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赵千户不等寇静回话便笑道:“难得他们年轻人有志气,张千户又何必阻拦呢?依我看就这样吧,其他人动作也快一些,分一个地方也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子?”
其他人听后,纷纷上前,取走了自己想去的村子。反正最危险的已经被拿走了,去哪个地方都无所谓了。寇静也在张齐担忧的目光中取走了那两张图。
分好地方之后,各位百户长便自去召集属下,领取补给,然后动身去救援。
寇静回到营帐内时,他下辖的两个总旗和十个小旗旗长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百户,你取的是……哪里?”
寇静将手中地图展开放在他们眼前,点了点标红的两个地方。
他手下的一个总旗看了,先是朗声大笑,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睛转为呜咽,人高马大的汉子,弯着腰向众人行礼,硬咬着牙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胡俊多谢…百户和…各位兄弟成全!”
葫芦村和墨斗村其实人不多,每个村子大约只十来户人家。他们靠山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应物品基本上都能自给自足,生活过得清贫又安逸。
胡俊就是葫芦村的人,他娘则是墨斗村嫁过来的,他从小就在两个村子之间往来,无论哪边都轻易割舍不得。
自从前几日得知漠北受灾,他便神思不属。白日里尚能勉强训练,夜里回到营帐时,却会咬牙哭泣。
虽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但那是未到伤心处。现如今他的亲朋好友,他的父老乡亲,全部都被大雪围困着不知死生,纵使铁石心肠的人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接到援助的命令之后,胡俊欣喜若狂,恨不得马上回到家乡去看看他们是否完好无损。但是军令在身,谁也不能轻举妄动,他只能压抑自己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到了漠北,这处原来熟悉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死寂,只有房屋孤独林立,再也听不见亲切的乡音。
县城尚且如此,下面的村子又待如何呢?
他想回去,却不能不考虑其他人的处境。那两个村子地处偏僻,崎岖难走,是最难救援的地方。他不能因为自己,害了其他兄弟。
因此,胡俊决定,等完成了救援任务后,再向百户告假,只身前往。他已存了必死之心,孰料原来弟兄们已经都看出来了,还联合寇百户一起将那两个村子取来了。
另外一个总旗笑着过去拍了一下胡俊,说道:“你小子只不要晚上再下猫尿才好,哭得嗷嗷的,狼都给你召来了。”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寇静,唇角都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同袍之义绝对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它象征的是出生入死,洒血挥汗间缔结的不可磨灭的深厚情谊。
寇静派了两个小旗士兵去领取补给,而后和其他人团坐,开始分析地图。
胡俊是最有发言权的,他的手划过地图上标注的大路,指了指地图上并未标注为道路的一侧。
“大路虽略平整,但周围沟壑极多,土质松软易陷,一不小心便会踏空,我们往日天晴走时,也需攀附着周围的大树。而这里有条小路,十分隐蔽,它是猎户下山开辟出的小道,周围草木茂盛,两边都是缓坡,即使掉下去也不会受很重的伤。就是这里毒蛇猛兽居多,平时旁人不太敢过去。现如今……恐怕它们也冻死了。”
“那我们就走这边,到时候你率第三小旗开道,我们跟在后面。”
“是!”
散会后,其他人都去整理自己的东西了,寇静也在营帐之中,将自己要用到的东西绑在身上。
整理好之后,他朝帐外走去,片刻又返身往回走,取下颈间配着的一块暖玉,将其放在枕下,压在一封书信上面。
做完之后,他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这次他的步伐坚定,再无一丝迟疑,身板一如既往,挺得直直的。
第33章 大雪无情
大雪封山, 道路崎岖难走。
寇静带着手下兄弟, 和其他队的人一起走, 偶然有那一两户建在路边的房子,推门看去, 里面的人都已失去生机。
大家越走越沉默, 一路分散, 越往后走, 人就越少,慢慢的, 就只有寇静这一队人了。
葫芦村距离县城大概七八十里的样子,依照往常的行军速度, 一个半时辰应该走了一大半了。可是现在他们不过才走了二十几里路。
大雪没过了膝盖, 每一步都需要将腿抬得很高才行。纵使军营发的靴子比布鞋要耐穿, 此刻也快浸透了。
天上还飘着小雪,纷纷扬扬, 看起来似乎美极了。但在众人眼里, 它和魔鬼也无甚区别了。
入伍生活不算好过,冬练三九, 夏练三伏,这里也都是能够吃苦耐劳的汉子。所以, 即使情况如此恶劣, 也没有人抱怨什么。
雪越下越大,行路中视线都有些不明了。寇静发令,大家暂时躲避。
正好, 前方的转角处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雪堆,原来是供路人歇凉躲雨的亭子。这样的亭子一路走来也看见好几个了,都是县里富户认捐的,亭子建的很大,年年修缮,用的都是好木头,故而没被大雪压垮。
一群人走了进去,挤的满满当当的。不知道是心里的慰藉还是怎么样,大家都觉得,头顶有块瓦,好像身上更暖一些了。
借着这个时机,大家从身上掏出了干粮,慢慢吃了起来,待会可能就没有时间吃了。
一个小兵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当他看见什么时,突然大声惊叫起来,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你小子嚎什么呢?吓得老子饼都要掉了!”旁边的老兵拍了他脑袋一下。
“脚!脚!有脚!”连续几声崩溃大喊,让众人都朝他看去。
顺着那小兵的视线,大家看见了一双脚,扭曲地蜷缩在亭子的长凳下面。
“把他拉出来!”寇静说道。
两个士兵上前将人从长凳下方拖了出来,发现这个人全身僵硬,面色青白,想来已经死去多时了。
他双手环胸,头也尽力往下埋。背弯成了一张弓,脚使劲向里蜷缩,膝盖和胸膛连在一起,整个人拉也拉不直。
一个大男人要冷成什么样子才能让自己钻进那狭小的地方,才能把自己蜷缩得如同孩童大小呢?
“呜呜呜……”那小兵哭出了声音,他很害怕,害怕自己也变成这样。
“哭什么!有时间哭还不如过来搭把手,挖个坑,把他……埋了吧。”
一群人沉默地动起手来,挖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下面黑色的泥土。他们把泥土挖开,准备将人放进去时,寇静突然出声:“等等。”
众人不知他想做什么,但手还是停了下来。寇静上前在那人身上一阵摸索,发现他的怀里放了一包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有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只银手镯,上面坠着两个小铃铛。盒子内还刻着六个字,写着:赠予爱女云盈。
众人都沉默了,刚才骂小兵的那个老兵也抹了一下眼睛,不自然地看向远处。
“灾后家人寻来,便以此为信物。”
他们把人放了进去,一人填了一锹土。大雪很快将那小小的土包覆盖上了,就像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看上去分外刺眼。
“出发!”
寇静一声令下,众人不再逗留,继续往前赶路。
他们走的很快,又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左右,才来到葫芦村所在的山脚下。这里距离葫芦村大概还有一刻钟的路程。但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让人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山谷。幸运的是,大雪似乎停住了。
胡俊走了出来,对大家说:“我们先由此道上山,再走一柱香的功夫,便可找到我说的那条小道。这路我从小走到大,别说被雪覆盖,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能走。各位兄弟跟着我的脚印走,注意不要走错了。”
说着,胡俊身先士卒,走了上去,每走一步,他都会用力将那个地方的雪踏实,好让后面的人能轻松跟上。
一路上平安无事,很快就到达了胡俊所说的那条小路。
“现在大家要更加小心了,这里往常只有猎户来去,恐怕路上会有套子来不及清除,大家一定不要踩进去,跟紧我的脚步走。”
众人点头,重又跟着胡俊的脚步往上走。
走了一会,众人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闷哼,回过头去,却无一人有异样,大家便又继续往前走。
寇静觉出一些不寻常,便刻意放缓了脚步,逐渐落在了队伍的后面,观察着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
人群中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是之前那个叫常虎的小兵。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竟然走的满头是汗,脸也时不时地皱一下,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扶着。”寇静打量了他一会,发现了他脚上的殷红血迹。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然后把手上的长矛伸向他。
常虎低下头,泪水涌了出来,他实在太笨了,刚刚总旗说了那么久,他还是精神恍惚踩到了套子,被钳子夹到了脚。脚虽及时挣脱出来,可是也已经被夹伤了。
他是因为家里太穷才会当兵的,因为年纪小,大家都很照顾他。但一路上他已经添了好几次麻烦了,这会儿又要耽误大家,他实在是不好意思,便想悄悄忍住,等到了再说。
没想到,寇百户竟然发现了,而且还维护了他想要隐瞒的那点小心思。常虎把手搭在长矛上,脚下瞬间轻松了一些。
寇静带着半个人的重量往前,跟着队伍一路向上。待绕过几个大弯之后,胡俊叫道:“到了!”
眼前零零星星出现了几座茅草屋,无一例外都被大雪覆盖着,有两座似乎已经被压垮了,屋顶塌陷在土墙上。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胡俊,见他满目苍凉,心中十分不忍。
胡俊朝着没有一丝人气的屋子走过去,用手中的刀鞘扒拉着堆积在门口的雪,然后颤抖着手,推开屋门。
看见里面的那一刻,他心里陡然一松:“没人!”
其他人也去别的屋子寻找,里面也都没有人。有那细心的还发现,里面的粮食也被一并带走了。
“他们恐怕躲在一处避难,你们村里有没有很大的可以容纳多人的地方?”寇静问道。
胡俊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他们村子一向很穷,有院子的人都很少,更遑论大祠堂了。
“对了!”胡俊眼睛一亮,“我们村子后面不远处有一座山,小时候我们曾去探过,那里有一个大山洞,应该能纳得下几百人。”
葫芦村和墨斗村相邻,两村加起来不过一百五六十人,应该都能住进去!
听了胡俊的话,大家又推开了几家的门,发现还是没人,才朝着山洞走去。
走过一段路,前面竟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像是两个妇女在争执着什么。
自从踏入漠北,还未听到过如此有烟火气的声音,大家精神振奋,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这分明是我家的鸡生的蛋,你家那只老母鸡早就不生蛋了。”
“谁说的,昨天还生了呢!”
“好啊,我就说昨天没捡着鸡蛋,原来你从昨天就来捡了!你得把鸡蛋还给我!”
“娘!春花婶!”胡俊眼睛一热,朝前奔去,眼前这面色红润,嗓门很大的正是他娘。
“狗蛋呀,你不是当兵去了吗,咋今天回来了?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啊?”胡俊娘很是担忧,也没心思吵架了。
“娘,不是……”胡俊向他娘解释了一下他是来救灾的之后,胡俊娘笑了。
“我就说我儿是个厉害的,不过咱们两个村子都挺好的。这还多亏了老太爷,要不是他一定让我们搬过来一起住,怕是大家都得冷死在家里啰。”他们刚开始还抱怨过,后来见雪一直不停,心里才生出后怕。
山洞里,老人们围着火堆在一起谈天说地,几个小孩趴在他们腿上认真倾听。汉子们劈柴的劈柴,修农具的修农具,偶尔开两句玩笑,也是其乐融融的。妇女那边就热闹了,吵闹声不绝于耳,大多是因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过口不过心,没一会又会好了。
这一幕让大家心里都暖暖的,一路走来尽是一些惨绝人寰的场景,此刻能看到这些,顿时就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十二月初六,大雪终于完全停止,自十一月中以来一直阴沉沉的天空,也终于放出了几缕金光。
十二月初十,朝廷的赈灾队伍终于到了。安城守军们的救援工作也都已完成,现存人口都被安置在了漠北县城集中管理。
除了赈灾粮之外,朝廷还给了抚恤金,凡七岁以上死者,其家人可领一人六百文的丧仪。除此之外,朝廷还给漠北免了两年赋税,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
之后,赈灾大臣顾远按照救灾之策上所书,开始了重建工作,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除了葫芦村和墨斗村一人不少之外,其他的村子都伤亡惨重,几乎要应了楚辞的那一句十不存一。
原来二三万人的地方,如今大概只剩五六千还活着。最惨的是下元村的一户人家,十几口人活生生地饿死在家中,周围一应器具上皆有咬痕,想是饿极了。
寇静回到军营后,偶然在抚恤名单上见到了一家人,上面写着:云氏一家七口六口俱亡,下附名单……云盈,周岁……另,长子云大郎不知所踪。
寇静将手镯从怀里掏出,交给赈灾的那个兵丁,说道:“云大郎亡于道中,若他家还有亲人来寻,便把这个交给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