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马骋匆忙往屋里走,见着文乐说:“少将军......主子,不见了。”
文乐手一顿,问:“什么意思?”
靳允抱著书往外跑,只听马骋说:“下午主子要去国子监,便从侧门出来,奴才便叫了轿夫在原地等候,不过一转眼功夫,主子便不见了。”
文乐端着那银枪,一身气势收敛个干净。他拧着眉往外走去,马骋也急急忙忙跟在身后。
靳允抱著书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唇,担忧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紫琳端着一碟子糖渍青梅从外头进来,表情也有些严肃。她看着靳允紧绷的小脸,拉着他坐在石桌前,说:“别紧张,你义父会处理好的。”
靳允眉头未松,说:“若我也会武,这会儿便能帮上义父了。”
紫琳将那颗糖渍青梅放到涩口的茶水中,端到靳允面前,说:“各司其职,你年纪尚幼,若能照顾自己不让他人担忧,便也是帮忙了。”
靳允愣神,喝完那杯茶,还不小心呛了一口,推着紫琳往外走,道:“姨姨去忙自己的,靳允能照顾好自己。”
紫琳失笑,摸摸他的头,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喊人:“唤人去张尚书府上,就说有要事商讨。”
小厮火急火燎地应声,往外跑去。
一时间,如幽深静潭一般的镇国府,仿佛被投入一块火石,呲啦一声,全活了过来。
此刻,傅骁玉正坐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地上到处都是碎砖块,他挑了一个干净的坐下,拿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着,一点都不像是被绑走的人。
而他面前的人,或躺或坐,淡淡的血腥味把整个破庙包围得严严实实。
傅骁玉看够了热闹,将折扇猛地一收,道:“所以......有事儿?”
为首的人并不是陌生人,而是傅骁玉这段时间极其熟悉,还放话要与文乐比上一次的大辽将军——阿斯。
阿斯已断了一臂,眉间全是汗水,他的嘴唇也无半点血色,望向傅骁玉,说道:“大单于已死。”
傅骁玉抿唇,看着阿斯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阿姆用隼给我传了信。”阿斯说着,由旁边的属下扶着坐到了地上,抄起腰间挂着的水囊喝了几口,一说话便是一股子烧刀子的味道,“我们还未走到边关,便有人暗杀。二十多个弟兄,只留下六个,我也断了一臂。”
傅骁玉抱着肩膀,说道:“那你找我作甚?”
阿斯抬眸,看着傅骁玉道:“南朝,我只相信你,阿斯有事相求。”
“你找我帮你我便帮你?”傅骁玉笑着,道,“你也知道,我家里世代从商,有利可图才能做买卖,做慈善可不是傅家人的商业范畴。”
阿斯没理会傅骁玉说的话,靠着墙道:“如今辽由大单于的大儿子淳维继位,此人阴险狠毒,性格暴烈,原本也不是做王的料子,此番我远走金林,大单于二儿子山戎势微,只怕没能抵得过去,让他拔了头筹。”
傅骁玉但笑不语,等着阿斯继续说话。
“......我知晓你们自己的皇帝身子也在一天天变坏,我辽愿意与镇国府签订合约,若是能帮山戎重新夺位,辽五十年内不会踏入南朝一步,并每年上供上万战马与丝帛。”
“与镇国府?”
阿斯点头,冷汗让他喘的气也有些颤抖,他说道:“镇国府手中兵力边关加上南岸,足足三十万,能够将金林完全踏平。权势、金钱和女人,你是文乐的妻,你难道不想看到他爬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有辽的应允,边关不犯,边关兵马便可直接踏入金林,如过无人之境......”
破庙之中,落针可闻。
阿斯的手下们或多或少都有伤,面色都不好看,此刻手握着刀把,似傅骁玉说上一句不合适的话,他们便会在这破庙之中将他的头颅斩下。
秋末的寒风吹得人脸颊生疼,庙中的佛像不知道是哪位菩萨,嘴角含着笑意,瞧着面前的人们若无其事地规划着灭国的大事。
傅骁玉突然一笑,竟把阿斯吓了一激灵。
破庙里无人敢说话,傅骁玉笑够了,用手揉揉发酸的牙帮,道:“说实话,我还真心动了。”
他家的文乐,那般好,自然应当得到最好的。
阿斯捏紧了自己的袖口,状似无意地问:“那你答应了?”
“不答应。”
“什么?”
傅骁玉摆摆手,说:“没办法,家中小夫郎为人懒散,最怕动脑子的事儿。镇国府一家子忠君爱国,这辈子在边关、南岸抛头颅洒热血......”
阿斯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来,说:“南朝皇帝昏庸,对镇国府这般冷待,你们是疯了不成,以直报怨?”
“不,你想错了。镇国府不是效忠文帝,也不是效忠武帝,他们效忠的是整个南朝。”傅骁玉缓慢地说着,“一个匈奴的头颅便是一两金银,这将士要的是钱;献计夺回失地能得正六品营千总,这将士要的是权;死伤无数,得口头空职一位,你猜这要的是什么?”
阿斯想起那战场上的少将军文乐,千里之外射箭便能取他麾下乌孙烈的一只手臂,战马一抬脚就能活活踩死一名士兵,战场厮杀无数,血液能将他的白衣染成红色。
那是天生的将领。
“......他要的是这太平盛世。”
夫子做惯了,傅骁玉的一番话让阿斯站立不稳,直接跪坐在地,拧着眉细细思索起来。
傅骁玉却不让他细想,轻声笑着转开话头道:“不过镇国府不参与夺权,不代表没有支持的人,若照你所说,辽安分守己,也能成为他的助力。”
阿斯仿佛抓着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问:“何人?”
“景王殿下,周崇。”
天色已晚,商讨要事。
阿斯突然皱眉看着破庙外,一旁的士兵也抽出了大刀。大约一炷香时间,外头就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围。领头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手中紧握着银枪,眉头紧蹙。
不等屋子里的人细想,那庙门就已经被人一脚踹开。
穿着白玉甲的文乐提着银枪进屋,瞧见阿斯后目欲呲裂,一脚便将人踹在了那佛像上。阿斯闷哼着吐出鲜血,将那佛像染红。
“少、少将军,阿斯情急之下......”
阿斯的话未说完,那一把银枪就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喉咙。
文乐声音冷冽,一身气势压得旁边的士兵不敢动弹。他手里的银枪只需再往里头进上一寸,便能将阿斯的喉咙捅破。
“怪我平日收敛着,个个都觉着我好欺负。”文乐的银枪片刻不松,将阿斯抵得面色青紫,那尖锐的银枪头似下一刻便要生生戳穿他的喉咙,“你们这些贼子来了南朝是好的不学学坏的,尽学着今上那般,拿我命脉做文章,是吗?”
作者有话说:
乐乐发火啦!
第133章 荔枝肉
庙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照出人的影子和那鬼魂一样,闪动着格外吓人。
温热的手握住了文乐的,傅骁玉握紧他的手,将银枪一点点抽出,说道:“乐乐,我没事儿,你瞧瞧,我好端端的呢。”
傅骁玉轻声说着,发现文乐的手心全是冷汗,滑腻得让人握不住,和血一般。
文乐深吸一口气,似找回了一点心神,道:“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们回家说。”傅骁玉一手握着银枪,一手握着文乐的手,拉着他往外走去,瞧见为首的杨擎,说道,“庙中人我有大用,劳你费神安排安排。”
杨擎敛下表情,道:“祭酒大人放心。”
回了镇国府,张烈和孙煜儿都在。平日文乐哪怕没有傅骁玉也是十分有主心骨的人,去边关、南岸,面对数不胜数的敌人,他也能脱身而出。今日难得傅骁玉遭了祸,他慌得不成样子,以为与朝堂上的人相关,便叫了张烈前来。
孙煜儿拉了拉张烈的手,说:“瞧祭酒大人没什么大碍,我们先回去吧。”
张烈点头,看了眼文乐的背影,对紫琳说道:“过几日再上门叨扰。”
紫琳连忙唤人送他们出去。
等人走了,紫琳有些担忧地看着紧闭的院门。
屋内,傅骁玉倒了杯热茶给文乐暖手,一点点擦去他的汗湿,除去让镇国府篡位的话,阿斯的意思,傅骁玉全数转给了文乐听。
说起正事,文乐总算是精神些,皱着眉头说:“他为何这般相信你?”
若是阿斯在,或许会答:他在傅骁玉身上,见到了金林最后一位文人的风骨。
但是他此刻不在,傅骁玉琢磨一番,将扇子往手心上一敲,笃定地说道:“他爱慕我?”
文乐:“......”
秋末的风吹得窗户一个劲儿地晃,思竹早早地将门关好,点上一些安神香,悄不声地退出去。
傅骁玉已经洗漱好在床上躺下了,朝上那边由马骋为他请了假,也怪祭酒大人平日便不爱工作,他这一个假请的,没一个人怀疑是傅骁玉出了岔子。
头回这么被人箍着,傅骁玉也困倦得很,在文乐沐浴回来之前就已经疲惫地睡去。
地龙升起来十分热乎,傅骁玉血热,不爱厚被子,只盖着夏日的凉被。文乐一到阴雨天膝盖就酸疼,迫着盖那厚实的棉被,两人就这般一人盖一床被子多日了。
文乐捂干头发,坐在床沿处。他看了傅骁玉一会儿,将他的被子掀开,小心翼翼地从后头抱住傅骁玉的腰。
草原是宽广的,一眼望不到边。牧草如同海浪一样,风吹过去,一波接着一波的草浪花翻涌。
隼在天空展翅翱翔,没有高楼琼宇的遮挡,它的翅膀肆意展开,吓得别的鸟雀都不敢与它争辉,早早地躲了起来。
文乐能闻到那牧草的青涩气息,伸手一抓,手心是柔软的蝶。
蝴蝶翩翩飞舞,翅膀上的眼斑慢慢扩大,似有了人的神智,对着文乐眨了眨眼。
大毛毛的驮着人过来,马蹄声逐渐靠近,牧草比踩得一团乱。
文乐朝上看去,看不清那人的脸。
号角声骤起,密密麻麻的箭羽朝着大毛毛射来。文乐翻身上马,脱下衣服将箭羽全数裹在其中丢下地。茫茫的大草原,无人射箭。可箭羽还是铺天盖地地袭来,文乐疲惫极了,他要护着前方的人,又要躲避那尖利的箭头。
停下来了。
文乐松了口气,大毛毛打了个颤,逼得他扶着那人下了马。
四五支箭羽已经戳穿了那人的胸膛,白色长袍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文乐哑然,张开嘴却喊不出来,他跪坐在那人旁边,将外衣捂在那伤口处。
“拔了吧。”
“不能拔,你会死的。”
文乐嘴上说着,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已经抓在了那箭羽上。箭羽带着倒钩,抽出一支,便是一片喷涌而出的血液。
绿油油的草原也变成了红色,飞舞的彩蝶背后的眼斑越来越大,如人类的瞳孔一般,收缩自然。
“我会死吗?”
“你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我会的,我是被你杀害的。”
文乐猛地停下手来,抬头看,一直看不清容貌的脸慢慢展现出全貌来,是他日日夜夜酣睡在侧的良妻,是他放在心肝上的人。
傅骁玉落下血泪,死死抓着文乐的手,问:“你舍得害死我吗?你会害死我吗?你不怕害死我吗?”
“乐乐?乐乐!”
文乐惊醒,看着头发半解,面露担忧的傅骁玉,神情慌张。
镇国府的少将军,孤身一人敢入敌营,三鞭深可见骨也没能让他弯下代表镇国府那挺拔的脊梁。
而如今,却被一个梦魇折腾得如此不堪。
傅骁玉心痛不已,将文乐紧紧搂住。
天色还未亮,安神香早已经灭了,只留下半管烟灰。
文乐平复了心情,借着傅骁玉的亵衣,将自己的脸擦干净,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说:“我是不是有点丢人......”
傅骁玉愣是给他气笑了,抬起被子将两人牢牢裹住,说:“夫妻闺房话,你莫说抱着我哭了,就是我抱着你哭也是使得的,没人能说咱们闲话,知道吗?”
文乐被他的话安抚到了,将自己的梦说给他听,双手还一个劲儿地比划,说:“可吓坏我了你知道吗?那么粗的箭,快给你胸膛扎出一个洞来了。”
文乐说着,似有些后怕,紧蹙着眉。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傅骁玉说完将文乐的手放置在自己胸膛处,道,“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只有我把别人射成筛子的时候。”
红烛终于熄灭了,外头也透了亮光进来。
文乐抿着唇,手指抠着傅骁玉衣领处的暗绣,说:“我有自己想实现的抱负,自以为去了边关、塞外,受伤也是自个儿受着,不会撼动你分毫。这次你被那贼人掳走,只消得半日,我便惊慌得不知所措。边关、南岸和徐州,我去的地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一个人埋着头往前冲,却不知道你在金林——这金丝牢笼,该如何捱过担忧,如何捱过相思。”
傅骁玉揽着文乐,平日一枪能戳断人骨头的少将军,此刻脆弱得像个小孩儿。
“那你能改吗?”
文乐一怔,愁眉苦脸地往傅骁玉身上挂,道:“不能......”
傅骁玉气不出来了,拍拍文乐的后腰,说:“你这人好没道理,又恼火自己,又改不了,合着把事儿都捅咕给我了,让我想办法处理?”
文乐被打了也不怒,脑袋埋在傅骁玉的脖颈处,小声说:“烦恼的事儿,分摊给别人,自己就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