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江月楼脱掉外套后,鲜血已经将里面的衬衣染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陈余之觉得江月楼这人真的很坚韧,短短几日内经历那么多危险还能保持头脑清醒,明确布置下一步任务。
他的内心似乎对这个男人有了些许改观,上药的动作不觉也温柔了几分。
正包扎着,他的脑海闪过这一天惊险的经历,突然开口对江月楼说:“从孙鹤铭在我这里得知你的住处,借口找车打电话告密,到他们赶到,大概是二十分钟左右。换算成距离,三十多里。”
江月楼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个话题,想了想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开来的车子上有红土的印迹。周围三十里,哪里有红土?”
陈余之闭上眼,仿佛有一张地图在他脑海里展现。到香港的这几日,为了找寻妹妹的下落,他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对这周边更是非常熟悉。他睁开眼,认真地看着江月楼说:“应该只有一个地方,元淳路附近。”
第二天,陈余之早起,买好早餐便去了善德堂坐诊,将自己的蜗居让给江月楼等人当作任务据点。
江月楼和孙永仁、宋戎围坐在桌子前边吃早餐边开会,孙永仁喝了一口咸豆浆,把陈余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使得江月楼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惹得他连连求饶,气氛轻松。
而宋戎始终保持着冷静,看着孙永仁时常卖蠢也很无奈,但好歹让科长能够轻松一些,便也没再阻止。等大家都吃完了早餐,这才开口道:“科长,从昨晚的爆炸来看,跟卢卡斯勾结的,应该不单单只有孙鹤铭一人。他们在景城,应该还有别的同伙。”
江月楼点了点头:“对,所以在没有查清到底是谁之前,我们要切断和景城的所有联系。”
这回孙永仁有些忧心忡忡了,“那岂不是没有任何外援,只剩我们两个臭皮匠,外加头儿这个诸葛亮?”
江月楼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人不在多,贵在精。那天码头上的味道,是纯度很高的鸦片。这批货经过香港转手加工,制成烟土、福寿膏,再转运到各地。能在这样庞大的生意链上经营多年,且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面貌,卢卡斯不容小觑,是个劲敌。”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江月楼随手拿过一张纸,边说边写起来。“从他们出动的人手来看,他们的规模不小,据点起码要能容纳这么多人。这样的话,元淳路附近,比较可疑的地点,圣德堂,还有印刷厂。另外,被我劫下的那辆车上还有一张做了一半的报表,可以推测,卢卡斯经营的重要场所都会不定期巡视。两者结合起来排查,应该可以锁定他的身份。”
作为江月楼的得力助手,宋戎很快就懂了,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而孙永仁仍然一头雾水。
江月楼用笔尖在纸上的几个大字上点了点,“卢卡斯可能会出现的地点,码头……仓库……酒吧,还有……”
“圣……圣德堂?”孙永仁看着最后那三个字,疑惑地说出口。
“没错,我们分头行动,拍下这几天进出这里的所有人,然后进行叠加,这几个地方全部出现过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卢卡斯。”
三人互相对视,顿时摩拳擦掌,信心满满。
他们单方面断绝了和景城的联系,使得有人忧虑有人欢喜。
景城警署署长白金波面色不佳地听着秘书的汇报,不觉拍桌疑问:“江月楼失联?”
“是,从那日以后,江科长再也没有跟局里打过电话,最后那通电话是孙警员打给王老四的,问询陈余之的事。”
白金波思索着,没有说话,眼中透着一抹担忧。
“金科长似乎已经起疑了,他问过几次钱科长,江科长离开前,领了什么武器弹药去执行公务。”
白金波皱着眉,严肃告诫秘书:“严格保密,绝不能泄漏。”紧接着,他从桌上拿起一本日历表翻看着,叹了口气:“恐怕瞒不了太久,下周三的会上,警署所有科长,城防部各队队长,都要出席汇报。”
“那现在怎么办?您要亲自出手吗?”
白金波沉默片刻,低声吐出一个字:“等。”他见秘书似有不解,解释道:“首先,香港什么情况,我们不清楚,贸然询问或许会直接暴露他的身份,他的藏身处。其次,月楼本就树敌不少,多少人迫不及待等着把他踩在脚下,看他笑话。我们的举动落在这些人眼中,难保不暴露他的行踪,反而把他推向更危险的处境。”
秘书点了点头,满眼钦佩。
白金波又想了想,嘀咕道:“下周三之前月楼如果还没出现,或许可以找一个人帮忙……”
与此同时,展君白和赵璟明正在展公馆的花园球场上打网球。没几个回合,赵璟明就气喘吁吁的求饶,两人坐到球场旁的遮阳伞下休息闲聊。
“听说墨清要回来了?”展君白拿起一条白毛巾擦着汗,问道。
赵璟明笑着喝了口水:“是啊,在外留学三年,是该回来了。这不,前阵子就忙着甄选洋行新店的地点,等她回来正好交给她打理。”
“还是赵科长这日子过得舒坦,两手抓,海关的工作顺风顺水,洋行生意也日渐壮大。”
“我那点小生意,入不了您的法眼,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赵璟明连连摆手,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收敛神色问道:“对了,许久不见江科长了,他最近没来叨扰?”
展君白摇了摇头:“说是忙公务,具体做些什么,不清楚。”
赵璟明暗暗松了口气,小声道:“这个江月楼,不在还好些。”
展君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端起下人送上来的英式红茶喝了一口,问:“船回来了?”
“是啊,后天到港,我还特意让人带了支瑞士手表,等船到了码头,第一时间给您送来。”赵璟明谄媚地笑着。
展君白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吓了赵璟明一跳。
他刚想再解释几句,忽然听见展君白叹了口气:“赵兄,不是我说你,你还是按照申报的进口货物表格老老实实报税,每次多带那么些个额外的货物,惹月楼盯着,何必呢?”
赵璟明小心翼翼观察着展君白的脸色,见他并未动怒,这才不服气地控诉:“谁家做生意不额外找点利润,我这算好的了,规规矩矩报税进货,带的几只手表也无非是自用或送人。我们海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他江月楼事儿多,说是什么缉私的范围也包括商品,还要来海关亲自查,真是狗拿耗子。”
“你啊,又不是第一次认识江月楼。他认死理,缉毒严,缉私也严。你那几只手表看着不起眼,价格个顶个的贵,算下来抵你半船货了,他江月楼能不找你麻烦?”
赵璟明还是气不过,赌气道:“展司长,我知道你欣赏他,可我这又不算犯法,大家都这么干,偏他江月楼硬气,众人皆醉他独醒好了。”
展君白被他说笑了,再次拿起茶杯向他举了举,两人结束了这个话题。
景城的种种,江月楼皆无暇顾及,他正藏在圣德堂对面的一家旅馆房间内,隐匿在窗帘后,专心致志地透过窗口拍摄对面进出的行人。
圣德堂是一间规模不小的教堂,此时正矗立在夜色中,灯火通明。
相机的取景框内时不时有洋人出现,以及当初在金朝酒店爆炸现场寻觅江月楼的那几个黑道喽啰,都被江月楼拍摄下来。
其中有一个长着鹰钩鼻的人警觉性很高,在进入圣德堂前猛然回头,阴狠的目光扫向江月楼藏身的位置。好在江月楼反应迅速,连忙收了相机,并未被他发现。
鹰钩鼻领着几个手下进入教堂,走过一排闪烁着圣洁光芒的烛台,打破了原本静谧美好的气氛。
前方的高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教父长袍的老人,周身被祥和怜悯的气息包裹着。如果不看他脚下那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他应该就是教众眼中与神最为接近的使徒。
鹰钩鼻走到他身边,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对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教父。”
这位看似仁善的教父正是江月楼寻觅中的卢卡斯,也没理鹰钩鼻,只是垂头望着那具尸体,叹息道:“可怜的孩子,既然选择信仰我,那就不可以离开。否则,只能是这样的下场……”
鹰钩鼻浑身一颤,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看着卢卡斯缓缓蹲下,替那具尸体合上双眼。
“那个人找到了吗?”卢卡斯起身,在一旁的圣水里洗了洗手,用洁白的手帕将水迹擦干净,语气波澜不惊。
鹰钩鼻诚惶诚恐地鞠躬,回道:“暂时还没有。”
卢卡斯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鹰钩鼻被吓得脸色发白,惊慌失措地保证着:“您放心,很快,我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在香港,没有人能逃出您的手掌心。”
卢卡斯摊开了略显苍老的手掌,浑浊的目光盯着它们微微转动,“时间不多了。”
“是,属下保证,尽快将江月楼抓回来。”
鹰钩鼻带着手下快速离开圣德堂,身影又被拍进江月楼的相机中。
孙永仁和宋戎两人,一个在码头,一个在仓库,也在日夜拍摄进出的人群,然后将陈余之公寓的卫生间当作暗房,把所有照片洗出来。
这些照片被贴在一面墙上,有些有卢卡斯,有些没有,也有几张出现了鹰钩鼻,还有那个在教堂被卢卡斯杀掉,扔在荒野的男子尸体。那具尸体衣衫凌乱,露出胸口处基督圣甲虫的文身。
江月楼揭下这张有文身的照片,认真思索着,对宋戎说:“看来,我们的调查方向没错,这个图案或许是他们组织的一种标记。”
“这是圣甲虫,基督教的一种圣物。传说耶稣受难,被钉在十字架上,在挣扎时手里握着的就是这个。圣甲虫沾染了基督的圣血,或者说受到了神的祝福,所以具有强大的圣力。”宋戎特意去查了关于这个文身图案的资料。
江月楼点了点头,“继续,一切就快水落石出了。”宋戎领命,和孙永仁又一头扎进暗房中。
他们讨论这些都没有避开陈余之,而陈余之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总是拿着一本医术安静地看着。江月楼照片看累了,站起来活动筋骨,走到他身后,居高临下看过去,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手中的书上。
“你懂日文?”那本医书上密密麻麻全是日本字,看得江月楼眼睛疼。
陈余之丝毫不受影响,又翻了一页,淡淡道:“会一点。”
“照理说,能出国留学的,家底都不会太差,那你现在……”江月楼的话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生在乱世,多的是朝富夕贫、朝贫夕富的,生存已经不易,何况富贵。”
江月楼还以为会听到他过去的故事,没想到被这么轻飘飘地揭过,有些意外。陈余之看了一眼他的神情,“怎么了?”
“我以为会有什么故事。”
陈余之合上书,转头正对江月楼的目光,“故事人人都有,有时候是说者一辈子都不想分享给别人,有时候是听者不对,说者不愿讲。”
江月楼笑了笑:“意思是我这个听者不对啰?”
“你不是也一样,你也有不想说的故事吧?”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江月楼的脸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我没有。”他拒绝承认。
陈余之也不勉强,“有些东西,在心里比说出来更合适。”这其实是他对自己故事的感悟,没想到也符合此时江月楼的心境。
江月楼沉默下来,眼中陈余之的身影慢慢淡去,场景突然一转,变成曾经那个简陋脏乱的家。
他的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摔在地上痛哭,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盒子。
他的父亲瘦骨嶙峋,因为吸毒,眼底泛着黑青色,正在恶狠狠地抢那只盒子。
“这是安儿的读书钱,你不能拿去。”
父亲哪管这钱的用处,见抢不过来,一巴掌又一巴掌扇在母亲脸上。“臭婊子,不给我,我打死你。”
那时,年幼的他刚回家,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过去,死命拉扯父亲,却被陷入疯狂境地的父亲一把拽住往外走。
母亲颤抖着爬起来,惊恐万分地喊:“你带安儿去哪?”
父亲回头,面目狰狞,语气疯狂:“你不给钱,那我只好把他卖了换大烟。”
“给你,给你,你放开安儿。”母亲将盒子狠狠砸向父亲,抢过小小的他紧紧搂在怀里。
父亲得了钱,喜笑颜开地匆匆离去……
眼中的景象渐渐归于黑暗,只有耳边还回想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陈余之发现江月楼不太对劲,眼神忽然变得灰暗、低沉,呼吸也不觉加快。他有些意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拉回他的意识,问道:“你没事吧?”
他抓的这个位置正好和江月楼幻象中父亲拽自己的位置相同,更加刺激到他的情绪。他的呼吸持续加快,眼神变得凶狠,猛地甩开了陈余之。
陈余之没有防备,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看着对面陷入狂躁的男人,双眉紧紧皱起。他还想进一步上前询问,没想到江月楼忽然走向门口,猛地拉开门跑了出去。他担心会出事,连忙追了出去。
一路跑到公寓外,街道上空空如也,哪还有江月楼的身影。他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方向,继续追过去。
黝黑的小巷中,他视觉受限,没注意撞在两个小混混手中。其中一个小混混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刀,笑着对他说:“小子,和气生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