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浦也已做好了迎兵的准备,在抚州设了行辕,原本驻军还对萧阁抱有怀疑,然而听说多年前的宋世义红巾军已被吴军改收,吴军又纪律严明,不影响他们生计的开展,也都逐渐欣然服从了苏云浦的调配。
苏云浦仍记得温峥离开彭蠡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也怀着一丝期待,策马立在州城前,等待着温峥的到来。
大军渐近,清一色的银色盔甲中,苏云浦却没有看到披着红色帅袍的将军策马领先,反而看到一架四轮马车,在军前缓缓驶动。
苏云浦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催马来到马车前,问车旁的军士道:“温统领何在?”
话音刚落,马车的车帘被里面的人用一只拐杖掀开,侍从扶着那人从车里钻了出来。
“温……温先生?!”待看清那人模样,苏云浦几乎不敢相认,他瘦弱如柳,风吹可倒,已经穿不得铠甲,此前那结实的臂膀几乎薄了两倍,神色沧桑憔悴,更让人心痛的是,他左手还在提着衣角,腿上缠着厚厚绷带,有黑色的药汁缓缓渗透出来。
苏云浦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翻身下马去搀扶温峥,“先生……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信上不是说……一切顺利吗……”
“顺利是指南进的计划顺利,我个人这点伤痛不算什么。”温峥虽在伤中,仍很冷静,“你不要怪宋头领,他是个识大体的人,配合我们改收……只是琉球群岛上有些原始部族太过野蛮,被迫跟他们打了几仗,雨林中作战不易,我这腿被树枝划破,又挨毒虫叮咬,因此有些溃烂……没伤及筋骨,倒也没事。”
听他轻描淡写的描述,苏云浦已经知道这几仗有多么险恶,他皱眉叹道,“主公已取了浙地,他最是放心不下你,你现在这样子……如何去见他!”
温峥没言语,他原是归心似箭,想去见萧阁,但自己前段时间给萧阁的信也是一切皆好,再看看自己模样实在狼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先生就在彭蠡湖边修养一段时间,待伤好了,再去见主公,这些日子有什么吩咐,便交给我做。我除了不会带兵,其他的事是能应付的。”苏云浦道。
“好吧,苏大人在户部多年,民生之事自不用我温峥多言,至于用兵——田梁、宋头领!”温峥挥手一摆,他们二人便策马而至,温峥将他们双方引荐了,对苏云浦道,“入赣之后先要登籍录册、整顿军队,便由这二位将军辅佐你处理吧。”
苏云浦抱拳领命,“是!”
第44章 秦淮秘事
温峥在豫章休养了半个多月,待脸上模样稍好看了些许,便乘马车向北驶去,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急切,窗外熟悉的江南风景映入眼帘,再想到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温峥眼眶不自觉地湿了。
其实除了在琉球他受了伤,在闽地的丘陵中,他也有几次险些丧命,可是他觉得值得……
寒冬已尽,玄武湖洲堤相连,风将浟溶深邃的湖水拨弄成条条明粲春波,温峥坐车坐得乏了,便出来在湖边站了一会,恰好看到有两位妇女在湖边卖着包子,顺手买了两个,用荷叶包着吃。
“你说这水发的,俺男人倒还谋上个生计!我看比在黄土里种地强!”
“谁说不是,还在老家可不得饿死?前些年是没盐吃,现在是麦子都吃不上,俺看这萧王爷比那皇帝老子开通多了,如有一天他当了皇上,咱再回去!”
温峥听到她们聊天,心里不禁一沉,又听着口音似北方人,忙上前问起来水灾的事。
原来这二位妇女便是年前水灾萧阁救过来的难民,萧阁现下在浦口等地造船制筏,因此派了些民工过来,她们的丈夫回不去家了,便加入了萧阁的工队,每月有饷银,这些女子跟着丈夫过来,在江宁城里做些小本生意,夫妻两个生计都能解决了。
温峥把当时水灾的情形详细问了问,只觉一腔热血均化为冷水,腿上的伤口也开始钻心得疼,他不知萧阁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自己,他早就感觉到,萧阁与自己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无形的隔膜,在他离开扬州的这些时日中,有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温峥有些恍惚地重新坐上马车,任车夫给自己带到东园去,但他却有些不想下车,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阁。
“温先生回来了?”
他突然听到车帘外一个清澈文雅,夹杂了些许欣喜激动的声音,温峥叹了口气,依旧用拐杖将车帘掀开,抬眼看向自己全心全意辅佐的人。
萧阁着一身天青色的莲纹袄袍,身上几无修饰,只有腰间系了条墨色带子,发冠的材质也是有些低沉的青玉,脸色愈发苍白,眼下有些发乌,虽然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是芝兰玉树,但却难掩生自内心的疲惫,与以前有些明显的不同。看到自己主公这样,温峥不禁有些发怔。
他还没缓过神来走下马车,萧阁却已抹着眼泪过来搀他,“凤池,如何就瘦了这么多……腿上是怎么了……”
“皮肉伤。主公莫要担忧。”看到萧阁发自内心的担忧心疼,温峥心里一暖,随即又有些惊讶,他二人离得如此之近,他发现萧阁从前身上散发的清馥兰香已经荡然无存了。
“主公……怎么不熏香了?”由他搀扶着,温峥怕他提到伤口来历,便问些无关紧要的。
萧阁笑了笑,“现在事情繁多,没这个心思了,以后都不熏了。”
他们二人走入正堂,侍女已备好了菜肴,有太湖四珍、长兴爆鳝丝、老鸭煲、嵌肉田螺……都是温峥老家湖州的口味。
萧阁笑道,“凤池,这次进军浙地,特意去你们湖州转了转,当真是好地方,我还请了个当地厨师到咱府上,你以后可以常吃家乡口味了。”
听到此处,温峥皱眉问道,“主公,我一直想问,酋云会的事情,如何解决的?”
萧阁面色一滞,斟酌许久,也不知如何开口,与傅弈亭有关的事,他现在丝毫也不想提,“凤池,先用膳吧,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温峥无奈地一笑,也开始动筷,食到一半,萧阁看着他那消瘦的模样,却也忍不住问起闽地的事情。温峥捡着轻松的说了,萧阁却不禁频频落泪,后来就将碗筷推在一边,再吃不下去。
虽然温峥没有详述,萧阁却能想到这几个月他有多艰难,他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他真不知如何犒劳温峥才好。
“凤池,以后作战的事由我和颂安他们上场,你只要呆在后方,稍作指点即可。先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事,一会叫我瞧瞧你那伤口,再叫宋无疾拿些上好的金创药敷上。”
温峥瞧见萧阁如此体贴,不禁宽慰一笑,“主公,我是军师,哪能让你替我指挥……放心,这伤不出个把月,定会痊愈的。”
“好吧。”萧阁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句,用完饭后,便唤宋无疾来给温峥瞧伤。
厚厚的白色纱布一层层揭下,温峥那暗红狰狞的伤口便展露出来,连带着周围的皮肤也有些许红肿,萧阁看得心痛,垂眸叹气,宋无疾看那伤口有些感染,又提出要持刀剃清污脓。
“凤池忍一忍吧,熬过这阵就好了。”萧阁走到他身侧,将手扶在他肩上。
“主公……”温峥将他的手摘下来紧紧握着,一开始萧阁没觉得有什么,后来温峥换了个姿势,与自己十指相握,萧阁这才觉得心里有些异样,想挣脱开来,又见温峥忍着疼痛,紧咬牙关不肯出声,他也就没往下想,待宋无疾清理完伤口后,他便亲自上前,给温峥敷药。
温峥觉得自己很享受在萧阁身侧的时刻,他在不断安慰自己,虽然萧阁有事瞒着自己,但许是为自己着想,怕自己担忧罢了……主公长大了,也该有些自己的心思,只要他还是拿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待就好了。
“方才忘了跟你讲,我在江宁造船,为得就是自黄海南下,一则与闽地水师汇合,绕过琼州海峡再取两粤;二则给内陆的兵士运些轻快的皮甲过去,南部气候条件不比这里,还穿常规银甲就太厚重了。”萧阁将药膏轻柔涂在伤口上,神情专注。
温峥由他上着冰凉的药膏,“主公想得周到,南部山间流寇太多,从陆上阻碍太多……可是主公,我们的银子会不会紧缺?”
萧阁展颜一笑,“够用。我把扬州能卖的都变卖了。我要那些奇珍异宝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多犒劳几个军士来得实在。”
“啊!”温峥一怔,便没再说出话来,他不禁觉得萧阁比之前变得更加果断了,真有种旋干转坤的气魄和决心!
他们又就以后的计划商议了一阵,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温峥笑道,“那架凤首箜篌,主公不会也给转手了吧?”
萧阁的笑容突然有些发涩,“这琴不算无用,偶尔还能弹奏,不过这次我走得急,没拿过来。”
“主公也许久没作画了……属下还想看……”温峥仗着自己受伤,大着胆子提要求。
萧阁果然应允,“这次要借着古书研究战船的规造,松泉斋里那小书立我还真带上了,颜料纸张都在,你若喜欢,便画给你看。”
东园的书房比较小,萧阁也没有带太多人过来,于是他便亲自去门口的炉上烧茶,给温峥斟上,自己没坐,就去拿桌上的砚台,“凤池,我去取水研墨,你先坐着吃些茶。”
温峥真觉得此番回来之后,自己简直是神仙般的待遇,他忍住上扬的嘴角,待萧阁出去后,才撑着拐杖起身,走到书立旁,想替萧阁把作画用的高丽纸拿出来。
他从那摞崭新的纸中抽出了几张,正要合上书柜,却发现下一张的纸面上竟隐隐透出了墨迹。
温峥一愣,忙将那一整摞纸都抽出来,翻开一看,这些看似崭新的纸中竟藏着几张已经画过的作品,第一张是一只老虎,形态动作和扬州长春岭松泉斋旁挂的虎像十分相似,然而根本不是萧阁那种专业精美的笔触,反而临摹得极其笨拙粗劣,还都是用的浓重的黑墨,看起来滑稽可笑;第二张是从松泉斋望向窗外能看到的苍松与清泉,本是幅相合相宜的美景,画得却也是歪歪扭扭,韵味全无,十分不堪入目。
温峥有些想笑,这好像是谁家孩子来这里玩随意涂鸦的,然而再翻到第三张,温峥彻底笑不出来了。
第三张画的是个男子,虽然身姿比例很错乱,但那烟眉俊眼却与萧阁有几分神似,温峥的心骤然紧缩,他向左下方一瞟,“骊山画圣傅弈亭 绘”几个笔酣墨饱的大字张狂地写在那里,旁边一枚通红的秦王玺印也赫然在目。
傅弈亭已经来过了?!
不仅来过,还……还在松泉斋里与主公戏耍?!
主公不仅没杀他,连来过的事都隐去了?!
一股怒气从丹田处直冲天灵盖儿,温峥觉得自己差点背过气去,再想想自己在闽地受过的苦难,这些年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军师此刻再抑制不住,持袖捂脸抽泣起来。
萧阁捧砚走进书房,瞧温峥这副模样,忙将砚台放在一旁的花架上,“凤池?你……”
“傅弈亭来过了?”温峥赤红着眼怒道。
萧阁先是惊异,然后下意识反驳,“没有。”
“那请主公告诉我,这是什么?”温峥抓起那几幅画一摔在地上。
萧阁愕然捡起那些拙劣的画作,头脑中一片混乱,自水灾之后他太过忙碌,根本没时间再作画,更不知道傅弈亭在书立里头藏了这些东西。
“主公一直在骗我!”温峥抓着拐杖的手在不停颤抖,“黄河改道、淮扬水患、酋云会……这些我都可以不去知晓,只是主公为何要瞒着傅弈亭来过的事情?!主公到底有何难言之隐?”
萧阁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他再想想清凉峰上发生的事情,心里更是入坠冰窟,他眼里闪过一丝悲切,没再说话。
“我辅佐错人了。”温峥现下也是心如死灰,他拄着拐杖决然走出了书房。
萧阁怔怔立在原地,良久才想起来派侍从去跟随守护温峥。
温峥回到自己马车上,只催着车夫快走,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回想起来傅弈亭那几幅画,竟感觉有种打情骂俏的意思!自骊山他便看出来了,那傅弈亭极其轻佻孟浪,真不是什么好种!主公为何还不舍得杀他?就这么纵容他胡闹?连自己的大业都不考虑了么?想到这里,温峥真是恨铁不成钢。
“先生,咱去哪啊?这天也晚了,要不找个客栈安歇?”车夫小心翼翼地问。
温峥借着月色看到不远处的鸡鸣寺直入流云、禅净瑰丽,便叹了口气道,“在鸡鸣寺下找个地方歇着吧。”
层叠树木环绕包裹着山麓,鹅黄色的寺墙似一块画布,绘着疏斜修长的竹影,温峥带着车夫在山间住下,此处无比静谧,若在溽暑时节,当真是个吃茶对弈的好归处,可现下还有些寒凉,料峭晚风一掠,更添了几分萧索。
温峥坐在窗前望着一轮孤月秉烛苦思,他希望萧阁找过来,又有些怕他过来,他再想想自己以后的安排,更是无所适从,他本已打定主意一辈子跟随萧阁,可现在……
想到这,温峥突然又心软了,因为这事生气,是不是心胸太狭窄了?再者,萧阁毕竟是自己主公,从主从关系上来说,自己也不该……更何况十几岁刚来到萧府的时候,父亲也曾再三嘱托萧家对温家有恩,要尽心为主公效力,助萧家谋取大业!
温峥之前急火攻心,现下更是纠结万分,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也暂时忘了自己腿上还伤,便直接站起身来,想去给自己倒一碗茶,谁知腿上伤口又疼起来,他“啊哟”了一声,便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