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来,赫连诛与太后不单是感情不好,还有利益上的冲突,和赫连诚一样。
以后赫连诛和太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不敢想。
他不想让赫连诛死掉,也不想让太后死掉,目前生死未卜的帕勒老将军也一样。
要是尚京和永安一样简单就好了。
阮久撑着头,出了一会儿神,两只小狗和小狼陪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乌兰进来了。
“王后,他们说大王出宫去了,不用等了。”
“他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祖庙了。”
“啊?”阮久扶着桌子站起来,“那我还是去看看吧。去准备马车。”
赫连诛要是去处理事情,还算是没有泄气。他去了祖庙,看来是难过到了极点。
太后肯定不会派人去找他,阮久想着,朋友一场,还是成过亲的朋友,他肯定要过去看看,省得他出事。
*
鏖兀的皇家祖庙是重地,除了平时清理打扫的宫人,鲜有人至。
上回太皇太后和赫连诚谋反,太皇太后就是假托要来祖庙,才出的宫。
阮久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台阶很高,蹦得他腿都麻了,才到了正殿前。
侍从给他开了偏门,请他从偏门进去。
阮久让他们都等在门外,自己进去了。
门内更有一扇门,阮久蹦跶着过去,才要推开门,就看见赫连诛直直地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几行牌位。
阮久见过,成亲那天,拜祭祖先的时候见过。
赫连诛垂在身体两边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阮久后退半步,想了想,还是关上门了。
虽然赫连诛背对着他,但说不定他现在在哭,他要是现在过去,赫连诛肯定会被他吓死。
阮久退回第一道门与第二道门之间的走廊上,靠着墙坐下,准备等一会儿,等赫连诛哭完了再进去。
赫连诛擦干眼泪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睡意昏昏。
走廊昏黑,只有正殿里的烛光,透过窗上门上的缝隙,照在走廊上。阮久正好就坐在那一隙光线下。
烛光尽全力描摹出他精致的眉眼,像阳光一样热烈,像月光一样明亮。
赫连诛顿了一下,使劲揉了揉眼睛,擦干净眼泪,顺便确认在他眼前的就是阮久,然后快步上前,抱住阮久摇了摇。
许久没有开口,他的嗓子都是哑的:“你怎么在这里?”
“嗯?”阮久迷迷糊糊地转头看向他,还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他摇了摇头,然后想起来了。
对了,他是来找赫连诛的,结果赫连诛好像在哭,他就想着等一会儿再进去。结果赫连诛老是没哭完,他就坐在这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睡着了。
赫连诛把他耳朵旁边的散发拨开,又问了一遍:“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久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在等你啊。”
赫连诛忽然笑了,像很多次做的那样,蹭了蹭他的脖子。
阮久拍拍他的背,安慰他:“没关系的,老将军肯定会没事的。”
在阮久的手抚上他的背的瞬间,赫连诛就被定住了。
一路行来,总有人问他兵符怎么办,兵权怎么办,该怎么善后,只有阮久会告诉他,老将军会没事的。
这是真正爱他的人。
赫连诛环在阮久腰上的手臂骤而收紧:“都是我的错。”
阮久也抱住他:“不是的。”
“都是我的错!”
殿外众人听见这样一声,同时回过头。
像是野兽的怒吼,夹杂着并不清晰的呜咽,极度悲凉,又极度痛苦,震得众人心口一颤。
走廊上,阮久紧紧地抱着赫连诛,想不出话来安慰他,只能把他抱紧了。
赫连诛整个人都靠在阮久怀里,哭得喘不过气,几乎倒在他身上。
头狼应该自己舔舐伤口,但赫连诛还不行。
*
天一亮,摄政王就带兵北上,前往鬼谷支援帕勒将军。
赫连诛虽然将兵符交上去了,但还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又过了几天,太后见了他一面。
“大婚结束,你年纪还小,打算什么时候回溪原?”
赫连诛按在膝盖上的手捏了捏:“儿子这几天就准备回去。”
这时周公公来通报:“娘娘,小公子到了。”
赫连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站起来。太后却只是朝他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到后殿去。
赫连诛担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周公公道:“大王,请。”
他没办法,只能抬脚走到后殿,在阴暗的角落里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阮久问安的声音。
太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温声同他说话,音量把控得很好,赫连诛听得见,门外的侍从听不见。
太后问阮久:“那天你爹在这儿说话,你是不是在后殿听见了?”
阮久没有说话,也可能是点头或者摇头了,但是赫连诛看不见。
太后继续道:“那天你爹说得令人动容,娘的心也不是铁做的,娘自己就是来和亲的,知道和亲有多不容易,娘是真的心疼你。娘问你,你想不想回去?”
阮久有些迟疑:“可是……”
“你想不想回去?你要是想回去,娘想想办法。”
“我……”
“你装病,装一阵子,娘就让人说你死了,给你办完丧礼,然后你就跟着你爹回去,好不好?大梁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娘跟梁帝通个气,让他不用管这件事情。”
没有等到阮久回答,赫连诛就起身离开。
他知道的,阮久一直很想回家。
在鏖兀的好几个晚上,他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
从太后宫里出来,阮久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回到寝殿,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赫连诛心情低沉,而阮久沉浸在自己的苦恼里,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这天夜里,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洗漱上床,安安静静地躺着。
赫连诛翻了个身,滚到他怀里。
“软啾……”
赫连诛想问他,但是又不敢问他。
害阮久过来和亲的罪魁祸首,阿史那与赫连诚都已经被处置了,如今阮老爷还在阮久身边,连太后都要帮他。
他只是来鏖兀玩了几个月,他马上就要回去了。
而太后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让他不要多事。
*
又过了几天,捷报传来。摄政王在北线大捷,帕勒将军虽然身负重伤,但是奋战到底,最终等到摄政王来援,大破敌军。
念在他有功有过,太后没有让他回京述职,直接让他回家养伤了。
老将军没事,赫连诛也没有再留在尚京的理由,况且太后已经明示暗示让他快走了,他也只能收拾东西,准备回溪原去,继续念书。
他没有跟阮久说,但他觉得阮久应该是知道的,太后肯定会告诉他,他自己说不出口。
临走的前一天,阮久又被周公公带去太后宫里。
那时候赫连诛已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把他拉回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和阮久的感情没有那么深。
这天阮久在太后宫中待了许久,回来的时候又是恍恍惚惚的模样。
临到最后,赫连诛都没敢问他。
第二天早晨,赫连诛准时醒来。
他轻手轻脚地松开阮久,不惊动他,下了床榻,穿上衣裳,走到外间。
格图鲁道:“大王,都已经安排好了,马上就可以启程。”
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
他不想回溪原,溪原没有阮久。
他在溪原待了好几年,在那里念书生活。他有时觉得,只有溪原是属于鏖兀大王的。那儿虽然不怎么繁华,老气沉沉的,但是起码他能做主。
可是溪原属于他,阮久又不属于他。
赫连诛收回目光:“行,走吧。”
他让乌兰留下照顾阮久,等阮久走了再回溪原,所以这次只有格图鲁跟着他。
*
前往溪原的队伍一向从简,十来个人护送,几个木箱子,就是鏖兀大王的所有财产。
赫连诛骑在马上,远离尚京的前半段路走得很快,后来马和人都累了,他才下令在前面那个湖泊边歇一会儿。
他下了马,坐在湖边,格图鲁把水囊递给他,他没接,只是坐着发呆。
大约歇了一刻钟的时间,格图鲁上前,小心地道:“大王……”
他知道格图鲁要说什么。
“继续启程。”赫连诛一面说着,一面起身。
赫连诛站起身的瞬间,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连格图鲁都没看清楚。赫连诛一甩手,就把它丢进了湖里。
湖面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就回归平静。
格图鲁还想说话,赫连诛压着火气:“我都说了继续……”
他回头,却看见阮久牵着马和狗,气喘吁吁的,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见他回头了,抱着小狗朝他挥了挥爪子。
格图鲁弱弱地道:“大王,我本来想说,王后来了。”
赫连诛脚步一顿,然后再次转身,噗通一声跳进湖里。
他的狼牙项链!
他要送给阮久的狼牙项链!
作者有话要说: 项链:你、妈的,为什么?
从今天开始,小猪被吃得死死的
第31章 溪原行宫
阮久牵着马和狗, 怀里还抱着一只狼和一只狗,就站在岸上,看着赫连诛。
赫连诛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就噗通一声扎进湖里了。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吗?
连夜跳湖逃跑?
阮久呆呆的,看了一眼格图鲁。
格图鲁举起双手,自证清白:“王后, 我……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阮久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赫连诛好像不会水。
上回在大梁宫中,他为了阮久跳进水里, 最后还是阮久把他给捞上来的。
阮久一激灵, 快步上前,把狗和狼和马都交给格图鲁,要下去捞人。
可他才挽起衣摆, 一脚踏进水里, 只听见哗啦一声, 赫连诛就从水里站起来了。
湖里的水根本就不深, 才到赫连诛的胸口。
阮久踩着水,表情呆滞, 原来你们鏖兀的湖都这么浅的吗?
日光明亮,照在青绿葱郁的草地上, 赫连诛抹了把脸, 却总觉得眼前还有水珠抹不干净。
他用湿漉漉的衣袖擦,自然是擦不干净的。
他用双手一下一下地抹着脸,搓得眼睛都红了, 却仍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阮久,生怕他跑了。
而阮久就站在他对面,被他欣喜若狂的目光看得不太舒服,低头把自己漂在水面上的衣摆捞起来, 拧干水。
赫连诛舍不得移开目光,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瞧了许久,最后“嗷”地嚎了一嗓子,他像是一只小动物,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欢。
赫连诛“嗷呜嗷呜”地踩着水花跑向他,阮久有点害怕,怕这个小狗扑过来把自己压死,于是弯着腰躲开赫连诛要抱住的他的双手,转身要跑。
可惜没能躲开,阮久被赫连诛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腰。
赫连诛已是狂喜,抱着他在水里转圈,踩起一圈的水花,把岸边的草地都湿透了。
他大声向随从们宣布:“这是我的王后!这是我的巧那!”
他用汉话喊了一遍,怕随从们听不懂,又用鏖兀话喊了一遍。
想了想,又怕他们听不清,于是再喊了一遍。
最后他把这句话用汉话和鏖兀话各自喊了五六遍。
随从们都低着头,没脸再看。
赫连诛抱着比他还高的阮久,却十分轻巧。他抬头望着阮久,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雪山上的雪水渐渐融化,化作涓涓细流;好像他整个人都躺在春日里小绵羊剃下来的羊毛上,暖融融、软乎乎的。
一撮羊毛飘进他心里,变成一颗种子。
赫连诛是个还不通人事的小狼崽,动物和人不一样,动物从来不委屈自己,他现在是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
他把阮久稍放下来一些,抬起头,“啾”的一声,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
一口尚且不够,他对准阮久的脸颊,又嘬了一大口。
像狼吃人。
阮久使劲打他踢他,他也不松开。
他是小狼,他什么都不懂得。
*
赫连诛捂着脸坐在马车里,面前是板着小脸的阮久。
阮久生气了。
因为他使劲嘬阮久的脸的时候,在阮久脸上磕了个牙印。
不是他的牙太尖,就是阮久的脸太软了。
阮久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脸,刚才乌兰给他抹过药了,所以赫连诛提醒他:“你不要把药给抹掉了。”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阮久就生气,气得给他没捂住的半边脸又来了一拳。
“你闭嘴。”
“好,软啾……”
“你闭嘴!”
赫连诛紧紧抿着嘴,不敢再说话了。
但他看见阮久就高兴,看见生气的阮久也高兴,忍不住笑,也忍不住话。
才安静没几息,他就又忘了阮久的话,道:“脸上有牙印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