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阴暗,借着微弱的一点光,他盯着那人清瘦的背影,觉得这人哪儿都无可挑剔,就是腰有点突兀的粗。
……
内应传消息说,张奎被从牢里带出来,舒舒服服地在南鄀住下了。
内应去问,张奎却怎么也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帅大营里,谢遮看着眼前戴上人皮面具的萧昀,彻底傻眼了。
这两日他还以为萧昀在大营里琢磨怎么捞张奎呢,结果萧昀就亲手做了张人皮面具。
“陛下,你这是要作甚?”
“还喊陛下?你该喊我董大将军。”
谢遮:“……”
眼前人在铜镜前左照又照,还是肩张腰挺、高大挺拔的身材,原本俊美风流的五官变得凶神恶煞,不仅如此,还满脸络腮胡子。
萧昀叹声道:“董禄长得可真寒碜啊。”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救张奎啊。”
谢遮一脸茫然:“内应不是说张奎不是好着呢吗?您不去拿金银财宝换他?”
“他好着呢,我身为董禄又不知道,”萧昀学着董禄拍了拍胸脯,义愤填膺道,“我身为张奎最好的兄弟,生死之交,岂能容他被敌军所擒,百般折辱?我逆了英明神武早已看破城中玄机的皇帝的旨意,带兵私自攻城,也要救张奎出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谢遮慢好多拍才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目瞪欲裂,吓得魂都没了,“陛下你要……不行不行!!”
“行的。”
“不行不行!这个真不行!真不能这么玩!!”谢遮身手矫地拽扯住了萧昀的衣袍。
“行的行的。”萧昀语气不耐。
“这个真不行!这个太离谱了!!真的,陛下!您一个皇帝溜出来已经够离谱了!老头们都吓得上不不来气儿了!!您再这么搞,他们要……”
“松手。”
“这个真不行,陛下您干的离谱事还少吗这么多年我哪件没帮着你?就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行,我死都不会让你走的。”谢遮使出吃奶的劲儿扯住萧昀。
“松!”
“不松!”
萧昀一个反手,谢遮早有准备,二人瞬间扭打在一起,萧昀拳头停了停,没往他脸上挥,怒道:“你有病吗?!”
“不是,陛下这太丢人了!你一个皇帝你众目睽睽栽坑里……”
“丢的又不是我的人,是董禄的人。”
“……那也不行啊!!”谢遮想着那个画面都替萧昀脸红了,正主偏偏淡定得很,跃跃欲试。
“怎么不行?”
谢遮都被他整糊涂了,好容易反应过来:“这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你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里面有四十万敌军!!你出事了我们怎么办?你这还是自己送进去的……”
萧昀没好气道:“所以说你脑子不好。”
“……反正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的,你敢出大营,我立马叫,就说你要去送,你看你出不出的去。”
“……”萧昀气极反笑,“那老子跟你掰扯掰扯。”
“你净忽悠,我不傻。”
萧昀没搭理他:“张奎虽然不肯说,但他被人好吃好喝供着,连牢都不用蹲,说明什么,说明谢才卿那个小贱人还惦记着点旧情,在端王那儿也还算有头有脸,说得上话,那本将军董禄在朝廷对他也很不错,如今舍身取义救张奎,他怎么可能叫本将军蹲大牢呢?肯定也会好吃好喝供着我。”
“……”谢遮思忖好久才勉强“嗯”了一声,马上又道,“可这是你没被发现的前提下,你这个身材和董禄一点都不像!塞了棉絮也不够壮,端王要知道你是敌国皇帝,谢才卿也保不住你!”
萧昀哼笑一声:“老子用得着那个小贱人保?”
谢遮满脸不信任:“端王有四十多万大军。”
萧昀“呵”了一声:“你觉得我出不来?”
谢遮没说话,眼里却是浓浓的质疑。
萧昀又哼笑一声:“所以说你蠢,你真以为端王有四十万大军?”
谢遮一脸茫然:“不是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
萧昀故作高深道:“那是朕强势的时候。”
谢遮一愣。
萧昀嘴角笑意浓了:“朕强势,他有四十万,朕弱势,他可就只有二十万了,他不仅得失去一半兵力,另外二十万还会成为朕的。”
谢遮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端王是有四十多万大军没错,可一半……是弥罗山庄的。
弥罗山庄铁了心要帮南鄀,是觉得南鄀劣势,怕它被萧昀覆灭,可如果萧昀深入虎穴孤立无援命在旦夕,老庄主是萧昀的太爷爷啊,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老庄主是不想萧昀杀端王,可也不想端王杀萧昀啊……
到时候令牌一出,身份一露,二十万丝毫不弱于南鄀大军的弥罗大军瞬间倒戈,帮萧昀突围出城,他根本不可能有事……
“那老东西忽悠老子一回,老子能不利用报复回去么?真当谁都能耍朕?”
萧昀明明那么大人了,笑里却有一丝无邪,说的话却坏得很。
见谢遮沉默,萧昀挑眉一笑:“是不是不离谱了?”
谢遮:“……”
“你以为别人的离谱,其实只是你自己的愚蠢。”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陛下圣明。”
萧昀拍了拍灰,从地上爬起来。
谢遮猛地反应过来:“不对!!陛下,万一你在牢里就被发现了,人根本来不及营救怎么办?!”
萧昀叹了口气,用关爱智障的悲悯眼神看着他:“所以朕这两日在喊人夜以继日挖地道,都挖到牢里挖穿了。”
谢遮:“……”
果然。
他们因为有内应,对夜明关内各地点的精确位置了如指掌。
他能想到的,萧昀都想到了。
萧昀说:“所以朕得赶紧去,不然洞被发现堵上了,又白忙活一场。”
谢遮:“……”
“打仗嘛,只能叫董将军牺牲点颜面了。”
萧昀哼笑一声:“你等着看朕把那小贱人抓回来。”
……
下午,江怀楚午睡起了,揉了揉微酸的腰,刚披上外袍,就听见外头一阵如雷大笑声。
他刚睡醒,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北宁。
南鄀什么时候有这么炸的耳朵疼的笑声了?
江怀楚还没推门出去,几个将领已经冲进来,像是笑得狠了,汗都流出来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
“哈哈哈哈那个董禄,哈哈哈哈哈天啊,大宁居然有那么蠢的武将,哈哈哈……不行了,哈哈哈哈……”
抢先汇报的霍骁捂着肚子哈哈哈了半天,江怀楚也没听清他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江怀楚面沉如水地看着眼前几个只顾着哈哈哈的将领:“……”
姜昱最先反应过来,憋着笑向江怀楚汇报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
“哈哈哈哈哈哈现在全城百姓哈哈哈哈都在笑,王爷你哈哈哈只挖了三个坑,估计萧昀最多摔三个坑就会退兵哈哈哈哈原本咱们还在说,他两个坑就反应过来了挺牛哈哈哈结果还有上来送的哈哈哈哈刚好三个,再多都没有了要露馅了你说巧不巧哈哈哈哈?”
“……”江怀楚汗颜,没忍住笑了一声。
倒不是他只挖三个坑,能多挖几个当然多挖几个,有备无患,只是这是唯一能在极短时间内做好的埋伏。
对付萧昀,一个把戏只可能灵一次,萧昀征战多年,从未犯同一个错误两次,所以他怕百姓失足跌落,都准备喊人把三个坑填上了……
董禄上来送是他没想到的,不过也合情合理。
……
监牢里,萧昀悠哉悠哉地蹲在墙根头,和隔壁的囚犯惺惺相惜称兄道弟地交流了一会儿,就得知了张奎前几日吵得无人不晓的表现。
于是他开始现学现卖。
主帅府里,立在江怀楚面前的亲信面无表情道:“属下给他送,他直接打翻了。”
他左手臂上全是汤水和油。
“他还辱骂您,这一天就没停过。”
“……”这对话实在过于熟悉,江怀楚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难怪都说董禄和张奎关系好到没边,脾性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江怀楚也懒得再等一天看什么情况了,直接站起:“……我去看看他。”
亲信也懒得劝了。
……
监牢里,萧昀懒洋洋蹲着,松了松衣襟散了散热气,一边打蚊子,一边心下骂谢才卿。
他扯着嗓子骂端王骂了一天了,喉咙有点干,刚停了会儿,就听见又轻又稳的步子声。
萧昀昏昏欲睡的神情顷刻不见了,变换了声音,扯着嗓子道:“端王个臭不要脸的!下贱!还清雅端正?我呸,背信弃义、无耻之极!”
“有种就杀了老子,老子死也不会向这种阴险小人投降!”
“你们最好别让我出去,否则我一戟扎死端王!”
“端王生个儿子没带把,生个——”
萧昀话音一顿,直勾勾盯着眼前昏暗阴影里逐渐显现的绰约身影。
第88章
江怀楚听到那句“生个儿子不带把”,帷帽下的脸沉了下去。
他立在那两秒,心道不知者无罪,冷静下来,过去开锁。
萧昀按捺下心头迫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牢里昏暗,本就瞧不太真切,眼前人更是素白帷帽从头遮到脚踝,帷帽轻薄,却丝毫不透,垂下的裙边垂感极好,并不紧贴身子,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能知道的只是个头和身子轮廓与和谢才卿相仿。
虽然看不清,但肯定是谢才卿,不然用不着遮掩成这样,简直掩耳盗铃。
他之前肯定也是这身装束来找张奎劝他吃东西,放他出牢。
这样是怕张奎和他认出他来。
除了谢才卿,他想不出来南鄀夜明关还有谁有放张奎的立场,同时也有放张奎的能力和地位,毕竟他可是南鄀皇帝心仪的人。
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试一试。
江怀楚微微蹙眉。
董禄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看。
粗略一瞥,董将军似是消减了不少,身材从原先肌肉虬结的剽悍,变得竟有些精瘦挺拔。
“董禄”依然在骂端王,越骂越难听,江怀楚沉着脸,推了牢门进去,“董禄”戴着镣铐蹲在角落里,见到他,骂声一停,瞟了眼他手里的食盒,恶声恶气道:“老子说了老子死也不吃!拿出去!”
江怀楚道:“吃完我让你和张奎团聚。”
他一开口,萧昀一怔,这分明不是谢才卿的声音。
可自己也不是萧昀的声音,常在江湖走,学个伪声再寻常不过,更何况是奸细身份的谢才卿?
萧昀暗嗤一声,还装。
眼前人走近了,萧昀心跳得莫名有些快,难以克制的乱糟糟情绪在乱窜,让他本能地想直接扑上去按住他。
萧昀忍了又忍,才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他。
牢里漆黑,只有顶上一扇小窗投进一点月光,眼前人这身装束,一尘不染,仙气飘飘,自己隔着素白帷裙,隐隐能瞧见他一个秀气至极的下巴和脖颈上一点莹白的肌肤。
江怀楚蹙眉,不知为何他心跳的很快,没由来得紧张。
牢里阴暗,地面墙壁坑坑洼洼的地方,黑黢黢的厉害,“董禄”蹲在光线更暗的角落里,漆黑如墨的眼睛像埋伏在深夜里的狼眼睛。
“董禄”道:“见张奎?你们把张奎怎么样了?!”
江怀楚声线平淡温和:“你吃了,我就告诉你。”
萧昀心说老子才没空吃完,故作着急道:“你先告诉我,我再吃,你告诉我我肯定吃!”
他怕江怀楚不信似的:“老子对天发誓!”
江怀楚念及董禄为人一言九鼎,便也不为难他:“他被王爷安顿地住下了,你吃完,我便带你去见他。”
“王爷?”萧昀狐疑道,“你是端王的人?”
江怀楚:“是。”
听见他毫不迟疑地承认,萧昀顿时心头火起,无声中捏紧了拳头,忍下质问他的欲望,冷笑道:“你是端王的人,那我凭什么要信你的话?你们王爷会那么好心安顿一个敌军将领?别假惺惺了,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任何,我死都不会背叛大宁的。”
江怀楚本就不喜欢争辩,怀了孩子后因为要心平气和,更是懒了乏了,淡淡道:“信不信随你,吃还是继续绝食也是你的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想见张奎,就在这儿蹲着便是,我没理由、也没必要强迫你。”
他说完作势转身就走,萧昀立马道:“你莫要生气,不是我不知好歹,只是你跟我和张奎都非亲非故,我实在信不过,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帮我们?”
江怀楚停下脚步,淡声说:“举手之劳罢了,又并非放虎归山。”
“董禄”神色依旧迟疑:“我们可是大宁人,还是敌军将领,你就不恨吗?你就不怕放我们出去了我们想办法和城外人联络,里应外合,对南鄀不利?”
江怀楚:“你们不会。”
张奎和董禄的确不会,可按道理这人又不该了解这一点,萧昀嘴角笑意暗自浓了,故作疑惑道:“你为什么那么笃定?你可是认识我和张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