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处有一座凉亭,额匾上书“仪凤亭”三字,白颂安笑着指了指,“主公累了吧?上去歇息一下?”
萧阁倒是不累,但瞧见这凉亭位置甚好,可观山下雪景,便欣然将马匹交与陶轲,自己踏雪走到那青色的石板上,站立在凉亭栏杆旁,但见东山涧溪暂凝,柯罩霜冰,似溆溆玉宫、仙阀雪堡,他正兀自感叹,脚下的石板却突然翻动起来,原来这是个隐蔽的石井!
萧阁全无防备,再想使轻功腾身之时,皮靴被人在下面狠狠一拽,他便被人拉进了石井当中!那石板翻转了一下又死死扣住,任白颂安如何捶打都是不开。
这下完了,萧阁心知进了圈套,却只能绷紧自己身上肌肉,做好坠地的准备,他不知这井有多深,若真的掉下去摔死,大业何成……
井底站了个高大的人,萧阁趁着昏暗,向他掷出自己腰上双刀,那人像长了一双夜视眼,一左一右躲过,腾空向上,一把抱住了萧阁,两人共同跌落在井底。
“非要这样你才能过来吗?”
傅弈亭埋在他肩头低声问,萧阁听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而自己心里也在猛烈地战栗,仿佛孤夜梧桐之上秋蝉的薄翼。
隔着厚裘他也能感受到他的双臂有多么紧,似像要将自己压入他的胸膛,几乎让他喘不上气……他险些瘫软在这样的亲密中,可领口的融雪又冰得他认清现实。
“我失算了。”萧阁用力推开他的怀抱,冷淡地站起身来,仰面望着井口,“要杀要剐,随你。”
傅弈亭不禁一笑,牵着他的手引他蹲下,直至触到井底那极柔软的皮草,这才笑道,“怕你摔疼还垫了上好的貂皮,这是要杀你的样子?”
萧阁微微动容,他垂下头没有言语,继而想起青龙来,只低了头叹道,“你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这种招数,与山匪何异!”
傅弈亭却被方才的静默燃起了心里的火焰,摘了自己的皮手套,用修长的手指抬起萧阁下颌来,那石井盖旁有一丝狭窄罅隙,泻进灏白雪光,他在黑暗中痴然地望着这张颠倒乾坤的俊美容颜,然后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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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阁处在这陌生的冲荡与律动之中,觉得自己化为了一叶无可凭借的扁舟,夜阑江渚风骤起,继而疾雨侵袭、地崩山摧、燔浆泵射……到最后一组屏障之时,他感觉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继而又感觉到一种失措的茫然。
真要在井下发生这种事情么?与这个弑兄篡位的禽兽一起?
面对这个问题,他居然犹疑起来,继而一个更加可怖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这一次,日后若真你死我活,倒也够回味一生。
他没疯,是我疯了。
认清楚这一点,萧阁眼眶不禁氤氲起来,他呼吸有些困难,头脑也逐渐开始混沌,此时身上的人却停了动作,俯在他肩上,急促地喘息着,狭长的眸子紧紧闭着,长睫形成弧度完美的墨扇,铺盖在眼下,没再说话,似已经失去了意识。
萧阁一怔,这才想起来井口上边封闭着,他们二人折腾这几许,已经将残存的空气耗尽,尤其是傅弈亭,也不知道在这里等候了多久……
想到他待在这样漆黑阴冷的地方,只为……萧阁心里像被什么击了一下,他所有的原则与底线,在与傅弈亭相逢之时尽然塌陷崩溃,仿佛这种纠缠是与生俱来、无处遁逃的。他鬼使神差地翻身起来,借着那缕光仔细地看着身下之人,而后缓缓吻在他唇上……
仍是一股松香。主动吻他已是石破天惊,萧阁觉得自己像中了蛊,居然开始回味他唇上的味道……
他慌忙撤下手来,又不小心触碰到那人腹下,萧阁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起身给傅弈亭穿好皮袄,拾起自己双刀归鞘,深吸了两口气,而后轻功跃至井口,双脚蹬在壁缘上,用力敲击石盖,大喊道:“你们王爷晕倒了,快把井盖打开!”
天井打开之时,山间新鲜空气涌入,傅弈亭便转醒过来,他一瞧自己坐在绳索拴着的筐箩之中,心知要办的事又没办成,不禁满心懊悔。
吴军人数众多,此刻已经团团将亭下隐藏的秦军包围住,然而白颂安却在凿井盖营救萧阁之时,被林益之和汤城所俘。
“主公,您没受伤吧?!”白颂安方才都快吓死了,此刻也不顾身上还有绳索,挣扎着要过来。
“没什么事。”萧阁拍抖着手上、身上的灰尘,睨了林益之一眼,“怎么,还不放人?”
林益之尴尬地低下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主公出的计策,把他自己给坑了进去,他看向傅弈亭,傅弈亭却不置可否。倒是汤城走到白颂安面前把绳子解了,给自己的白大哥道歉,又轻轻给萧阁问好,“萧王爷……”
“你长这么高了。”萧阁赞许地望了汤城一眼,知道他功夫大有长进,“看来秦王把你调教的不错。”
“王爷过奖了。”汤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面前的人在雪光之中太过耀眼,他竟有些不好意思。
“是你挟持了奚策帆?”萧阁已猜到原委,又扭头转向傅弈亭。
傅弈亭得意地一笑,“是带人围了军营,逼他给你去信。他在我们撤军之后又派人发报,也一并被我截获。”
“你想干什么?”萧阁拧眉。
“上马说吧。”傅弈亭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猞猁狐褂,“夜前翻过东山,你的大军才好驻扎。”
作者有话说:
#小傅,不行#每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作者也要急死了。。。
第50章 神魔一体
宿云浮霰,堑径斗折,他们并肩牵马深入林间,萧阁沉默了一会,才喃喃道,“说吧,为什么……”
他心里其实十分戒备,傅弈亭把自己骗过来,恐怕没什么好事儿。
“因为你骚情。”傅弈亭答非所问,他还沉浸在井下那箭在弦上的快感当中,他以为萧阁问的是,为什么堵在井底亲他抱他。
萧阁立起眼梢,这是秦北方言,他没听过,但是他也能品出这词的意思,他深感羞辱,辩驳道,“一派胡言!”
傅弈亭扭头看向他,一双水眸含嗔带怒,面颊上像敷了一层桃花薄粉,朱樱般的唇因为不悦微微下吊,显出几丝冷漠和轻蔑,而这里方才被他吮吻过,比往日还红润。
傅弈亭瞧得心神荡漾,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铜镜递给萧阁,“你自己瞧瞧么……骚情得很!”
萧阁没接铜镜,反而换了副玩味的神情,“秦王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着镜子,难道不骚情么?”
“我平时没有!就是今儿个……”傅弈亭脸涨红了,前几日他揣摩着萧阁快到了,便偷偷往怀里揣了镜子,时不时照看一下,他很怕见到萧阁时仪容不佳,被萧阁看低。
萧阁忍不住别过头去抿唇一笑,他突然在戏谑对方中找到了快感,他终于明白为何傅弈亭老是喜欢逗弄自己,原以为是恶趣味,不想这占上风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对了。你为什么不熏香了……”傅弈亭想起方才解他衣怀之时没了那熟悉的兰香,忍不住问道。
萧阁垂眸静默片刻,没有回答,转换了话题,“说正经的,为什么把我骗过来?”
“想见你,不行么?”傅弈亭斜了斜嘴角。
“鄙人汲忙,没时间陪你兜圈子。”萧阁勒马,冷下脸凝视他的眼眸,“你有事不妨直言。”
“云滇平稳无事,陪我去趟敦煌。”傅弈亭英俊面庞上暗藏的情事痕迹渐渐退却,“我需要你帮我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萧阁惊讶,“敦煌是你傅家旧部……与我何干?”
傅弈亭见他完全不知翡翠金佛之事,心里暗喜,“现在敦煌虽由傅家亲卫驻守,但令先君子也曾在此疏通商路、管辖贸易朝贡长达三年,你萧家之名还是颇具份量的。你只需去佛寺把那东西取来,助我拿下敦煌,云滇我便不与你相争,你看如何?”
傅弈亭已然拿下回疆、北蒙,敦煌为军事要塞,他必是要争取的,这个动机合情合理,然而萧阁却惊异于自己父亲在敦煌的地位,这些事情父亲竟从未向他提过……傅弈亭话说得这样含糊,其中必有隐情,不如先应下他,而后见机行事。
萧阁思及此,松动了脸上神情,淡淡笑了笑,“这东西想来非常重要,秦王除了不争云滇,难道没些别的条件附加给我?”
“萧怀玠,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倒真稀奇。”傅弈亭扬眉揶揄道,“你也学会讨价还价了?”
“跟秦王这样的人相处,脸皮要学着厚些。”迥异于骊山初见时的彬彬有礼,克制矜然,萧阁现在想到什么说什么。
“好啊,想谈条件么?”他越是话里带刺,傅弈亭反倒心里越舒爽,他驱马凑近萧阁耳畔,“你让我把那事儿办完,我把敦煌都让给你!”
萧阁的脸再次涨红,一扬鞭子将他甩在身后,“本王根本不稀罕!”
他们日入时分已快向北行出东山,这时底坡中突然传出树枝断裂的声音,原以为是雪将树枝压断,却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哭叫起来,傅弈亭走在道路外侧,立刻勒马向下看去,正有个小小的身影从山上滑了下去,下面便是百丈冰崖,摔下去必是粉身碎骨,他行动迅敏,不假思索便从马上腾身而起,便跃往山涧深处,去捉那抹红色。
“王爷!”汤城叫了一声,也飞身跳了下去。
萧阁领着前哨,已行得远了,先前并没有关注到后方山崖中的变动,直到林益之催马前来请求稍候片刻,他才款款勒马回首,此时傅弈亭和汤城已经将那个小女孩救上来,萧阁蓦然回想起在秦北村落时,傅弈亭挥鞭给汤城解围的样子。
有个苍老的猎户艰难地蹒跚来到山路旁,颤颤巍巍给傅弈亭下跪道谢,搂住自己孙女哭个不停。
傅弈亭看了一眼那孩子红彤彤的脸蛋,问那猎户道,“风雪正紧,你怎么叫这么小的孩子采药草?”
老人讪讪开口,“恩人,我这儿子打猎时中了奇毒,卧床不起,唯有这雪中盛开的龙川花能解救……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攀爬不动,只好冒险叫小孙孙一试……”老人说着,眼泪流出来,“多谢恩人相救!”
“药采好了吗?”傅弈亭低头问那小女孩。
“哥哥,我采到了。”小姑娘还未从方才的生死关头缓过神来,她小心翼翼地敞开衣怀,从里面拿出三朵洁白的花朵,每朵花由七瓣组成,细嫩的花瓣儿上,纹理好似藏地的冰川,确实奇异。
“那就好。”傅弈亭命汤城拿出几件上好的皮子,“若有难处,卖了这个许能过活。”
老猎户已感激涕零,拉着孙女跪下磕头,傅弈亭已经上马,向前行去正对上萧阁复杂的目光。
漓漓浅烟袅然而上,山岳奇伟、晚霞明丽,而后暮色沉笼下来,星斗沿轨回旋着到了夜空之上,他们出山之后在峡谷中驻扎安歇,萧阁还在想着方才的事,傅弈亭随手救人之举不似作秀,可他的阴谋诡计和狠毒心思也是千真万确。
幼年读书时,萧阁曾问过温峥,帝王成就大业,手上必然沾染鲜血,贤君明主也难以避免。其间的仁义又该如何解?温峥当时的答复是,舍小仁,成大义。这话萧阁一直记着,他筹谋之时,无不要将各方放在心秤上衡量一番,作出对己有利,也不损百姓安康的决策。但傅弈亭明显不是,他做事目的性太强,有时全然不计后果,不设底线……
仁者偶有不猷之举,便落人口实话柄;可恶人稍流露出些善意,众人便会对他啧啧称奇、青眼有加。
很不公,但也就是事实。
萧阁想起扬州灵枢阁有元老曾言,神魔一体才为人。此刻不禁连连认同赞叹,踌躇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何救那女孩儿?”
傅弈亭眉棱一挑,好似他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搁在心上,这仿佛就像路遇乞丐随意潇洒地抛下几枚铜钱一样简单,他琢磨着萧阁问话的用意,而后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许你萧阁保国安民,不许我傅某行善积德?”
“那么杀了不该杀的人呢?”萧阁不无讥讽地问,“怕是你心里有愧,昼夜难安吧?”
“你什么意思?”傅弈亭讶异地看着面前的人,他总觉得萧阁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先是不叫雳儿传信,全无再联系的意图,现在见面又时刻保持冷漠疏离,虽然在井底他能感受到萧阁对自己并不反感,可是上来之后与他交谈间,傅弈亭能体会到他的冷淡……幽然兰香不再,他也不肯温柔地叫自己“启韶”。
“没什么。”萧阁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努力不去想青龙说过的话,可是每当他觉得对傅弈亭起了几分好感,这件事便会浮现出来,将他的心变得冰冷坚硬。
傅弈亭没再说话,一种凉意自内心深处悄然发生,他仍想与他亲近,可他却突然做不出之前那样的亲密之举,他何等狂狷骄傲之人……在井下等他已属屈尊降贵之举,再叫他触这块儿冷石,他是断然不肯的。
拿到金佛之后便跟他决裂!他这么想着,心里一动,此前在骊山自己分明是要将他杀之而后快的……
难道真舍不得了?傅弈亭搅紧眉头,乱世之中权谋相斗,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怎么如今对他来说这样棘手?
他正想着,这时白颂安却已烧了壶泸州清酒放在他们二人面前的木桌上,萧阁看了傅弈亭一眼,便叫白颂安换成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