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爷双手叉腰, 怒气冲冲地站在走廊下边监工。
阮夫人一边给他扇风, 一边劝他消气。
“今天太阳这么大呢, 等会儿该晒中暑了。”
“又不是冰块做的,晒一会儿就化了。”阮老爷气得原地乱走,指着阮久, 手指颤抖,“我就知道, 你一回来我就知道。”
阮久缩了缩脖子,捏住绿菊的茎叶, 小声道:“我和小猪不是已经在救了嘛?”
他用手肘碰了碰赫连诛:“小猪,绑一下。”
“好。”赫连诛拿着稻草搓成的绳子,手穿过阮久扶着绿菊的手, 绕了几圈。
阮久小声跟他说话:“我爹就是这样的, 不用管他。他之前还养过小鸡, 结果我晚上没看路,把小鸡踩坏了,小鸡瘸了一只脚,他还让我给小鸡打石膏……”
阮久话还没完, 阮老爷就怒吼一声:“别说话了!”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 手上一用力……
赫连诛拍拍他的手, 提醒他:“软啾, 你把花揪掉了。”
“我感觉到了。”阮久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攥着的绿菊。
沉默,阮久沉默,阮老爷也在沉默。
阮久抿了抿唇,把花递到赫连诛面前:“小猪,送给你。”
赫连诛从他手里接过花:“谢谢。”
“不客气。”阮久牵住他的手,“你还认得我家的路吗?”
赫连诛点头:“认得。”
“那我们跑吧?”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还没看清楚父亲的表情,就飞快地把脑袋转回来了。他一脸惊魂未定,抓紧赫连诛的手,“我数到三我们就跑。”
赫连诛还在点头,就听见阮久直接道:“三,快跑!”
他话音刚落,就一把拽起赫连诛,阮老爷也在喊人:“来人,拿我书房的戒尺来!”
上午的太阳大,阮久蹲久了,起得猛,还没逃出一步,身形就晃了晃。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臂,扶住他。阮久摇头:“脚麻了。”
赫连诛回头看了看:“爹拿戒尺了。”
阮久使劲往前蹦了两步,一定要跑,赫连诛想了想,抄起他的腿弯,干脆把他抱起来了。
阮久愣了一下,然后抱住他的脖子:“快跑!”
阮老爷拿着戒尺,狠狠地拍了一下廊柱,咬牙道:“好小子。”
只是不知道他是在说折了花的阮久,还是在说“折了花”的赫连诛。
*
回到房间,赫连诛才把阮久给放下来。
阮久坐在小榻上,喝了两杯糖水,才缓过来。
赫连诛就坐在他身边,阮久双手捧着茶杯,问他:“你不会觉得太烦吧?”
赫连诛摇头:“不会。”
“那就好。”阮久朝他笑了笑,“不过今天中午我们就不去饭厅吃饭了,在房里吃,晚上再去饭厅。”
他是怕中午的时候,阮老爷还没消气,被抓住了就要被打,所以要避开他。
阮久找了个小花瓶,把折下来的绿菊放在窗台上,又搬出一堆布料,准备缠个绢花,给父亲赔罪。
只可惜阮久从没做过这东西,有点手笨。
一直到了午饭的时候,阮久已经被各种布料丝线缠起来了。
赫连诛把他给救出来,放在位置上:“先吃饭吧。”他顿了顿:“刚才娘派人过来说,她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
阮久扭过身去洗手:“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时一个劲地在弄丝线,喊你你也没听见。”
阮久笑了笑:“那就吃饭吧。”他给赫连诛夹了菜:“等事情都结束了,就能出去吃饭了。”
赫连诛却道:“在家里就很好。”
阮久又笑:“那就一直在家里吃饭好了。”
*
用过午饭,阮久把搬出来的布料都收拾好,在小榻上躺好,准备小睡一会儿。
赫连诛从来不用午睡,只是坐在一边看书。
阮久挪着过去,枕在他的腿上,捏捏他腿上的衣料:“小猪。”
“嗯。”
“你要是我爹的儿子,他肯定特别高兴。”
赫连诛放下书卷:“为何?”
阮久从他腿上爬起来,眨巴着眼睛:“你长得高呀。”
“这样。”
“他一直很想要一个鏖兀孩子,因为我娘是鏖兀人。但是我和我哥都不像鏖兀人那么高大,我从头到脚,像鏖兀人的只有这双眼睛。”
“我的眼睛不像鏖兀人。”
“那就刚好。”
阮久捧住他的脸,吻了一下他的眼眶,然后迅速躺下睡觉。
“我睡觉啦!”
赫连诛应了一声,重新拿起书卷。
窗外云影徘徊,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阮久脸颊边的碎发。
他自己懒得管,赫连诛每次都耐心地帮他把头发拨到一边,这样的动作,重复一遍又一遍。
赫连诛原以为,他们这次回来,就是确认一下阮家人的安危,阮久顺便和家里人团聚一阵子。
不想这次回来,阮久是要给他安排家里人的。
自从遇见阮久之后,仿佛前十几年受过的苦难,统统烟消云散。
他用手指碰了碰方才阮久亲过的地方,不自觉勾起唇角。
*
阮久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了。
他揉着眼睛,从赫连诛腿上坐起来,小声咕哝道:“怎么睡了这么久?”
这时赫连诛正好把手里的书册全部看完:“没有很久,你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
“等会儿要吃饭了。”阮久伸了个懒腰,又软软地趴进他怀里。
他捏捏赫连诛的腿:“你的腿麻了吗?”
赫连诛摇头:“没有。”
“那看来是我睡得还不够久。”
等侍从们过来请他们去饭厅开饭时,阮久刚要下榻,就被赫连诛拉住了。
“软啾。”赫连诛从袖中拿出几朵绢花,塞到他手里。
阮久低头一看,笑了一下:“不用这些,我爹不会真生气的,他要是会真生气,我就活不到现在了。”阮久想了想,问道:“是你自己做的吗?”
赫连诛淡淡道:“让他们出去随便找的。”
阮久看着他的表情,点了点头:“那我等下拿给他。”
正如阮久所说,阮老爷早已经不生气了,只是仗着这件事情,在饭桌上,让阮久吃了许多他从前不爱吃的东西,要改掉他挑食的毛病。
至于那几朵绢花,阮老爷收下时,只是笑着看了看赫连诛:“你有心。”
他又看见旁边正啃鸡腿的阮久,叹了口气:“比这个好多了。”
*
阮久与赫连诛在家里住了快半个月,就算只能留在家里,不能外出,家里人也变着法地给他们做吃的,安排玩儿的,过得十分自在。
阮久在某天午睡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都圆了一圈。
外边的局势大好,萧明渊率兵一路南下,在下了初雪的时候,无声潜行,兵临永安城下。
此时已经摄政将近半年的英王从春秋大梦中恍然惊醒,仓促筹备迎战。
这时阮久已经换上了带兔耳朵的帽子,和家里人围坐在火炉边烤火。
阮久往嘴里塞了个花生糖:“应该明天就可以见到萧明渊他们了,我哥也可以回来了。”
“是。”阮老爷道,“不论是太子,还是八殿下登基,往后我们家的日子都不会难过的。”
阮久把花生糖咽下去:“爹,你就没有想过去鏖兀吗?”
阮老爷顿了一下:“倒也不是不行,把这边的生意都处理好了,我和你娘搬过去养老,你娘应该也想回去,就是你哥的身子还不大好,而且他和太子那边……”
阮久甩了甩脑袋上的兔耳朵:“来嘛来嘛。”
阮老爷看了一眼赫连诛:“小诛是怎么想的?”
赫连诛就坐在阮久身边,语气如常:“挺好的,要是想过来,我可以安排。”
阮老爷道:“倒不用你安排,这点事情,我自己也能弄好。”
没多久,一个侍从匆匆从外边跑进来通报。
“大王,英王派人求见。”
众人皆是脸色一凝,阮老爷道:“去跟那人说,这里没什么大王,英王搞错了。”
侍从面色为难:“老爷,英王已经知道了,直说要见鏖兀大王。”
阮老爷站起身,对阮久与赫连诛道:“你们回去睡觉,我去看看。”
他们两个自然不肯,阮久道:“爹,英王都知道小猪在我们家了,还是让小猪去看看吧,我和他一起去。小猪很厉害的,不会出事的。”
赫连诛却道:“我一人足矣。”
最后还是赫连诛独自一人过去了。
他在大堂里见了英王派来的人,英王显然是已经走投无路了,才会派人来找他。
那人一见赫连诛来了,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王爷请大王入宫一叙,事关重大,请大王赏脸。”
赫连诛冷冷道:“不去。”
那人咬了咬牙,朗声道:“王爷说,只要大王肯退兵,什么条件都好说,梁国疆域,任大王勾画。”
“不去。”
赫连诛转身要走,那人忽然道:“大王骁勇盖世,不过是去梁国宫中走一趟罢了,又有什么可推辞的?莫不是大王害怕了?”
赫连诛脚步不停,已经要走出堂前了。
那人向前膝行两步,朗声道:“虽然阮家这阵子紧闭大门,但阮家还有许多铺子庄子在外边,若是因为大王的缘故,这些铺子庄子的人有了损伤,王后嘴上不说,恐怕心中也要埋怨大王。”
听闻此言,赫连诛才停下脚步。
阮家人待他这样好,不能连累他们。
况且,他也有几件事情要在梁国皇宫里办。
赫连诛大步走到堂前,到了阮久面前,同他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阮久道:“我跟你一起去吧?英王……”
“不用,你留在家里,回去睡觉。”
阮久还要再说话,可是这时候赫连诛已经走了。
阮久没办法,只能让人去套马车,把赫连诛的大氅拿来。
*
英王摄政,几乎已经把自己的府邸搬到皇宫里来了。
侍从引着赫连诛进了宫,到了皇帝的寝宫。
梁帝病重已有半年,满殿都是浓重的药味。
那侍从带着赫连诛进了正殿,请赫连诛在这里稍候,就离开了。
赫连诛看了看四周,四下无人,安静得可怖。
他当然不会就这样站在这里等着,想了想,便朝边上走了一步。
他绕过正殿,推开门,到了偏殿。
偏殿里,暗色的帷帐垂落,因为没有一点风,也就一动不动。就算是赫连诛推门进来,帷帐也只是微微晃动两下,很快就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默。
赫连诛在将要踏进偏殿门槛的时候,微微侧目,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于是他撤回脚步,大步往后殿走去,拽着英王的衣领,将他提了出来,甩在地上。
“大王!大王!”
兵临城下的事实显然将英王折磨得心神不宁,他脸色憔悴,眼下两片乌青,见着赫连诛,就只是喊“大王”。
赫连诛语气冰冷:“偏殿里的是谁?”
“是父皇。”他还怕赫连诛听不懂,连忙补了一句,“是梁帝。”
赫连诛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你想跟梁帝说,萧明渊勾结鏖兀谋反,让梁帝传位给你。”
“不敢不敢。”虽然被说中了,但英王还是连忙垂首,“小王知道,萧明渊所率军队都是大王的军队,所以想着,将大王请进宫来商议,看大王如何才能退兵。“
赫连诛不语。
英王继续劝说,他确实没有想到,鏖兀真的会借兵给萧明渊,而他只是被太子安插在朝中的人绊住了脚,稍微晃了晃神,萧明渊这个从没带过兵的人,就到了城楼下。
他擅长阴谋诡计,怎么会擅长带兵打仗?
萧明渊行军途中,他就有过几次部署,可是都被萧明渊轻松摆平了。
如今事态紧急,眼看着到手没半年的江山就要易主,他实在是急了,开始胡乱想些法子了。
其中最简单的,当然就是劝服赫连诛退兵。
“那些都是大王的军队,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便可解我围城之困。至于大王要提什么要求……”
赫连诛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朕先去见见梁帝。”
“也好。”英王伸出手,“大王请。”
赫连诛再没看他一眼,就转身去了偏殿。
英王暗自庆幸,赫连诛去见父皇,让父皇知道萧明渊与鏖兀勾结,自然会传位给他的。
梁帝行将就木,躺在床榻上,身边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赫连诛掀开帷帐进去时,他还以为赫连诛是宫人,气若游丝道:“水,朕要……”
赫连诛没理他,径自上前,在床榻前的椅子上坐下。
梁帝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看见来人,开始还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待看到赫连诛的眼睛时,忽然想起来了。
他就像是忽然被吓到了一般,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颤抖的手指指着赫连诛,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你……”
赫连诛没有开口,回头看了一眼英王:“出去。”
英王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梁帝:“父皇,大王是特意过来探望你的,不会……”
他还没把话说完,梁帝便抬手要他出去,他只能讪讪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