那便是他人的事了,但若他忘祖背宗,扰乱社稷,残害百姓……先祖有训,其罪当诛!”
苏泊云的声音掷地有声,有如实质一般敲击在林司衍的心上,敲得他心神一震,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当诛么……
“那如果……”
“什么?”后面的声音太小了,苏泊云没有听到,便开口问道。
林司衍藏在袖子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次反复,终是放开了手掌,也压下了原先那句话,他低声笑了一声,凑近苏泊云的耳旁小声道:“我说,若是三哥一直对我这么好,我便一直给三哥吹笛子。”
苏泊云失笑,道:“那三哥便先谢谢司衍了。”
“好说,不谢。”
林司衍手臂微微缩紧了些苏泊云的脖子,有朝一日若真是要诛,那么不必苏泊云动手,他自会去谢罪,但如今……且让他贪恋片刻这温暖,将来入了地狱也好留个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