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人都叫走,趿拉着木屐走进来,锵锵的,眉眼都扬起来,浸在油黄的烛光里,毛茸茸,影绰绰,像一幅古旧的画儿。
“一塌糊涂的,我还以为你回来,是戏里演的那样,高头大马、锦衣回乡呢——”
“你喜欢那样?”元君玉伸手,拨弄他胸前的长命锁,一响一响的。
“不喜欢,”宁瑞臣救回他的锁,拉来一只软垫,端正坐下,“你那样,就不像玉哥了。”
“那我像谁?”
宁瑞臣嘻嘻的笑,一下子端正的姿态烟消云散,懒洋洋地歪斜在榻上,两只赤足一并盘上来,慢悠悠把腕间的佛珠挂好,小仙童一般:“像世子爷呀。”
元君玉怔了片刻,一瞬没有分清,坐在眼前的到底是观音身边的善财龙女,还是人间烟火里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别动。”
不知道哪里的一股力气,元君玉倾过身子,用力把他抱住。这时候,宁瑞臣就不像一幅画儿了,鲜活的,紧绷的,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如意,任他这么狂悖地搂着,好半天了,一句话也不讲,悄悄地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呶呶的,哄孩子似的说:
“别难受,玉哥,别难受。”
作者有话说:
玉酱,一个相对而言比较顾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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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屏风,驱虫香。”
“摆在这儿……”
最高处的亭子脚下,人影来回交错着。
“……葡萄,还有,灯笼拿上。”
“少爷,留神脚下哇!”
宁瑞臣在前面带路,兴冲冲的,撩开错落的枝条向阶上走。
“你慢些……”墨蓝色的江南夜,两把橙黄的灯笼曳曳的贴到了一起,元君玉换了一了身轻便的袍子,一路跟着,到了屏风后,仰在假山亭的廊柱边,向外面疏朗的夜空出神地望着。
就因为讲了句“星星好”的醉话,宁瑞臣二话不说,在凉亭里支了桌子,拉着元君玉偎在一块看星星。元君玉说不清是不是喜欢他这样,看上去很好说话,实则是很独断的。但今夜,他对这独断很受用。
宁瑞臣绑着一根发带子,乌黑的头发滑在颊边,他仰头甩了一下,捏一粒葡萄,边吃边口齿不清的问:“北京好玩吗?”
“还行,谈不上玩。”元君玉酒已经醒得差不多,就着他的手吃了一颗葡萄,歪头想了想:“和南京很不一样。”
首先是景致,其次是人。仿佛在南京,一切都流露着一股慵懒,而在北京,就连宫门前的石砖都暗藏着一股酷烈。
“我都好些年没去北京了。”宁瑞臣扒着栏杆,闭上眼,茉莉风动。他印象里的京城,是很美好的,叔叔伯伯和善好客,又有同龄的孩子们撺掇着他一块玩闹,在京城大街小巷里乱窜,最后被捉回去,一个个在祠堂里跪成一条。
“京城的风物,的确很有意思。”元君玉微微抬起下巴:“葡萄。”
“自己拿呀。”
元君玉眼角飞红,两枚瞳仁在灯下显得晶亮:“我醉了,你得依着我。”
宁瑞臣扭过腰,叽叽喳喳地数落着,还是捏了一粒,挤开皮,喂给他:“在京里吃过芸豆卷儿没有?”
“出门的时候,听过街巷里的叫卖。”元君玉回忆片刻:“孩子们爱吃。”
他无心的一句话,倒叫宁瑞臣不好意思了。小少爷一向觉得,自己已经快到了戴冠的年纪,自然已是有一番襟怀见解的人物了,但想起雪白晶莹的甜点卷儿,他还是发着馋,竟没有一丝从容气度。
“怎么?”元君玉看着他胡乱地塞着长命锁,有些奇怪,正要闹他玩,忽然被宁瑞臣闪开。
“嗯——咳!”小少爷端正坐下,脊背挺直了,欲盖弥彰地:“那不是我爱吃的。”
元君玉似乎反应过来,噙着笑,促狭地:“嗯?”
“说起吃食——”宁瑞臣把小桌上的葡萄抢过来,哼哼两下,瞟一眼元君玉:“听人说的……他们说,皇爷赏你一桌河豚宴?”
元君玉面色如常:“怎么?”
“是真的?”
“江南吃这个的,也不在少数。”
宁瑞臣惊悚起来:“吃死人的……也不少吧……”
“皇宫大内,好厨子多得是,怎么吃得死?”
“可……为什么?”
问出口的一瞬,小凉亭里就静悄悄了,好像假山下来回的下人们也止住了呼吸,周遭只听见一阵一阵的虫鸣。
元君玉呆坐着,似乎在回忆那日河豚的鲜味,没一会儿,他看过来,宁瑞臣以为他要说了,于是挨过去。
“有点冷。”元君玉冷不防道。
宁瑞臣迷迷糊糊地:“毕竟快立秋了。”他说完,就把元君玉的手握住,搓两把。
时辰其实不早了,宁瑞臣有些困意,想着要不然先去歇下,反正在南京,他们是有大把时间的。刚挪了下脚,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了,想到皇宫的传闻——那真的是一桌简单的鱼宴?
恐怕是一次考验,皇宫大内的重重深影,又何止一桌河豚这么简单呢。
他的目光立刻有了一丝藏不住的悲悯,靠近了些许,钻进元君玉怀里,过了会儿,又枕在他膝上,哝哝地念叨:“我也冷了。”枕了一会儿,颈项上的金圈子滑出衣襟,方才掖好的长命锁“啪”一下打在底下的石块上。
“你这把锁,”元君玉是出于好奇,指尖碰了碰他胸口,“什么时候戴上的?”
寻常的孩子,戴到了十五岁的光景,就该摘了,宁瑞臣这个却不同,元君玉回想起来,好像那把锁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起首的一行字,以他的目力,能辨出是“月亮”两个字。
对他,宁瑞臣没有多少藏私:“这个啊,小时候抓完周,庙里和尚给刻的,放在佛前供奉香火,才请来给我护身。”
元君玉没有抓过周,有点感兴趣:“你抓周时,抓的是什么?”
宁瑞臣腼腆一笑:“一本书……也算不上,听我大哥说,抓周那日,我精神就不好,在一屋子物什之间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前么……抓了一本书,正好指着上面一行诗文。”
“竟然这样巧。”元君玉微微眯眼,不露声色地抬起手指,垫高了那把金锁,这才确认了,起首的梵文确就是“月亮”。
“是白乐天的一首诗,”宁瑞臣并不知晓他的心思,兀自想了想,“‘非贤非愚非智慧’。”
元君玉信口和上:“不贵不富不贱贫。”他将视线扫向他:“看来抓周不准,这和你是两码事。”
宁瑞臣笑道:“玉哥还没有我看得明白,世上若有人真能非贤非愚非智慧,不贵不富不贱贫,那此人才是天下第一快乐人。我恐怕做不了这样的人,就如同这个抓周,也不过抓一个念想罢了。”
树大根深,也有倾倒时,百千万贯,也有耗尽时,众聚笑语,也有人散时。元君玉陷入沉思,今夜是很好的,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宁瑞臣。
“其实,后面还有个故事,”宁瑞臣翻身坐起,接着眨眨眼,“后来家里晒书,我大哥又把那册书找出来翻看,却发现……那是他年少读书贪玩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一本唐传奇,讲一些行侠仗义的男女情爱,并不算什么正经书的。不知道是哪个下人随手丢在哪里,不过,或许冥冥间是有天定的。”
说了这么些,他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站起身,很困倦了:“要不然,去歇了吧。”
元君玉想着那个不知所谓的“月亮”,心里还没有答案,闻言一并起身,把靠在一边额灯笼提起来。
“就别睡客房吧,”宁瑞臣说着,神情是坦坦荡荡的,“这么多日子没见,怪想你的。”
他是真的不见外,从前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
元君玉脚步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可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提着灯从石阶向下走,南京空寂的夜晚,草径沙沙的响,浓馥的茉莉花香,似将寤一场大梦,元君玉步调略快,走在前面,忽然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停了。
“你背我吧。”很倨傲的一声命令,这又是临时的奇想。
“好放肆的小子,”元君玉也驻了足,却并不回头,“你知道你前面的人是谁?”
宁瑞臣“哥”、“哥”的乱喊着,使劲了解数耍无赖,把元君玉烦的不行,佯怒着服了软:“上来——”
身后石板噔噔响了两下,宽袖在夜风里呼呼飞着,像一只乘风翻飞的鸟雀,元君玉背上沉了一沉,而后扑着热气的声音闷闷传至耳际:“走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出门,不更新。
第46章
第二天有一场常喜的宴,请的有官有商,元君玉原本打算推掉,可听说此遭松江商会的几个人物也会到场,想起那个精明的二当家,最终还是答应赴会。
元君玉系好衣裳,从幽深的一张拔步大床内下来,视线扫过外间小书房中的一抹浅淡人影。宁瑞臣竟然已经起身了,端坐在那里的一张小几旁,隔着一把珠帘,看不真切。
那个姓谢的……没安好心。元君玉想着,披起外袍,拨开珠帘,向那头走过去,可能是才起来的缘故,宁瑞臣连发也没有束,也是那根发带,草草地挽在背后。手边一盏白瓷熏炉,并没有燃烟,手下正在撰写经文。纸是深色无纹洒金,墨是调好的泥金,他的字也是很方正朴拙的,应该临习过一阵子魏碑,是师从大家才有的样子。
“写的哪一部?”元君玉靠在进门处的柜口。
听见有人来,宁瑞臣抬起头,随手掭了一些颜料,道:“心经,早上写不了太长的。”
元君玉走到他身后,参详他的字,而后理起他的头发:“不会梳头?”
“梳不好。”说到自己的短处,宁瑞臣没有多少芥蒂,停下笔,任元君玉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划来划去。
“今天向你借样东西。”元君玉说着,给他绑了一个简单的髻,“这身衣裳借我穿回去。”
他昨天醉酒,弄脏了一身袍子,失态得很,此刻说出来倒是坦坦荡荡。
“不多留两天?”
“中午有个席,我得去。”
“也是,”宁瑞臣点头,“吃的什么席?给你接风的?是南京的那些官?”
“不能不去,是常喜的。”元君玉斟酌片刻,又道:“说是还有不少松江的商贾,来的人和上次那回差不多。”
元君玉这句话似乎是无心出口的,宁瑞臣却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显然僵了一下,道:“他们总来南京,是打算在这里置办铺子了?”
果然不对劲,元君玉淡淡地替他绑好了发带,坐在边上:“听着风声,应该是的。清凉山那一带,大概是石城那里,是常喜划拨给他们的地。之前我们提起的那个二当家,前阵子我还见过他。”
宁瑞臣没搭腔,但那样子是不大高兴的。元君玉知道自己给是该停下来了,可不听他说个究竟,心上一块肉就始终被拧着,沉着半晌,还是问:“你见着他没有?”
在元君玉心里,这个答案几乎是否定的,碍于宁冀的威严,谢晏恐怕并没有这个胆子登门。
然而宁瑞臣听着这话,略略起疑。大哥说过的,谢晏来过信,告诉家里元君玉从前的往事——谢晏也许是好心,可在元君玉这里,说不定就是挑拨。
到底是念了一点旧情谊,宁瑞臣沉吟少顷,替谢晏瞒了此事:“没有,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兴许都不认得我了。”
从豆蔻亭出来,元君玉径直去了常喜设宴的园子。大白天的,两岸河房不减喧阗,不知道哪一只船内的声伎唱起了《劈破玉》的小词,花船行在鳞鳞细浪里,将入秋的最后一把燥热就要消弭殆尽了。
沿河往西一直到了王公子弟们的宅邸,那种腻人的靡靡之音才渐消耳后,元君玉进了园子,就有火者前后簇拥着他往里走,一路上遇见了几个同来赴会的人,待到园内坐定了,常喜已经布置好桌子,几个歌伎坐在前面拨着琴,用四平腔呖呖地唱曲,仔细的看,那又是姣童所妆的女子。
陆续还有人来,场子内早就热闹起来,沸扬着笑声和称兄道弟的客套,元君玉见过几个人,就坐在一边,看中心场里的宦官们拇战。闹了一阵,有赢有输,不免就更加吵闹,这时候,常喜笑容满面踱过来,身边还偎着两个粉面桃腮的戏子:“世子爷,不和我们玩会儿?”
元君玉很给他面子,指着那些撸起袖子呼幺喝六的太监们:“那个,我玩不来,”而后又将下巴一扬,向着那正在拨弦的歌伎,“那个,我倒是上手。”
本以为这个是他的忌讳,常喜哈哈大笑,拍着手:“世子爷大气,咱们这个,倒是不难,玉团儿过来,给世子爷露两手。”
听见动静,几个正在划拳的便提了酒过来,起着哄,两个戏子也很会活络气氛,嫩白的手在桌子上撩拨着,“世子爷……奴家叫小阑干……”娇美少年吐气如兰,软绵绵贴上来。
元君玉对这个没兴趣,他见过那么多遭了毒手的孩子,对此道是痛恨的。
很快,小阑干发觉了自己是自讨没趣,乖乖地坐在一边,帮着世子斟酒。
“输啦……喝吧……”玉团儿笑盈盈地歪倒在常喜怀里,手上捏一只崖柏酒杯,颠颠地往元君玉嘴边凑,“世子爷垂青奴家……”
这边正说笑着,门外陡地一阵喧哗,片刻,七八个人鱼贯进来,打头的一个先声夺人:“我算是到了地方了!五叔,还是你这热闹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