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非羽和叶飞扬在这小城市待了几天。
没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这是在这座人口流动较大的小城镇得到的结果,但云非羽并没有怨天尤人,他很感激叶飞扬的恩情。
临回春城的前夜,云非羽躺在落脚的客栈如何也睡不着,他闭上眼睛便能模糊看到一个男人的脸,睁开眼或是想努力回想起来,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反而导致那张脸更模糊不清。
“这次真是倒了大霉了。”
“他娘的,遇到碧海山庄的叶飞扬不说,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又是哪儿来的,他娘的,那小随从叫嚣着说我们绑架他的飞羽哥,简直倒 了血霉,老子干了这么多年,除了女人和小孩,男人从来没绑过,真是见鬼!!”
“我看八成就是叶飞扬背后叫人来找茬的!”
“呸!他叶飞扬算个屁,要不是老子打得过他,早把他大卸八块了。”
脚步声和唾骂渐渐远去,云非羽鬼使神差地从榻上起来,就简单披了件外衣便轻轻拉开门,门口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是刚才从门口路过的两个男人留下的。
“噗通!!”
酒气蔓延过来的尽头,那个房间里传来声响,云非羽看了一眼已经下来并打算离开客栈的两人,待听到小二哥将客栈们打开又合上,听不到两个男人的声音后,云非羽才抬脚从房间出来,然后朝尽头那个房间走去。
门很容易推开了。
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云非羽停在门口的位置,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不想立刻回去,也不想就这样走进去。进去干什么呢?实在没理由。片刻,屋里又传来碰撞声,很浅,但明显能听到,还有些细碎的呜咽。
站了又一会儿,他已经能适应眼前的黑暗了。
云非羽看到眼前有个蠕动的麻布袋,看样子,里面大抵是装了人。是那两个人绑架来的?是那个叫“飞羽哥”的人?云非羽没有想那么多,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麻布袋已经让他打开了。
不是男人。
袋里露出来一个脑袋,漆黑中看不清,但扯掉那人嘴里的布云非羽便发现,是个女人。云非羽给女人解绑。
“别怕,你先去我房间躲一躲。”
云非羽怕女人害怕,开口安慰她,女人却在黑暗中皱起眉,她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但她实在被那两个畜生折磨得有些惨,这时候她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云非羽掺着她走出房间。
走廊上依旧是漆黑的,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将女人扶到榻上坐下:“我去把灯点上。”
油灯点起来,房间里顿时明亮许多,光线虽然依旧幽暗不明,但至少要比漆黑不见五指要好很多。女人在看到云非羽的脸那一刻,双目瞪得大大的,她像见鬼一样噌地从榻上站起来,随即感到浑身犹被雷击。
“云非羽!!!”
第七十八章
女子看云非羽的眼神复杂极了。
她心底更加复杂,但这种复杂的情绪只在她早就百孔千疮、不知道何为美好、如今只剩下一片黑暗和狼藉的心里呈昙花一现,当她再次盯着云非羽时,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狠毒。
云非羽也在明光中看清她容颜时,不知为何,心底竟陡然升起猛烈的恐惧,尤其是看到女子盯着自己的目光骤然变得不善,他不自主地慌了起来。
“你……你认识我?”
云非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点。
女子一顿。
她打量起云非羽,片刻,她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云非羽摇摇头。
女子忽然笑了,笑容亲切,温婉可人。却不知为何,云非羽望着那笑容,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软。女子说:“你叫云非羽,是项国大将军之子,而我……我是你姐姐若烟。”
“姐姐?”
眼前人的反应很古怪,直觉告诉云非羽,这个女人不可信,但听到对方说“姐姐”时,云非羽心底又有一份亲切感,但当他把目光看向女子时,心底无由来的恐惧又挥之不去。他试探性问道:“你怎么证明?”
女子不开口了。
云非羽想,果然答不上来,心里才将将腹诽完,却见女子指指他的手,然后得意道:“你小手指……是不是没了一截。”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好,那我再说!”她冷笑道:“你膝盖不好,因为曾经碎过骨……”
女人毫不避讳,直视他目光,在他的注视下举例了一大堆他的情况,虽然他失忆了,不记得过去经历了什么,自己又有什么样的遭遇,但她对自己身体的了解,倘若不是相识的人,断不可能了解得这么清楚。
女人问他:“现在你相信了吗?”
云非羽无话可说。
翌日,当叶飞扬看到云非羽和一个女子一并从二楼下来,不禁问道:“这位是……”
云非羽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拿出她逃亡流浪的这些日子学来的本领,拿捏姿态,微微一笑,展现出较弱女子的样子,盈盈道:“在下云若烟,是飞羽的姐姐。关于飞羽的事,昨夜已经听他说了,多谢庄主大恩救舍弟一命,若烟感激不尽。”
叶飞扬微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只道:“若烟姑娘客气。”
若烟淡笑,展现的尽是大家风范。云非羽瞧得愣了愣,仿佛昨夜那个流露出阴冷狠毒目光的女人只是他的错觉。
若烟忽然开口:“实不相瞒,我们……我们姐弟是从项国逃亡而来,路上遇到了可恨的人贩子,承蒙庄主大恩,只是……我们姐弟早已无家可归,接下来也不知道去往哪里。”说到动情处,更是含泪、楚楚可怜地给叶飞扬跪下去:“叶庄主宅心仁厚,我姐弟已无去处,若庄主不嫌弃,还请庄主留我姐弟在府上做个粗人,若烟定感激不尽。”
叶飞扬并未当即给出反应,而是抬眸看着云非羽。
若烟也将目光看向云非羽,见自己都跪下去了,身后的云非羽还杵在那儿不动,她心里大为光火,觉得只有自己每次都低人一等,却碍于叶飞扬站在跟前,不好做些什么,只得于冷脸道:“飞羽,还不跪下。”
她给云非羽造成的伤害和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她才将将冷声说完,云非羽便觉得身子发虚,心底那抹无由的恐惧又窜了上来。叶飞扬见他踉跄着像是真要给自己跪下,连忙伸手拦住他。
“不必如此,碧海山庄空闲的房间很多,云公子和若烟小姐若是不嫌弃,想住多久都可以。”
“多谢叶庄主。”
若烟施礼起身,站直身体时不忘瞪云非羽一眼,那模样倒真有几分姐姐的架势,就是她这番与刚才那温婉的样子不符的作态让人十分不舒服,感觉刻薄了些。叶飞扬好说话,若烟如愿也住进碧海山庄,暂且有了个不错的落脚点。
将到碧海山庄时,若烟尚且还充当了简单的姐姐角色,不过去了两个日出,她便按捺不住了。这日午后,将吃过饭不久,她便支开了幺幺,单独和云非羽在园子里散步。
“飞羽,你真的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吗?”
云非羽点点头,并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
若烟将云非羽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假装不知道他在逃避,复又问:“那你都记得些什么?”
云非羽觉得十分不自在,他想了想,说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你。”
云非羽这句话是有些疏远的意思在里面的,但若烟依旧装作听不懂,反而借此机会冷下脸说道:“所以你连爹娘是怎么死的也忘了。”
不给云非羽反应的机会,她又说道:“所以,你连自己的仇人也忘了,云非羽,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逃避一切的吗?你是云家后人,你是要背负这份血海深仇,你是要回去替家人报仇的。”
说到后面,她有些激动,因为要她把自己说成自己最恨的人的姐姐,与之同承一个爹娘,她觉得这简直是侮辱,简直是对她最大的侮辱,所以她不自觉便有点激动起来。
云非羽被她吓到了,仿佛又看到那天夜里,那个一脸阴狠看着他的女人。
幺幺恰好返回来,见云非羽连连后退一脸恐惧的样子,小姑娘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连忙跑上去一把扯开若烟:“你疯了,你干什么呢!”
幺幺的出现唤回了若烟的理智,她镇定下来,却觉得这个时候,沉默胜于言多。她依旧拿出长姐的气势:“没出息的东西!!”丢下这样一句,她便扬长而去。
幺幺给她气得不轻,扬声道:“你站住,你说谁没出息呢!”
“算了!”云非羽拉拉幺幺:“没事!”
“什么没事,我要不来,看她那跋扈的样子定能把公子呢给吃了,哪有人这样给人家当姐姐的。”
幺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云非羽心里忽然疼了起来,好像曾经也有个这样的小大人在他身边待过似的。他眼睛忽然酸涩起来,雾蒙蒙的。幺幺吓了一跳:“哎,小公子你、你别难过啊,我、我错了,我不说她了还不行吗!”
这天之后,若烟总时不时向他透露些话。
比如家里人是如何死的,是被谁杀的,死得多惨,他们能逃出来多么不容易,他们活下来肩上又都肩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他们的爹娘是如何如何的冤枉等等。而导致这一切悲剧发生的那个杀千刀的人叫项云擎。
可不知道为何,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滋生恨意,反而……好像有更多的不明情绪在心底生根发芽。
是什么呢?
云非羽暗暗琢磨了几天,忽然有一天,他猛然意识到,那种不明情绪叫思念。他竟会偷偷的、无意识的想念这个在“姐姐”口中是自己的灭门仇人,在自己这里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若烟说她是他姐姐,他却对这个姐姐一点儿亲切感都没有,反而对“姐姐”口中的仇人生出思念来。
云非羽想不通。
若烟也渐渐察觉到,云非羽好像对她很抗拒,尤其是听到她说项云擎坏话的时候,这种抗拒更加明显。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尽快待他走,且必须让他明白,他和项云擎是有血海深仇的。
这天,她趁着叶飞扬不在山庄,幺幺也不在云非羽身旁,便又拉着云非羽开始细数那些她编造并强加给项云擎的罪行。云非羽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和若烟的距离,他起身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了。”
若烟急了,一把拉住他:“怎么?失忆了就连爹娘的仇也不报了吗?云非羽,你可以忘记所有的一切,那是你的选择,可是!难道你要连爹娘也忘记吗?你要连他们是怎么死的也要忘得一干二净,也要忘记他们是如何让你活下来,而带着全部人死在那边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仇人在这世上逍遥快活吗!!”
云非羽心里一震!
若烟在他身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她放开他的手,缓和声音道:“我知道你忘记了一切,过去的一切你都想不起来,可我们没有时间了,倘若你一直这样,要是他那天找到我们,你觉得,就凭我,一介女流,怎么抵得过他。”
云非羽没有回应,若烟越过他离开,给他留下自我消化的时间。
对于若烟,云非羽是真的觉得陌生,真的很陌生,可刚刚若烟质问他的这些话却像利剑一样,一字一剑,全部扎进他心里,就像听到项云擎的名字一样,他竟也觉得心口闷闷的,特别难受。
当天傍晚,云非羽推诿了晚饭。
天色快要黑透时,叶飞扬来找他。云非羽连忙起身:“庄主。”
“我听幺幺说你没吃晚饭!”
“……”
关于若烟,叶飞扬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来云非羽这里之前,他也在幺幺那里了解了一些大概,他瞧了瞧云非羽,斟酌片刻,还是问道:“是跟若烟姑娘有关?”
云非羽犹豫了下,复又点头。
叶飞扬道:“不管她说什么,你只管按照你心里想的你觉得对的去做,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国仇家恨才被迫逃到这里来,又或是你遭遇了什么,但我知道一个人的善恶是从来不会因为失忆而被消失的。”
云非羽望着叶飞扬,沉默着。
叶飞扬:“这几天,我其实也想了下,觉得光凭她一人之词不足以证明什么,而且……”说到这里,叶飞扬顿了一下,复又说道:“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她,所以这两天我都派人暗中跟着她。小公子,我叶飞扬虽然没有过人的经历也没有丰富的阅历,但看人一向很准,这个若烟姑娘,不管她是不是你姐姐,但我想告诫你一声,她待你,心思不诚。”
云非羽同个哑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叶飞扬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与想法,若烟姑娘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小公子你对她的感觉,我听说……亲人之间,即便真的不记得对方,甚至不认识,但毕竟血浓于水。”
话点到为止。
叶飞扬走后,云非羽默默消化叶飞扬的话,同时也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走近那个房间,为什么会救那个女人?好像并不是所谓的姐弟情深、心有感应,他之所以会靠近那个房间,仅仅只是因为听到“飞羽”这个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名字,才会忍不住迈开脚朝那边走过去。
当若烟说“我是你姐姐”的时候,他对若烟只感到陌生,却奇怪的对“姐姐”这个称谓感到无比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