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颤开,常喜的人重新登上水榭来,黑发髻,轻纱衣,像凭空席卷来一团软飘飘的云雾。乐师吹拉着乐,宁瑞臣在席间扫眼过去,一径的美人,那都是芙蓉水仙成的精,妆着粉墨,却没几个出来唱的,都折了颈偎在权贵的怀里侑酒。
宁瑞臣的心沉下去。
这哪是家乐班,分明是个姓常的娼门。
第3章
人喝大了,借着那点酒劲,什么污糟事都干得出来。
酒席上有珍馐,还有美人,当然是要做点什么的。宁瑞臣常年礼佛,看不下这些,借口方便,起身就往外躲。
没人拦住他,他到这里,那就是宁冀有眼色,他不到这里,那就是宁冀胆大包天和京城叫板。在南京,任你怎么煊赫,可是到了京城来使面前,南京的土皇帝也得当孙子。
常喜就是这样,地头蛇给灭了三分火,看着耀武扬威的,其实怯着呢。
以往在家里,宁瑞臣从来不用想这些人情来往,今夜是头一次,弄得人乱糟糟。他迎着夜风往前走,园子里见不到人,也算个风雅的去处,如今给这些人糟践……宁瑞臣手心发凉,才走出水榭,恍然发觉走远了,连忙匆匆回转。
夜寒风凛,前面就是重重灯影了,宁瑞臣拢高衣领,在小花园里拐着,一会儿就回到门厅,见几张帘子挂在后头,映着灯还有矮小的人影在晃。
走过去瞧,是些穿红夹袄的孩子,擦着胭脂,个个都漂亮。
几个尚年幼的孩子挤在帘幕后,往前就是那污糟不堪的酒局。这些孩子早就晓事,知道自己将来也要经了这一遭的,非但没有脸红,反而聚精会神瞧着那些人的举动。
看着看着,不知是谁先扭头叫了一声:“师父来了。”
挤在帘后的孩子们簌簌地站好,有敬也有慕,盯着那走过来的人。
宁瑞臣也看,却一下愣住了。
第二回 见,这回看清了他的样貌。桃花眼,玲珑鼻,口似点丹,白皙如玉,傅粉何郎。他行止像竹枝扶风,竟有股不可逼视的寒气,宁瑞臣好像做梦一样,见他一面,似乎陷进一泓清冽山泉。
至此处,宁瑞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果真是常喜家班里的戏子。可他不像个大权珰家里养的戏子,这种人,是怎么流落至此的?
那戏子抱着琴,在帘幕后面坐下,手指头轻轻擦着弦,是要献艺了。
宁瑞臣缓步走开,仍不免回首观望。酒局里气氛正浓,乍一下,幽泉落涧,琴声浮起来。刚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帘外朦朦胧胧的影子仍然荒唐地勾着肩搭着背,吴侬软语在齿舌间递来递去,可琴弦震颤的第一下,影子的摩擦就止住了。
琴音是真动听,有摄人的气韵,音不高,在整间门厅里回荡,弄得那些对美人上下其手的酒鬼们讪讪起来,面面相觑的。边上软绵绵的小戏子们却好歹听出来了,这起的是《玉簪记》琴挑一折。
这样子,像浊泥潭里猛地注进一股冰泉,冷得人肺腑都凉彻了。宁瑞臣回到座中,杯盏就被递到跟前:“喝呀。”是个艳丽的戏子,翘着小指头,往他身上靠:“一杯流霞烦恼抛。”
那边琴音才起一个头,渐往高处走,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去那里。
倒是常喜显得不大乐意,饮了两杯酒,正要到唱词的地方了,身边偎着的小男旦轻轻哼着“月明云淡露华浓”的时候,常喜对着桌下的一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小宦官一转脚尖,没跑一半,后边又是叫他的声音。
“老五,这是干什么呢,”崔飨转着拇指上硕大一枚金戒指,在软椅上坐直了,“今日咱们侄儿做东道,你在这作威作福的。”
这哪是替宁瑞臣出头,常喜看他那猴急的样,淡淡向宁瑞臣的席位瞥了一眼,又望向那帘后,略扬起声:“三哥,一点丢人现眼的把戏,还真把你迷住了?”
两个大太监的针锋相对,多少有点剑拔弩张的紧迫,一霎时,整间门厅里只有琴声。
一瞬间的,所有的人目光又聚集到宁瑞臣身上。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撇开陪酒的美人,附耳道:“要吵起来了,你快劝劝。”
宁瑞臣恍若未闻。
那人撺掇着:“你说说呀。”
话音才落,忽的崔飨就站起来,众人以为他动怒,纷纷要劝,哪知他换了副笑脸,说:“你们看看,来南京之前就听说,咱家这五弟弟在江阴收了个漂亮的戏子,宠到天上去了。叫什么?元君玉?”
常喜皮笑肉不笑:“三哥,自家事,自家说。”他突然点了宁瑞臣的名:“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分明是这里的戏更精彩,此时竟无人敢看了。宁瑞臣想点头,但过了会儿,什么也没说。
“这里可没外人!”崔飨又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北京的消息,可灵通多了。行了,有什么好藏的,你那美人,我就见一面。”
“那是我的人,三哥却是非看不可了?”金灿灿的膝襕一动,常喜拍了把膝头,很有些避讳的样子。
“让咱们老五一掷千金的,我是非看不可。”崔飨笑眯眯的,显得很亲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着嘴,又向琴声飘来处看过去。
恰逢一段奏尽,轻薄的帘幕动了动,掀开一条缝,抱琴的人垂眸走出来。
眼下才是真正看他的时候,宁瑞臣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灯下那个人尤为白。那些戏子也白,是金山银山养出来的白,可是元君玉不一样,宁瑞臣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恍然想起来,那是游魂一样的苍白。
很突然的一声呵斥,极为刺耳:“狗东西没规矩,谁许你出来的。”
是常喜,但很奇怪,他没别的动静,跟来的宦官也不动作。
“老五,千万息怒。”崔飨见了人,倒没说多看几眼,反倒熟稔地和宁瑞臣招呼:“贤侄,你是在南京长的,听过曲没有?”
两个太监唱的这么一出,宁瑞臣险要忘掉自己才是豆蔻亭的东道,他道:“听过一些小调。”
大概是见到人了吧,崔飨看上去很高兴:“你常叔叔收的这可是好货,一会儿还有呢,可留着心。”说完,也不顾旁人眼光,起身几步,臃白的手扣住那把琴,漫不经心地擦着弦,灿灿的宝石戒指晃得人眼晕。
“是把好琴,标致。”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常喜叩了两下桌,口气戒备:“三哥,你这样,太不仗义了吧。”
“喜子,咱们以前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崔飨施施然走回来,大指头磨着那枚宝石戒指,“哥哥喜欢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能不知道吗?”
边上户部的人来打圆场:“哎哟,应天府漂亮的小戏子可不差这一个!明儿我做东,咱们去——”
“行啦,”崔飨叩叩桌面,包金的象牙筷震得一颤,“咱家可不去那地方。”
常喜憋着不说话,脸上半晌阴晴不定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静默里开了口:“那三哥问问,他愿意不愿意。”
算是默许了,抱琴的人却站在那里,不做声了。
“说话呀!”户部的那个官有点急了,生怕两个太监又起争执。
偏偏那人像是哑了一样,边上两个对峙着的太监也不讲话,闹得席间一下安静了,连杯盘相碰的声音也没有。最后,还是崔飨发了话:“不说,是许了、认了?”他笑吟吟地,“老五,看来你今天得忍痛割爱了。”
“三哥说什么,还不是……”常喜刚要发作,突然停了一下,是听到了什么,疑惑地一偏脸。
什么人在声如蚊蚋的讷讷着:“他不愿意。”
常喜听清了,那是宁瑞臣在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宁瑞臣已经透出迷蒙的醉意,两颊涌着红雾,胸口金锁歪斜着。可能是饮的酒浆劲太足,把他的神智都煮沸了,他热血上涌地仰着脸:“他不愿意。”
常喜和崔飨都愣了一下,各自探寻地看过来。
后面说了什么,宁瑞臣就听不清了,只知道崔飨笑得十分响亮,把他的后背拍得生疼。宁瑞臣咳嗽着,余光瞟到了元君玉那里。
独立于酒局之外的,一抹游魂一样的身影,细瘦又脆弱,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一眨也不眨。那眼神让宁瑞臣看不懂,似乎有几分不甘碾作尘的酸楚,还有点莫名的恨意。
怎么能不恨呢,宁瑞臣在半梦半醒时伤春悲秋的想,他即便有傲骨,可也是戏子啊。
第4章
宴席到了三更天才散。鸡鸣枕上的时候,元君玉离开小徒弟休息的院子,手上戒尺松松地捏着,才一转弯,听见黯淡月色下的假山后,两个尖嗓的音模糊地冒出来。
“三哥,你这事,做得不地道了。”
元君玉顿住脚步,从低垂的芭蕉叶缝隙向外看,两个常服打扮的人在假山上的亭子里说着话。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试探我?我们这样的交情!”常喜狠狠地折了边上伸开的枯枝,仿佛真的气急了。
“行了行了,消消气。”
“在北京你就这样,有什么事,不能提前说好了再来办?今晚闹得这个样子,我还要不要在南京混了?”凄凄的风里,常喜吊着眉梢,看样子是在问罪。
元君玉向后掩住了身形,又听崔飨说:“我要是提前知会你,就真的成了演戏。今晚来的都是什么人,还不一眼看穿了?”
常喜冷笑:“那依三哥说,今晚这是演戏,还是流露真心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们干爹才斗倒了前头那该死鬼,宁冀的态度还不好说,你以为,他能这么简单容下我们,”崔飨音一停,风里传来的声音愈发模糊,“能这么简单……容下你?”
常喜脱口而出:“在南京十几年回不去,他算个屁。”
“老弟台!伴驾二十年的情分!万岁身边的人割了一茬又一茬,你见过他的位置动了一毫?”
“那今晚……”
“宁冀滴水不漏,今晚那个小崽子,拢共也没说几句话。说的话少了,就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分不清他的屁股往哪边坐……”
“三哥已有良策?”
一阵动静,元君玉不敢再向前,悄悄退到后面,两人的谈话没有听清。后面再传来的时候,说的已经是另一桩事。
“你留他,有什么用?”崔飨的口气像是有猜疑了,“我看他年岁也大了,不比那些十一二岁的有灵气。老五,你不是这样的人。”
“能有什么用,留个好看的玩意,这不行吗?”常喜话里夹了几分晦气,淅淅沥沥地倒着酒:“我花了大功夫把他弄来,还不能留几天?”
元君玉呼吸一窒,这说的是他自己。
“哟,栽了?那种时候跑出来,能是什么盘算?”崔飨老道地笑了,“三哥劝你,别对一个戏子用心!”
“什么栽不栽,弟弟就这么点爱好,要不是因为这个,哪能被老祖宗扔到南京?”常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大概是在饮酒,“三哥在万岁身边,替弟弟多留意,弟还想回去伺候哪。”
虚无缥缈的一段谈话,却在元君玉心里种下了根。回到卧房,躺下半晌,耳边还是常喜真假难辨的话语。
寒风扑窗,元君玉做了一个梦。
颠来倒去的二十年,一幕幕图景淹没了他,一会儿是清冷寂寞的帝陵,满眼都是枯灯,一会儿是坐满宾客的戏园,分不清男女的一把嗓子唱起:“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
他本该是梦中人,此时却睁着一双过客一般的冷眼,好像这场无端的梦忆才是一方台上,一盏茶就能唱完的昆山腔。
清醒时,窗外的阴白还没有褪,元君玉额发湿着,起身拨炭时,听见外面有小火者来敲门。
“玉郎君,督公有请。”
一夜的功夫,足够办成一件事。一大清早,宝儿惊风扯火地奔进暖阁,撞开挡风的帷帐,擦得多宝格直晃荡。
昨夜被劝了几杯烈酒,宁瑞臣还未起,冷风骤地灌进来,冷得他直皱眉。
“天大的事……晚些再说……”他嘟囔着梦话,扯高了丝褥。
“少爷,是要人命的大事!”宝儿结结巴巴,吧嗒吧嗒又开始掉泪:“老爷来了!这回、这回要扒你的皮!”
闷了半晌,丝褥里声音懒懒传出来了:“你再吵吵,我把你扔出去。”
“扔我也得吵一回!”宝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床榻沿上蹭:“今天一大早,常太监送了个人过来。”
宁瑞臣还没当回事,随口应着:“送吧,反正也要给赶出去。”
“不一样,他说是送给少爷的!”宝儿看他没反应,跳起来打转,“是个、是个唱曲的!”
宁瑞臣撑起头,头发拂了满脸,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唱曲的怎么了?”
宝儿正要答,外间忽然有人声,“老爷来了!”宝儿唰一下站直,立在床榻边。宁瑞臣匆忙穿衣,平常他是早起的,喝酒误事,才贪睡了这么半日。
才把头发束好,门就被推开。单只有一个人进来,很高的中年男人,穿飞鱼服,官帽夹在臂肘下,风尘仆仆的,唇上修了一撇短须,目光炯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姿仪。
他不着痕迹地一扫,宝儿就噤若寒蝉,垂头溜出去。
“爹,”宁瑞臣紧张起来,讪讪地叫,“今日不忙……”
“昨夜瑞儿替我坐酒局,那些太监刁难你了?”宁冀单刀直入地,听得宁瑞臣无端疑惑。
照宝儿的说法,这时候该问那唱曲的来历才对。宁瑞臣一五一十说了,中间偶尔停顿,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