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之法,任何人不得超脱其外。包括你我。”燕抚旌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说罢,燕抚旌慢条斯理地喝尽碗中剩余的鱼粥,起身,“王离,换个房间给他另置一桌酒菜,等他吃完好生带他回去。”
“是!”
看着燕抚旌的背影,肖未然一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里格外委屈起来。
第二十一章
等人都走光了,看着地上那一摊血迹,肖未然心中更是难言的难受。
王离不会安慰人,便站在一旁干看着。
肖未然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胳膊里,好久才闷声道:“王离……你说……若不是因为我,蔡学是不是就不用……不用被腰斩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害了他?”
王离道:“与肖公子无关,蔡学造孽无数,本就该死。”
肖未然何尝不知他该死,可心里仍是难过,总觉自己手上就此沾了人命。
肖未然打小日子就过得顺遂,身边也少见死生之事。他父亲逝世时他虽已五岁,可偏巧那时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不仅口不能言,就连此前的事也忘了个一干二净,直至今日丝毫也不能记起父亲的样貌来。
许是因为这场病,肖未然倒未切身体悟到丧父之痛。现下,眼看着和自己相关的一条人命即将葬送,肖未然才终于感悟到了些死生之事。
王离仔细想了一会儿,又劝解道:“若大将军今日不处置了那蔡学,只怕日后还有更多无辜人命葬在他手上。大将军今日的做法并无错处。”
“我知道……”肖未然心里又何尝不知他是对的,可今日的燕抚旌真的让他感到了一丝胆寒。
“还有,肖公子,你切记以后不要再在大将军面前求情。”王离想了想又补充道。
“为何?”肖未然抬起头。
“此前凡是在大将军面前为乱法者求情的,大将军一律按同罪处置。”王离道:“属下跟随大将军近十年,今日是第一次见他手下留情。”
肖未然心里一惊,这才知道自己刚刚无异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怎么能这般?”肖未然急道,“求情的人也并未犯什么错啊?”
“如此才能治军严明。”王离却习以为常,“肖公子不知,大将军手底下曾有一位护军校,那人跟随大将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曾多次救过大将军的命。后来与北凉在渠州一战时,那位护军校在押送军粮途中迷失道路,虽然最终未贻误战机,但因未按约定时间抵达还是被大将军亲手处置了。当时为那位护军校求情的有十余人,终是同他一并论处了。从那之后,便鲜有人敢在大将军面前求情了。”
肖未然额角慢慢渗出了汗,手不由得抖了抖,“燕抚旌……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守文持正,杀伐果决。”王离不假思索道。
“杀伐果决……”肖未然心里又是一颤。
肖未然忽地想明白了,自己心里难受,除了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即将葬送外,更大的缘故还在于燕抚旌。
原先他心目中的燕抚旌虽不苟言笑,但好歹身上也有人气,冷峻之下偶尔还会对他温柔以待。可今日他所见的燕抚旌,却浑然像个杀神,只讲法度,丝毫不论人情。
再一想自己先前对他那般放肆无礼,肖未然心中陡然感到后怕。
难怪……难怪人人都那般惧怕他……自己当真是无知者无畏,无知得可怜,也傻得可怜,还真当那人好相与……
肖未然木木愣愣地站起身,颤声道:“我要回家……回自己的家,我不要呆在这了……王离,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王离一施礼,“肖公子也听到了,刚大将军给属下的命令是送你回侯府。”
“我……”肖未然这时已晓得,若自己执意回去,恐将连累他。
肖未然刚颓然地坐下,忽地想到了什么,又窜起身一把抓住了王离的手,“赵悦呢?!”
王离不语。
肖未然更是急,燕抚旌吩咐了赵悦看顾他,昨日他却不管不顾偷跑出去,只怕燕抚旌会将这事迁怒到赵悦身上。
“你说话啊?!赵悦他怎么了?燕抚旌……燕抚旌……把他……”
王离见他实在着急,只好道出实情,“肖公子放心,赵悦只是领了一百军棍的罚,并无大碍。”
“什么?!”肖未然心里一颤,“一百军棍……怎么会无大碍……”
肖未然刚刚见那蔡学只挨三十军棍便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实在难以想见赵悦挨一百军棍会如何。
“你快……你快带我去看他……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他……”肖未然一时又急又难过。
王离为难道:“肖公子,属下只能依大将军的命令行事……”
肖未然咬唇,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若自己执意任性妄为只能害了他。蔡学、赵悦都是被自己连累的。蔡学还属罪有应得,可怜赵悦才是无辜,平白被自己招了这么大的祸患。
“肖公子放心,对我们武将来说,一百军棍算不得什么。”
肖未然呆坐半晌,方无力道:“那你一定替我好好看看他,还有……替我向他道个不是。”
“是。”
王离见他对此事如此介怀,便又劝解道:“其实肖公子不必担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将军待肖公子与旁人不一样。只要肖公子日后安生待在他身边,不起背弃的心思,他定会好好呵护肖公子。”
肖未然面上不语,心中却难过地想,自己与旁人实在没什么不一样的,就像燕抚旌刚刚所说,画一之法,自己也不能超脱其外。若自己不小心触了燕抚旌的逆鳞,恐怕也是会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处以极刑,下场不见得会比那蔡学好多少。
此前自己傻,没看出燕抚旌这厮的真面目,现在他才看穿,那人就是个活阎王,喜怒无常也还罢了,偏又好施严刑酷法。自己在他面前谨言慎行一日两日还行,日子常了,难免也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自己的小命可就只有一条,实在犯不上丢在他身上。
思量罢了,肖未然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这平凉侯府是万万不可再待了,还是该早日想个法子脱身才好。
只是,肖未然心中仍是说不出的难过,为何……为何非得是他呢?大兴朝数万万人,这个人为何非得是他呢?若不是他该有多好……
第二十二章
燕祈在家等得饥肠辘辘,好不容易才等到肖未然和王离回来,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捏着俩馒头殷勤道:“我的儿,你可终于回来了,快,给爹爹带了什么好吃的?”
“啊?”肖未然一愣,方记起这回事来,恹恹地一摆手道:“我忘了,你这不还有俩馒头嘛,先啃着,要不够就自己再寻摸点吃的吧。”
“嗳?”燕祈眨巴眨巴眼,“我的儿啊,不带这么哄爹爹玩的,我可饿着肚子整整等了你近两个时辰啊。旌儿不是请你去烟雨阁吃好吃的了么,剩菜剩饭的给我带一点也好啊。”
“没有。”肖未然垂丧着脸,心说,你那好儿子今日哪里是请我吃饭去的?分明是给我打下马威去的。还吃啥饭啊,小爷吃了他一肚子气。
肖未然实在懒地再与他多费口舌,推开他,蔫蔫地回了房。
燕祈这才看出他脸色不对劲来,便拉住王离气愤道:“未然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明明晌午走的时候还欢欢喜喜的,现在怎么瞧着不高兴了?莫不是你欺负他了?!”
王离心想,你这老侯爷也忒会偏私了,有事不先往你那好儿子身上想,怎得平白无故往旁人身上扯?
为了摆脱自身的干系,王离便将中午之事说了一二。
燕祈听他说完也是心焦。暗暗埋怨道:他那宝贝儿子也真是的,在别人面前充那冷情暴戾的样儿也就罢了,怎么连带着自己的媳妇也要胡乱吓唬?真是活该打这二十余年光棍。
不过埋怨归埋怨,他这不上进的儿子好不容易聪明了一回,连坑带骗地拐了个媳妇进门,这刚搂上媳妇还没几日呢,燕祈实在舍不得教他再继续打光棍。
燕祈越想越急,生怕他的宝贝儿媳跑了,馒头也顾不得啃了,颠颠地跑去找肖未然。
一进门,果然看到肖未然正在收拾包袱呢。
肖未然见他进来,忽地一想,也好,既然燕抚旌不肯放自己走,自己不妨就从燕祈这想想法子。只要燕祈肯发话放自己走,想那燕抚旌也是无可奈何的,他再豪横,总不能连他老子的话都不听吧?
肖未然便抬头冲燕祈直截了当道:“老侯爷,你儿子的病都好了,我也该回家了,你跟你儿子说一声吧,我就不跟他道别了。”
“不是……怎么了这是?”燕祈急得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咱有话好说,都这么大的孩子了,不兴闹离家出走的把戏。是不是旌儿又欺负你了?你放心,等他回来我就打他的板子……”
肖未然撇撇嘴,心说我还不知道你?你都说了多少次要打他了,可从未见你的棍棒落到他身上过。
燕祈见他一脸不信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说话没有可信度,略一思量便换了个法子。
燕祈就在一旁坐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哀戚道:“我的儿,你非要走,我也是拦不住的。”
肖未然一听就很是心喜,忙甩上他的小包袱,“老侯爷,那我就走了!”
“且慢!”燕祈急忙一把拽住他,见他疑惑地盯着自己,燕祈忙又换上了一脸悲伤,低头伤心道:“我的儿,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一直拿你当亲儿待的。”
肖未然见他如此对自己不舍,心里也是大为感动,道:“老侯爷,你放心,我日后……”肖未然刚想说日后再回来看他,又突然想到,他一来这平凉侯府就像是肉包子打狗似的有去无回,若是自己日后再来,难保还能脱得了身。
肖未然仔细想了想,便只道:“老侯爷,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去我家找我呗。”
燕祈仍是喟叹连连,拉着他坐下,道:“我的儿,你实在不懂爹爹心里的苦……”
肖未然见他说着就要落泪,很是困惑,忙顺顺他的背,安慰道:“老侯爷,你怎的了?心里要是有什么难过的事,就不妨同我说说,我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燕祈等得就是他这句话,赶忙强挤出两滴泪,继续道:“唉!旁人看着我们平凉侯府都道我们是富贵势家,可我们家的难处也只有我知晓……旁的不说,就只说旌儿这孩子吧……真不是我自夸,他可真是能文能武、文武双全。旌儿不仅武能沙场点兵,保家卫国守国门,而且文能博学工文,精通琴棋书画。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实在是我三生有幸……”
肖未然越听越不对劲,也实在理不明白他这前后话的逻辑,忙得打断他,“嗳?不是……老侯爷,既然你儿子都这么优秀了,那你还难过个什么劲儿?算了,我还是走吧。”
“哎,等等……再等等。”燕祈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自卖自夸得有些露骨了,便忙又转了话头,“你先听我说完,我不是夸自己的孩子好,我只是想说……想说旌儿这孩子虽然在外人眼里瞧着风光,但实在也是可怜……”
肖未然一怔,嘟囔道:“我只瞧到他人前威风了,可真没看出他哪里可怜来。”
“我的儿,我知道外人不懂他,可你本该懂他啊。怎得连你也看不明白他?”燕祈拍拍他的手背,“别人虽然都不在我跟前说,可我也晓得,外面的人肯定都道他薄情寡恩,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
这一句话正戳中肖未然的心事,他便沉默起来。
燕祈实打实地叹口气,“世人实在是冤枉煞他了。旌儿只是面上瞧着冷,实则心里比谁都热,他只是不会表达自己的心意罢了。”
肖未然有些困惑,“这话怎么说?”
“唉,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他。若不是我,旌儿也不会变得这般……”燕祈想起往事,心里一时真犯了酸,“是我对不起他们娘俩。”
“啊?”肖未然有些无措,“老侯爷,你要难过就别说了。”
“无妨。这些陈年往事我也不好对旁人说,在心里也压抑得久了,今日就跟你倾诉倾诉罢。你不要嫌我啰嗦才好。”
“不会不会,老侯爷你只管说。”
第二十三章
燕祈便叹口气,道:“当年实在是我年少轻狂,任性恣意,才最终辜负了姈儿,哦,也就是旌儿他娘。其实,在娶姈儿进门之前,我早就与一女子私定了终身。那女子虽是小门户人家里出来的,可对我是百般缱绻、万般缠绵。我那时候年岁小,心性不定,一时被她迷了心智。”
肖未然暗中有些惊讶,想不到这燕祈看着道貌岸然的,竟也做得出负心的事来,“既然如此,那老侯爷你就该迎那位女子过门啊?为何还要娶燕抚旌的母亲呢?”
“唉,这事原也不是我想的。当时北凉对大兴虎视眈眈,那时大兴的兵力又弱,先皇不敢开战。为了维护短暂的和平,也为了让大兴有喘息的机会,先皇便想选一位皇室女子去和亲。旌儿他娘是先皇的亲妹妹,当时正待字闺中,正是和亲的不二人选。”
“那先皇就舍得让他妹妹去和亲?”
“自然是不舍得。先皇的兄弟姐妹虽多,可同母的就只有旌儿他娘一个,所以先皇自小便百般宠爱她。也正是为了不叫她去和亲,先皇想在宣布和亲之前赶紧将姈儿嫁出去。当时燕家已为朝中肱骨,节制众将领,而燕家适龄的男子就我一人。为显器重和拉拢,先皇就选中了我。可惜那时候我心里已有他人,自然是百般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