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令面上捎带着惶恐点了点头,心里却嗤笑一声,还真是个书呆子。如果道理讲得通,还要衙差干什么?不过,既然他想揽过此事,就由他去吧,横竖最后也怪不了他。
“楚大人愿意插手此事,教化百姓,下官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待会下官便让人去各个桥洞底下找那些赌徒。”
“眼看天色不早,待衙差们到那里时,恐怕天都黑了。黑灯瞎火的,那些村民随便往哪个草垛里一钻,人就找不见了。不如等明天再去。”楚辞提议道。
张县令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早,县衙的衙差们便蜂拥而出,不到半个时辰,就将人全部抓住了。除了人之外,他们还缴获了一些工具,什么骰子牌九的,应有尽有,样式繁多,和赌坊也差不了太多。
衙差们之所以能够立刻抓住这些人,还是因为他们早有耳闻,甚至有人在闲暇时自己也去过。在他们看来,小赌怡情,不过是玩玩罢了,又不是真的去赌。他们县太爷也不知是抽什么风,原本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今日却较起真来,还下令一个都不许放过。
这些村民被抓时是很、懵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官府为什么要抓他们,还以为是供奉不够,让他们变着法的过来要钱。
彼时楚辞刚从客栈过来,见衙门里蹲着这么多人,便明白是衙差们将人抓回来了。
“楚大人,赌徒们皆已在此,还请大人教化他们,让他们能够早日改过。”张县令一听门外有位楚先生来访,便立刻将人请了进来,如是说道。
楚辞点了点头,来到最前方,他看着下面的村民们,说道:“本官知道你们心里一定有些委屈,认为官府不该抓你们过来。”
村民们怒视着楚辞,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派人抓他们呢?
“但是,朝廷早就明令禁止民间私设赌局,违者罚银十两,杖五大板。你们为什么要明知故犯呢?”楚辞义正言辞地批评道。
“大人冤枉啊,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往常也是这样玩的,怎么不见官府来抓我们?”有人壮着胆子回了一句,他们确实没听过。
“每当朝廷有新的政令发布,便会于城门处张贴榜文,便于来往行人观看。难道你们之中,就没人出过城门吗?”楚辞问道。
“出过城门又怎么样?我们又不认识字,哪知道榜文上写的是什么?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不知道就没错吗?”有村民理直气壮地说道。
“那叫不知者无罪。你大字不识一个,倒知道这句话。不过你不识字便罢了,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叫人大开眼界。”楚辞冷笑一声。
“这位大人你也别笑,咱们闽地自古以来就是个穷地方,能混口饭吃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认得了什么字?咱们平头百姓也不用考科举,只消会捕鱼种地便成了。”有村民不服气了,又不是人人生来都是有钱人。
“你的意思是,只有有钱人才能读书?”楚辞提炼出他话的意思,反问道。
村民们没有说话,心里却都是这样想的,穷人填饱肚子都难,哪来的余钱读书?
“钱财只是你们麻痹自己的借口罢了,肯学习的人,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都不会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昔日有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感人故事在前,故事里的人无一不是穷人,你们有余钱拿去赌博,他们却连一盏油灯都买不起。为何他们能坚持向学之心,你们却不能呢?”
底下的村民听了之后表情各异,有人小声嘟囔:“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楚辞听见,再次冷笑:“你们刚刚不是借口有钱才能读书吗?本官便举个例子来反驳你们,证明读书一事发自于内心,和外物并无多大关系,端看你们愿不愿意罢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您有钱,自然这么说了。”遮羞布被人扯了,有村民心中不忿,便嘀咕起来。
楚辞扫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本官现在的一切,都是靠读书换来的。我并非出自高门大户,而是和你们一样的农家子弟,家境甚至称得上贫寒,连你们都不如。我认识的第一个字,学的第一句文章,都是趴在私塾的窗子上学会的。正因为我和你们出身一样,所以才更加明白读书的重要性。你们今日所犯之错,便是因为看不懂榜文上的内容所引起的。幸而这并非什么大事,过而改之便可。但,要是朝廷下次张贴榜文,你们又因不识字看不懂而犯了忌讳,岂不是太冤枉了?”
很少有人能坦然地承认自己家境不好,更何况是当官的楚辞。他这一番话言辞恳切,不是高高在上的批判,而是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一些原本对他心有抵触的村民,态度开始软化。
楚辞见状,趁热打铁地说道:“当然,学习非一日之功,我也并非是想让大家都投身于科举一途,只是希望大家能够不要再将余钱花在赌博上。赌博一事害人害己,大家还是早日抽身为妙。将这余钱拿出来充实自己,岂不更好?虽然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别的事情也照样能出人头地。可是,识字的人总比不识字的人要容易出头得多,这个大家不能否认。”
“但,我们年纪大了,还能学得会吗?”
“怎么学不会?楚某昔日曾听一老翁如是感慨,他说他五十岁时想学作画,可思及自己年纪老迈,不知何日就一命呜呼了,便没有去学。如今他已八十余岁,每次想起这事,他都懊悔不已。若当初他去学了作画,那么如今已学了三十多年了,就算不能成为名家,至少也能给自己留下点东西存于世上。所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年纪,也从来不是阻碍我们学习的借口。假如你们从今天开始,一天学习一个字,那么一个月便是三十个字,一年便是三百多个字。到时候通读榜文根本就不是问题,出门在外,家书也能自己写了。而这些,只需花费你们一点点的时间和金钱罢了。”
楚辞给他们绘制了一片蓝图,村民们听了个个激动不已,恨不得马上就能开始学字,往后站在榜文下,不必当个睁眼瞎。
楚辞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虽然这些人可能只是一时冲动,但也说明了他们并非是一块不可融化的坚冰。只要他够努力,就一定能完成来此地之前立下的目标。
第283章 行万里路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背的不错,过来领糖葫芦。”楚辞温和地笑着,将一旁架子上插着的糖葫芦一根一根递给那些小朋友们。
最开始一两天除了二柱和小胖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但当其他人发现只要背几句书就能换些零嘴,他们便都跑来了。
二柱本还有些担心,但他发现楚辞不会因为人多就减少给他们的吃食,反而变得很高兴,东西也买的更多,心就放回去了。
楚辞确实很高兴,几天的功夫就引来了十几个小朋友,虽然他们是因为吃的东西来的,但嘴上背着的书却不假。
“好了,背书的奖励已经发了。现在我这里有几块白糖糕,谁能解释一下刚才背的意思,我就奖励他一块白糖糕。”
楚辞打开油纸包,包里放着几块雪白的糕点,上面均匀的撒了一层糖粉,还没凑近便能闻到上面的香味。楚辞把它拿出来晃了晃,然后又盖了回去。这几块白糖糕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诱惑无疑是非常大的。
其实楚辞昨天已经讲过一次意思了,只不过他那时候没有特别提点,所以孩子们也没认真去记。楚辞此时提起,就是为了培养他们随时记忆的习惯,让他们在听课时能更加专心。
“唉,没人记得吗?看来这些白糖糕,我要带回去一个人吃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完?”楚辞捧着白糖糕自言自语,眼神却放在那些小朋友身上,看他们因为想不起意思而懊恼,心里就在偷偷地笑。
“我……我记得……”
一个很小的声音传过来,这声音细细嫩嫩的,听上去像是个小闺女。楚辞扫视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小子,好像没姑娘啊,难道看走眼了?
楚辞正疑惑间,就见一个小子跑过去,在一棵树后面拉出了一个小姑娘。
“丑丫!你为什么偷偷跟着我们?”
那小姑娘看上去七八岁大,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破袄,腿上穿着一条单裤,看上去十分单薄。脚上则是一双破了洞的布鞋,一个小拇指从里头悄悄挤了出来,冻得红红的。
这显然是一个很穷的小姑娘。楚辞起初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要叫她丑丫,当她怯怯地抬起头时,才发现,这小女孩的左眼角处,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色胎记。然而除了这胎记外,分明还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女孩。
这小姑娘被那个叫做强子的男孩抓住后,显然很害怕,她指了指旁边放着的背篓说道:“我是来拾柴的。”
“你昨天也来了,你分明就是故意跟来的对不对?”强子却不信,他昨天就看见她了,不过那时刚看见她,她就跑了。没想到今天还敢来。
“不……不是的……”丑丫连连摇头,可眼神却有些瑟缩。
“强子,先放手。”楚辞站不住了,朝着他们走过去,其他的小朋友也跟着围了过去。丑丫看见楚辞过来,忍不住退了一步。
楚辞屈膝蹲下,问道:“刚刚,你是不是说你记得那段话的意思?那你会背那一段吗?”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神态比对着那些小子的时候也更加柔和。
丑丫低下头,紧咬着嘴唇不肯出声,刚刚的勇气在被强子抓住时已经烟消云散了。
楚辞没有不耐烦,柔着声音又问了一遍。
丑丫慢慢抬起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不确定地问道:“背了,就能得到白糖糕吗?”
“嗯,背了可以得到糖葫芦,解释意思能得到白糖糕。”
“女孩儿也可以吗?”小姑娘又问道,
楚辞默然,这无形的枷锁现在就给她们套上了吗?
“当然可以,在我这里,女孩儿和男孩儿是一样的。我只看你们能不能背出书。”楚辞说道,他发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小姑娘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
“玉不琢,不成器……”小姑娘的声音很轻,但吐字流畅清晰,而且还学了楚辞教时的腔调,几句背下来,让楚辞忍不住对着她竖了竖大拇指。
小姑娘有些疑惑,旁边的强子臭着脸给她解惑:“楚叔说你背得好。”可恶,他今天都没有得到!
小姑娘眼角一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楚辞遵守诺言,去拿了一根糖葫芦递给她。
“你还记得意思吗?”
“嗯!”小姑娘握着糖葫芦,眼睛亮亮的,“意思是,玉不经打磨,就不能成为有用的器具,人不学习,就不知道礼仪……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这种尊敬友爱兄长的道理,小的时候就应该明白。”
小姑娘只听了一遍,就能记得这般清楚,楚辞再次对着她竖了竖大拇指。昔日的黄英杰过目不忘,今天这小姑娘称得上是过耳不忘了。
“唉,可惜是个丫头。”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小姑娘本来高高兴兴的,被他这么一说,立刻低下了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楚辞脸色一冷,站起身看向对面那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不得不说,在这漳州府,楚辞还是很难得碰到学子的。本来碰到读书人楚辞还可以和他互相探讨几句,这会儿却没那个心情了。
“兄台何出此言?”楚辞问道。
“难道不是吗?女儿家的,自然是要以德言容功为先,这背书做文章的事情,自古都是由男人来做的。偏偏这过耳不忘的天赋,让一个女孩得了,可不就是可惜吗?”那书生边说边摇头。
“兄台这话说的好笑,谁规定女孩子不能拥有这样的天赋?”
“可以有,但到底还是不如男子有这种天赋的好。若男子有这样的天赋,便能金榜题名,建功立业,成为我大魏的栋梁之才。一个女孩得了,能有什么用呢?不过就是用来与她的夫婿取乐罢了。”这书生看上去只是陈述事实,可话中的轻视却不少。
楚辞无语:“盛唐之时,女子亦可为官。这说明女子并非不能胜任官职,只是她们长期被置于幕后罢了。我想,如果当今圣上一声令下,允许女子和男子一同参加科举,恐怕兄台不一定能赢得过女子。”
文科,自古以来都是女孩子的天下好吗!当时楚辞就读的班级,班里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六朵金花”,其余的都是女孩子。
虽然这科举并非只是单纯的文科,但现代社会现状早已表明,男女只有分工不同,并不存在哪方胜哪方一筹。所以,如果真的机会均等,结果还真不好说。
楚辞也是在陈述事实,那书生却仿佛被侮辱了一般:“哼,女子怎可与男子同朝为官?小生看你也是读书人的样子,却喜欢异想天开,怪不得你只能在这茶馆与小儿嬉戏!”
说完,他便袖子一甩,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别管他,女孩子更要多读书明理,以后才不会受人欺负。”楚辞说道,然后又蹲下身,将油纸包着的白糖糕一起给了小姑娘,“拿着吧,今日只有你一个人答出来了,叔叔把这一包全都奖励给你。希望你明天还能来。”
丑丫眼里有泪光闪烁,虽然她还小,但也知道面前这个叔叔为了她和别人争执,又对她说了那些别人永远也不会说的话,最后还把一包白糖糕都给了她!
丑丫接过白糖糕后,那些男孩子眼神都有些不善。他们不知道楚辞刚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他们只知道又有人来和他们抢东西吃了,还是个很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