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大哥,不是本地人?姓甚名谁,来岛上有何贵干?”贼人陪笑。
“你又姓甚名谁?何方人士?”罗达夫豹眼圆睁,盯着他问。
“我啊,我可是这黑蛟岛上的大人物,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名字么……我叫方铭愿,就住这里。”方铭愿往后一仰,翘起二郎腿。
“方铭愿?”叶枫端起茶杯,眼光从长睫内轻微流转,扫过方铭愿的脸颊,像一叶刀片划过,“你和住处重名,现起的名字?”
方铭愿干笑两声,抿下粉润的嘴唇,说:“是啊,我没爹没娘,哪来的名字,兄弟们喊我大哥;苑里人都喊我祖宗;苑外人叫我狗杂种。不像你们又是名,又是字的。既然你们问起,让你们喊我大哥和祖宗,你们定是不肯,那我就给自己起个大名好了。以后我就叫方铭愿了。你们可以叫我方兄。”说完,颇是洋洋自得。
正经人家但凡养个阿猫阿狗的还给取个名呢,这小子二十的人了,无名无姓,身世得多可怜,他居然在笑,毫不介意。“该你们回答我了。”
“叶枫,叶湛秋。”
“罗达夫。”
方铭愿给二位倒茶,说:“方才我听见你们想找个姓田的?他是你们什么人?你们怎么找到芳茗苑来了?”
“田叔乃家父故交,以前他的信件中提到过这里。”叶枫回。
“哦,苑里还真没姓田的,但岛上我眼线多,找个人应该问题不大。这样吧,你们住哪?如果有了线索,我去跟你们说。”方铭愿满眼含笑,大而双的桃花眼眯得弯起,眸子里的幽蓝流光闪闪。
“好。”叶枫从怀中摸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铁蝉,蝉翼是极细的铁丝编织而成,仿若天然:“你若寻到田叔消息,可把这物件交予他,就说是良国故人拜见。我们住城南齐家客栈,还要在城里逛上些时日,购些货物。那就拜托铭愿老弟,告辞。”语毕,将铁蝉置于茶台,和罗达夫起身离去。
二人走出芳茗苑大门后,罗达夫侧身问:“神机田不在这里?难道消息有误?”
“必定在芳茗苑,那小子没说实话。”叶枫胸有成竹,“你我姑且回客栈休息两日,等他来找咱。”
这边,方铭愿见二人已经走远,遂将铁蝉揣入怀中,跳窗而出,绕到后院厨房间,见四下无人,打开杂物间的杂物橱,推开橱柜后板,闪进了一条狭长的甬道内。待他进入后,身后的橱柜又自动恢复原状。
甬道暗黑且潮湿,每隔十多米就有一个路口,真真假假,转得人迷晕。若是初来乍到,定是不敢深入,但方铭愿闭着眼,也能走对路。很快,他来到了一巨大的地下洞穴中,说洞穴并不恰当,实在是太大了,是以溶洞为基底建成的地堡,说话声音稍大,便会有回声。
地堡内并不潮湿,干燥舒爽,洞顶尚有新鲜的空气流动,看得出,当年建堡者着实下了番巧思。这里更像是个兵械厂,随处可见的金属物件,桶装原料和各种或成功或不成功的火器以及有用没用的、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东西。
“田大大!”方铭愿站在一尊残破的锈迹斑斑的火炮前,四处张望着喊。
“这呢!狗崽子,带酒没?”神机田从不远处的机甲堆里探出头来。
“酒回头芳姨会给你送的,我先拿了个好物件给你。”方铭愿从怀中摸出铁蝉走向神机田。
神机田瘦弱枯干,长年处于地堡内不见阳光,脸色灰白,却又抹得乌漆麻黑,胡须花白。扔到街上,定会被当成叫花子。方铭愿把铁蝉递与他,说:“田大大,晚上我给你烧水洗个澡吧,脏臭成这样,回头芳姨该骂我了。”
神机田拿着铁蝉看了会儿,忽就握住方铭愿的手,迫切地问:“谁给你的?!他人呢?!”眼中布满血丝,居然噙着泪水。
方铭愿讶异,说:“真的是故人啊?我还怕他们骗人的。”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啊,终于来找我了!快带我去见他。”神机田试图往外走,被方铭愿拦住。
方铭愿说:“大大,别急,晚上我去找他,唤他来见你就是。他是你什么人?”
“这只铁蝉是我当年亲手所作,给故交的孩子当玩意儿的。那孩子今年该是有二十六七了吧,大人了。”
“那可是,俊俏的很呢,衣袂飘飘,跟身怀绝技似的。”方铭愿随手鼓捣着个小零件,嘴角吊着不屑的笑,他并不真的认为叶枫身怀绝技。他断定叶枫故作高冷,没准也是个大草包。
“他们可说了什么?”神机田问。
“只说良国故人拜见,我怕惹麻烦,说不认识你,叶枫就给我留下这个,说有你消息后去找他。”方铭愿解释。
“你别呆这里了,快去寻他来见我!”神机田用手推赶方铭愿,敦促他速去速回。
方铭愿不情愿,嘟囔着:“我还没吃饭,急什么,他们说了要逛好几天的。吃完饭再去也不迟。今晚上好像要吃烤羊排。”语毕,双目微翻,沉浸在羊排的美味里,恨不能流出口水来。
“吃货!天天吃那么多,不怕把你芳姨吃穷了。”神机田嗔他,“你吃完可别墨迹,速去唤他啊!”
几乎是被神机田踹走的,方铭愿倒也不急,晚饭时细细品尝了烤羊排烫烫的油脂在唇齿间爆出的快乐,啃了三大块,打着饱嗝,悠悠荡荡去了城南齐家客栈。休息早的人家已经酣睡,他从店家口中打听到叶枫的房间在二楼最南头海字间,不走寻常路,绕到楼南头,顺着红漆木柱鱼一般游了上去,其实是攀爬,但动作轻盈娴熟,远看就像是游动。
轻功了得!方铭愿心中暗自称赞自己,他怕是没见过真正会轻功的人才会认为自己这就叫轻功。海字间内亮着灯,他蹑手蹑脚蹭到窗前,试图从窗缝探究一二。还未看到人影,窗户忽就从里面推了开来,躲闪不及,方铭愿的鼻尖被撞到,着实惊到,嚷:“你干嘛!”
“你干嘛?”叶枫站在窗前,目光里染上了月色的银晕,更加冰冷,道:“有门不走,却来趴窗。”
也是,我明明是来送信的,为什么不大大方方上楼梯走大门呢?该不是做贼做习惯了,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心中这般想,嘴上却不想承认,方铭愿翻窗而入,坏笑着说:“我是怕坏了叶兄好事,才谨慎行事。人我已经给你找到了,现在随我去趟吧。”
☆、第四章 胆敢甩开小爷手
“好,前边带路。”叶枫没有丝毫犹疑,独自跟着方铭愿下楼走在昏暗冷清的街道上。倒是方铭愿心里开始犯嘀咕,又想套套近乎,忍不住问他:“胆子这么大?敢自己跟我去,也不喊着你那个壮兄弟。”
“你没提,便是不想让他一起前去。我何故多事。”叶枫答。
“你不怕我给你下点迷药,卖了?”方铭愿坏笑。
“买我何用?”叶枫问。
“……我不是中原人,你不怕我与夷人有往来,把你卖与他们做苦力去?”方铭愿说。
“你有夷人血脉,却无名无家,没猜错的话,夷人那个宗族没认你。宗族都不往来,跟其他夷人能有多熟络。”叶枫说。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你这脑袋瓜快赶上我聪明了。那看来是我多虑了,还担心你信不过我,不肯随我同去。”方铭愿说,“那你怎么也不问我从哪里找到的你田叔?”
“找到即可。”叶枫不想跟身边这个嘴子废话。
方铭愿实在找不到话题了,只得闷声在前边领路,心里暗自琢磨:这个叶枫究竟什么来头?为什么总感觉他本事特别大?牛逼哄哄的,虚张声势吧?我可不能让他唬住了。
芳茗苑,后院,厨房的杂物间,还是那条黝黑的甬道,方铭愿和叶枫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着,气氛些许尴尬。甬道内没有任何照明,即便白天来,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二人也未带提灯,此刻夜已深,叶枫全盲,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以及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
其实方铭愿也看不见,但是这条甬道他往来无数回,凭感觉走就没有任何问题。拐了两个弯后,尾随其后的叶枫突然脚底打滑,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猛得撞在方铭愿的臂膀上。
“小心!刚想说道太滑,慢点走。”方铭愿本能地伸手握住了叶枫的手背,用力撑住他。还想再说两句,握住叶枫的那只手却被重重甩了开去。
怎的?你不谢我也就算了,还用力甩我。我手上有粪么?令你如此厌恶。……势利鬼,定是嫌我是混生子。方铭愿从小被陌生人骂惯了狗杂种,但凡被人冷落,就会玻璃心地想是对方歧视混生子的原因。
方铭愿误会了,叶枫那也是下意识的举动,根本没有任何思索就做出的,他生性孤冷、警觉,对旁人与自己肢体的触碰分外抵触,除非是他内心非常亲近的人,或者他自己想亲近旁人的时候。所以,在良国时,平日里接触再多,也没人敢与他打闹嬉戏,罗达夫也不敢。生怕一个不留神的勾肩搭背,就丢了半条命去。
热脸贴了冷屁股,方铭愿玻璃心碎满地,越想越气,走了好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重声说:“不必谢我!”在甬道内还引起了小小的回音。
叶枫跟在后边不作声,方铭愿更是气闷,心道:看把你牛的,下次摔不死你,小爷我再扶你,是孙子!
进到地堡后,别有洞天,素来见怪不怪的叶枫也有些惊讶,好奇地四处打量观望。
“田大大,我把他带来了!”方铭愿大声喊。
见到叶枫,神机田激动地不能话语,快步迎上前,伸手想要去握扶他的双臂,但看着面前的翩翩美公子,又连忙把沾满油泥的双手在自己衣衫上用力擦拭着,不敢造次。反倒是叶枫进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神机田的双手:“田叔,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神机田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如此感人的场景,方铭愿站在旁边却悄悄撇嘴,心道:你倒不嫌弃我田大大脏臭。
那两人全然当他不存在,相扶着走到一处休息地,落座畅谈叙旧。方铭愿则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界,背靠石壁抱胸而卧,闭目养神。看似睡着,实则耳朵警醒地支楞着,努力获取自己感兴趣的信息。但不知那二人是否在刻意防备他,重要的事情一点没漏。只是通过只言片语得知叶枫此行急需了解熟悉岛上的环境。
熟悉岛上的环境?这我在行!刚要毛遂自荐,忽然想起被叶枫甩开手很没面子,自己要拿一把才是,就生生憋住不吭气。
神机田说:“枫儿若是想在岛上逛逛,可以让狗……让那小子陪你一起,他土生土长,岛上他熟。”见叶枫没应声,遂又说:“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虽是夷人的孽种,却跟夷人毫无交集,他娘亲和阿芳、阿茗是少时的好姐妹,在他两岁时就走了,无父无母,是阿芳和阿茗看着长大的。虽然时常犯混,却信得过。你大可放心当个小兄弟用用。”
“我说田大大,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帮他呢?我也很忙的。”方铭愿到底是没憋住,从那边把话扔了过来。“让我带他逛也行,得给点跑腿费吧。”
叶枫没搭理他,对神机田说:“岛上还好说,不知道环岛走一圈需要多少时日?”
“环岛走是行不通的,此岛东面是悬崖峭壁,涯下便是深海,无滩涂可走,要想环岛绕行一周,只能乘船,但是……并未有人真的乘船环岛过,所以不好说需要多少时日,按距离的话大概只需月余海程。”神机田说。
“这又是为何?”叶枫问。
“你不知道了吧。”没等神机田解释,方铭愿把话抢了过去:“黑蛟岛的东南角有片魔鬼海域,暗礁林立,水流诡异,但凡船舶经过,必定出事,几百年来无一生还。所以,渔人们都不敢直接经过那片海域。没有人真的环岛走过,自然不知道会用多少时日了。”
“无一例外?”叶枫问。
“嗯。”方铭愿和神机田都在点头。
“好,我去试试。”叶枫说。
方铭愿愕然,下巴要掉了:这小子也太狂妄了,都告诉他没有例外,还要去试试,该不会脑子有病吧!但他既然如此说,自己若说不敢去,岂不是让他小瞧了。
眼珠一闪,方铭愿哼笑了下,说:“行程月余,并且路途凶险,那得用条好船,可得费不少银子,不知道叶大公子手头可否宽裕?”言下之意就是:等你买得起船再说吧!
叶枫云淡风轻:“你帮我去寻船,连船带船夫望五日内解决,银子好说,不必担忧。明日我差人送来二百两黄金算作定钱。方兄弟倘若能助我完成行程,日后必有重金酬谢。”
方铭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心道:大哥,玩真的呀……你家有矿啊?钱多人傻,也不能傻到这份上吧。
“船好说,狗崽子你明日抓紧去租船雇人。枫儿都说了不会亏待你。”神机田敦促。
田大大,你真不愧不是我爹啊,明知死路一条,还让我去给他垫背,这些年我算白孝敬你了。重金酬谢?我也得有那小命去花啊。方铭愿心里嘀嘀咕咕,嘴上却不肯服软,应道:小事一桩。
……
起身送客时,方铭愿扶着身后的石壁才站起来,头晕心乱,骑虎难下。他腿脚虚软地引领叶枫往甬道外走去,一言不发。
叶枫跟在其后平淡地说:“方兄弟倘若实在不想同去,倒也不必勉强。”
“想!谁说我不想!小爷我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以前我就特想去见识见识,苦于没人敢陪我去。你来了正好,总算是有人与我携手同行了。”方铭愿咬紧后槽牙,反正四周乌漆麻黑,后边的人也看不见他煞白的脸色和缺血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