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抬了抬眼皮,脚下步伐终于放慢下来,一手撑伞,另一只手上拿着不知何时藏的花生慢慢吃着。
小陈惊魂未定,喃喃道:“刚才还好我躲得快,说不定我稍微学一下武功,真的可以救杨柳山庄。”
啪的一声,黎秩捏碎了一整颗花生,他看向手心里的碎屑,眉梢挑起,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不过是看陈大夫往日乐善好施名声不错,日行一善罢了。他还真以为自己能躲开那么快的马车?
第2章
两人走在青石小巷里,时而发出咔咔捏碎花生壳的声音。
小陈看得嘴馋,转移话题道:“我看刚才茶馆里的那些人,应当是要赶往金华三清楼的武林大会吧。”
黎秩置若罔闻。
并肩走时,小陈才发现对方比他高了半个头,远看一阵风能刮倒的单薄身板,近看其实没那么夸张,小陈打量了下,看他应当没那么虚弱,暗暗放下心来,又对他很是好奇。
“最近整个江湖都在关注红花令,你就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段时间江湖日报的版面可都是这个!”
说起这个,小陈有些激动,手伸去碰黎秩的油纸伞,对方极快避开,他暗自可惜又没能摸到脉搏,眨巴眼睛问:“你看不看江湖日报?”
无争山庄这几年将名下天下书局专卖的江湖日报推广到中原各地,今上治下清明,吃饱喝足,百姓都有了八卦的空闲,加上江湖日报有权威,也敢写,如此能跟传闻中神秘莫测的江湖秘闻接近的机会自然不可错过。
小陈以为李知不知道那些江湖事,手舞足蹈地解释了半天。
先前说过,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所谓红花令,乃是一纸死亡名单。
从半月前起,每隔几日,一枝红花海棠会将死亡名单戳到往届召开武林大会的金华三清楼那金闪闪的门匾上,半日内必取名单上人的性命。
这也是去年才召开过一次武林大会,今年又开的缘由。
至今,接到红花令的人多是与魔教有过龃龉的武林人士,而死者身上又都会留下一道特殊的十字剑纹——据说这与去年魔教教主在与前任武林盟主陆玄英比剑时,使出的那一剑极快的十字花纹剑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加上红花海棠是魔教教主杀人时使用过的标志性信物,故而江湖日报称,凶手极可能是魔教教主。
显然,武林正道也是这么想的,故而说起凶手,嘴上骂的魔头,心里想的都是伏月山的魔教教主。
但没过几天,江湖日报又刊登了魔教的辟谣声明——
首先,关于十字花纹剑这种正道人士的叫法,魔教不认,因为太庸俗。他们以为,非要给这无名剑招取个名字,也该叫做夺命追魂剑。
其次,他们英明伟大的教主自去年胜过武林盟主后就一直在闭关钻研剑道,没空出门杀人,尤其杀的寂寂无名的正道人士?无稽之谈。
最后,占据版面最多位置的大字曰——魔教以为正道纯属造谣,对魔教声誉造成极大影响,要求金钱赔偿。
小陈说起,不禁怒骂魔教不要脸。
真魔头黎秩斜他一眼,默默将油纸伞往自己这边偏了偏。
豆大雨珠落到肩上,本就快要浑身湿透的小陈被冻得浑身抖了一个激灵,颠颠地又贴了过来,“刚才那些人说,这次魔头要灭门的是杨柳山庄莫家,离衢州城最多半日路程。”
杨柳山庄莫家算半个武林世家,祖父辈出过一个风流剑客,因家境颇丰,也一直依附这武林正派,这些年每次召开武林大会都有他的投资。
除此之外,莫家最出名的就是莫家大小姐,因美貌名动江湖,被誉为江南四大美人之一的莫云裳。
“我曾有幸见过莫小姐,知道她家中人丁单薄,若魔头当真上门,那该如何是好?”小陈担忧道:“莫家多年从商,也没听说过家主会武……”
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黎秩默不作声拐入青石小巷中,很快回到老槐树前的破宅子,他无视了门前堆积快有一人高的礼盒,自顾自收起伞。
推门的同时,他说:“不送。”
小陈完全没料到他竟然会如此利落地送客,当场愣住,“外面还下着雨,你都不请我进去坐坐?”
黎秩果然没理会他,抬脚进门,可小陈还没给他看诊,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瞅着空隙就要跟着钻进门,可对方一眼看来,他就怂了,脚下一顿,手在半空拐了个弯,在对方毫无防备之时反应迅速地抓向那把油纸伞。
“那你借我雨伞一用?你看我衣服都湿了,再淋着雨回去难免感染风寒,你也不忍心……啊!”
然而握住伞柄的那一刻,小陈发现这伞完全超乎自己预料的沉重,没有防备地沉了下去,不由惊叫一声,随口胡诌的借口也说不下去了。
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同时及时将伞夺回去,才没掉在地上。
小陈不可思议地看看自己的手,还有那把朴素的油纸伞,迷茫的目光往上,便见那李书生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小陈忽觉背后发凉,可心里的疑惑太多,他揉着手腕问:“你这伞怎么这么重?难道是沉木做的?”
他感觉这把伞至少有五斤重,寻常的油纸伞哪有这么重?那二指粗的青竹伞柄好像也有哪里不对。
只是看黎秩时不时咳血的病弱书生的模样,拿着这把伞时好像根本没出什么力,撑了一路也轻松无比,小陈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
黎秩只说:“既然已经湿透了,那再淋着雨回去也无所谓了。”
小陈感到十分受伤。他这么说是想要留下来的意思啊,这人怎么这么不通人情,还越来越冷漠,他怎么就感受不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呢?
黎秩没再搭理他,就要关门。
门外小陈还不死心似的,紧跟着又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难道真是那位贵人写给你的情书?”小陈背过身去走到门边一角,不知看见了什么,嘀咕道:“我猜她肯定是一个很爱美的富家千金。”
黎秩挑眉看去,小陈正在礼盒堆上捡起一张洒金水红的桃花笺,对上他怪异的眼神,莫名会意打开桃花笺,转瞬脸色变绿,仿佛天要塌了。
“这是什么?”黎秩闲闲反问,“那位千金是你倾慕之人?”
小陈:“……”
“昨夜暴雨,山石滑落堵了官道,六大门派今早赶往杨柳山庄势必会迟……”小陈捏着桃花笺,满脸担忧,“若是无人去救,那莫家岂不是……”
黎秩没说话,接过桃花笺,上头果然是小陈所念的内容,而后缀的署名,只有一个潦草的“江”字。
送信的人姓江。
黎秩有位江湖朋友,姓江。但若无事,他不会来找黎秩。送来这信,是让他去杨柳山庄救人的意思。
黎秩眉头紧皱,很快又松开,语调凉凉,“没有六大门派,还有不少逍遥客,这几日衢州城中来来往往不少江湖人,自有人去救人。”
“倘若他们不知道呢?”小陈忧心忡忡,“红花令才出现不到半日,能及时赶往杨柳山庄的武林人士绝对不多,前几日我看江湖日报上说了,终南山的长老都死在了魔头剑下,那些无门无派的逍遥客真的能救人吗?”
对江湖一知半解的人,总是盲目的信任武林正道和六大门派。
可黎秩是魔教教主啊,他淡漠道:“武林正道的事,与我何干。”
小陈道:“杨柳山庄离衢州城不远,眼下赶路,半日内也该到了,就算不是江湖人,难道身为寻常平民百姓,看着杨柳山庄那么多人临危,我们就能见死不救吗?你把这密信带上,咱们去茶馆找那些武林人士报信吧?”
“不去。”黎秩拒绝得很痛快,手按在门板上说:“哪有人会将密信如此随便丢到别人门口的?往后少看些江湖轶事,老老实实回医馆去吧。”
“可万一是真的……”
黎秩看着他,认真而又凉薄地说:“恕我直言,你空口无凭,就是去报信,也不会有人信你。”
“可是……”
吱呀一声打断小陈未出口的话,他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管!”
小陈瞪着门板,哪怕还没确定桃花笺上的内容是不是真的,但事急从权,他还是决定多管闲事一回。
只是走下门前台阶时,摸到袖中沉甸甸的一捧铜板,他顿了顿,不过最后还是先朝外跑走了。
谁让这书生这么没人性,退回来的这十个铜板以后再说吧!
脚步声远去,大门紧闭着,整个巷尾太过安静,显得有些诡异。天穹青灰,让人看不清时间的流逝,半日功夫,好似一眨眼就溜过去了。
顷刻后,吱呀呀的声响里,老槐树根前的老宅那两扇陈旧的大门重又打开,黎秩苍白的眉头蹙起,望向已行至巷子一头的冒失人影。
“真去了?”黎秩看看手里的桃花笺,撑起伞也步入雨中。
按照惯常,每次红花令出现在三清楼的六个时辰内必出事。
黎秩边走边拉下斗篷的兜帽,眸中一片清冷。好端端的让他去救杨柳山庄?姓江的最好没有坑他。
西城门向来人最少。
撑着伞的青衣人影牵着马走出城门,街角隐蔽处,一辆华贵的马车开了三分的车窗内,着绛紫华袍的年轻男人略一侧首,眸光便落到远处油纸伞下那道清瘦颀长的青衣身影上。
他腿上本趴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浅蓝色的猫瞳半阖,随着被主人有一下没一下揉肚子的节奏,懒洋洋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只是等了片刻人都没有动静,猫儿不满地喵了一声。
紫衣男人会意抬手,挠了挠猫儿下巴,开口时嗓音甚是温柔。
“枝枝乖。”
猫儿慵懒又高傲地看了看男人,喉咙里发出满意地咕噜声响。
第3章
杨柳山庄人丁单薄,只有三位主人,不会武的坡脚家主、柔弱的大小姐和还有不到七岁的小少爷。
以往红花令上死在魔头剑下的人中,甚至有过终南山的一流高手,武功不在武林盟主陆静之下,江湖鲜有敌手。而一流高手本就万里挑一,眼下如此弱小的一个莫家,加上来所有相助的逍遥客都不会是魔头的对手。
山庄里忽明忽灭的灯火是山中唯一的光源,透过微黄的灯笼纸,暖光洒出去,放眼望去,雨水混着血水的庭院,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
而现在杨柳山庄主人之一,大小姐莫云裳正展开双臂拦在最后一名因为保护她而伤重的逍遥客面前。
这一幕若是旁人见到了,指不定要羡慕得眼睛发红。今日来相助的武林人士,或许有人是为了千金重酬、莫家宝剑,但更多人为莫大小姐而来。却只有他一个人,得美人以命相护。
“住手!”
魔头手中那柄屠尽杨柳山庄的剑停在少女秀美的脸上三寸,剑刃满是血红。他浑身都被黑色衣料裹得严实,戴着遮盖了整张脸的银质面具。
“我莫家与伏月教从未有过仇怨,你何至于灭我满门!还有这些侠士,他们只是好心相助……”
不等雨中狼狈的少女将话说完,黑衣人将剑架在了她脖子上。
“还有一个小的呢?”
莫家家主已死,只剩下一双儿女。
莫云裳胸腔因愤怒快速起伏,咬紧牙关道:“没有其他人……”
黑衣人道:“我不喜欢跟人讲道理。”
莫云裳目光闪烁。
红花令出现之后,除了死在凶手剑下的人,未有人见过真正的凶手,很多人都在猜测他是魔教教主。
而这一届魔教教主才出江湖没几年,倒是有一句话相传甚广——他说,他不喜欢跟人讲道理,麻烦。
他从来没露过面,似乎是因相貌丑陋,见人时从来都是戴着面具。而眼前这个人,与传闻中魔教那位神秘至极的教主的许多特征渐渐重合……
黑衣人似乎格外欣赏她眼里的绝望,剑尖缓慢移动,落到她白嫩脆弱的脖颈动脉上,“不过先杀了你,再去找那个小的也不迟,只是可惜……”他嗤道:“可惜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剑尖稍微移开,黑衣人手腕轻翻,杀机已到眼前!
那名重伤的青年侠士忽然跃起,用手里的刀挑开黑衣人的剑,而后摇摇欲坠的护在莫云裳面前。
黑衣人的剑已来到他面前,长剑强势无比的压来,本就伤重的青年被狠狠踹飞出去,跌落水滩,连带手里的刀也不知掉到何处去,狼狈地在地上挣扎半晌,而后咳出大口鲜血。
黑衣人侧首望向边上的莫家小姐,提醒道:“该你了。”
莫云裳将下唇咬出一个血印,她并非不怕死,只是她面对的是杀父仇人,心头更多的还是恨,她瞪着黑衣人道:“魔头,你会不得好死的!”
黑衣人低嗤一声,挥动刚被雨水冲去血污的剑。
剑起,剑落,寒光略过雨幕。
突然!
那剑调转方向朝身后砍去,金玉相击的声音响起,不知何处来的暗器与剑刃相撞,震得黑衣人倒退几步,定睛一看,竟只是一粒花生米!
“谁!”黑衣人惊喝道。
莫云裳惊喜地看向山门前,难道是六大门派的人来了?
杨柳山庄的大门前却只有一人。
半旧的油纸伞下,昏暗中的光线中,被苍青的披风帽沿下的面容上系着一方青巾,几缕长发半遮侧脸,只依稀露出一双眼睛,格外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