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站起身,微微扬头直视着贺摇清的眼睛:“若这是在一年之前,你绝不会否定我的做法,我当然也不会瞒着你。”
——这话的未尽之意便是,若现在的贺摇清事先知晓,就一定不会答应了。
方伯料得也果真不假,贺摇清虽从不在乎那些东西,可谢凌与在乎,更何况谢侯正在前线——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贺摇清怒到极致,反而笑出了声:“方成济,你真是好得很,这次你将刺杀皇子的事尽数隐瞒,下次呢?是不是只要你觉得对大局有好处,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为臣者,做出此等事,便为赤裸裸的背叛,不论理由为何。而为君者,也再不会交出纯粹的信任。
毕竟君与臣,从没有什么“为你好”,谏言当然可以,但只要君上下了命令,需要的便只是服从。
方伯的态度几乎是有些针锋相对了:“主上,现在北狄事成,不论接下来您做与不做,事情都已经没有丝毫回转的机会,而只有继续下去,才能救得了前线战况。”
“你可真得是算无遗策,”贺摇清一字一顿,声音像是压在嗓子里,“既然你什么都料到了,那有料到过你自己吗?”
方伯怎么可能没有想过,他甚至早已将后继的事都安排好了。
“属下年纪也大了,是时候把事情交给年轻人了,”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许耀灵其实是个好孩子,是我让他去的,还望主上不要对他多加为难。”
贺摇清语气强硬,像是对面前的人不再念半分旧情:“这便轮不到你来操心了。”
而后两人便再也没有开口,四周便这么静了下来。
方伯望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最后却笑了笑,眼中有着怀念不舍,更多的却是不悔与释然。他的身形好像变得佝偻起来了,突然就像是一个平常的老人。
这也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件事了,方伯心里这样想着,哪怕是再信任亲近的人,都有可能会骗了你啊。
他早就已经死了,在场的都是死人,只有贺摇清在遇见谢凌与后,却慢慢活了起来。
..........
而房门之外不远处的一处亭下,谢凌与猛得转身,看着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许耀灵,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绪:“你现在跟在我身后,又是想要做什么?”
许耀灵面上仍带着失血的苍白,嘴唇颤了颤,最后还是没有立即开口,却又不让开,只还是直直地站在原地。
这一幕与那日谢凌与被幽禁在府,许耀灵设计闯进去见他,又是何其相似,就连谢凌与此刻说的话,都好像大差不离。
而自从那日之后,哪怕许耀灵又已经回到京城,两人却还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地交谈。
谢凌与也不想多说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不论说什么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般的高高在上与大义凛然,像个伪君子,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方伯已经答应送我去前线,反正我已经...算是得偿所愿,”许耀灵的声音很轻,像是能直接消散在空气里,“你去不了,我替你去,我会跟在谢侯爷身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谢侯就不会出事,北狄也不会踏入大干一步。”
谢凌与猛得一顿,闭了闭眼,喉结颤动:“许耀灵,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事,便不要再后悔。”
“我不后悔,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许耀灵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只留下一句,“保重。”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两人衣袍飘动。
年年景相似,却都是物是人非。
第87章 事与愿违
方伯离开的时候,朝着谢凌与微微鞠了一躬,带着些许歉意。
谢凌与跨进门槛的时候,看见贺摇清正低头揉捏着自己的骨节,神色沉郁,见自己进来了忙站起身来,讷讷无言,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是我御下不严,才会出事,”谢凌与还未开口,贺摇清便抢先说道,“我已经吩咐下去往谢侯爷身旁再加派人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谢凌与走到他身旁坐下,叹了口气:“我责怪你做什么,你又不知情,只是担忧。”
这事一出来,又得枉死多少无辜的将士百姓,还有父亲...父亲的年纪,毕竟大了啊。
谢凌与谁都不能怪,便只能恨自己不能上战场。
贺摇清看他果真不像生自己气的样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半晌又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落寞:“我从没想过方伯会这么做。”
一直以来,除了谢凌与之外,这位老人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谢凌与安慰地揉揉他的头发:“接下来呢?准备怎么做。”
“虽然不想承认,但方伯说得不错,事已至此,已经回不了头了,”贺摇清看着谢凌与的目光中有着担忧,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我会尽快,你信我。”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越来越重的力道,谢凌与明白他的惶急与坚定,便只道:“嗯,我信你。”
而趁着这段时间,四皇子遇害的消息,渐渐传遍了整个城。
被北狄人鲜血染红的悬崖也早已封锁,四周警戒,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再不敢出半点纰漏。
大理寺丞带着一众人马终于赶来,一名仵作却突然满头是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战战兢兢地要握不住刚从北狄人怀中摸出的东西,面无血色,手中的东西最后摔到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几张信筏和着一枚玉佩落到地上,那玉佩刻的是四爪金龙,而信筏露出的一角鲜红着的,赫然便是太子私印!
与此同时,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繁华却阴暗的某些地方,酒楼、码头、妓院……一道道传言即将从这些地方开始散播,直到愈演愈烈,再也不能止住。
..........
边境。
一场激战过后,谢侯率领大军缓缓驶进桓城。
这是极小的一个城池,胜利得也太过容易——甚至容易到让谢侯心生警惕,总觉得有几分不对。
敌将早已被押在地上,其余俘虏皆被绑着跪于他身后,狼狈不堪,却仍目露凶光。
见谢侯走进,押着那敌将的军士猛得往他背上踹了一脚,又用力将他的面颊贴到地面,厉声喝道:“还不老实点!”
那敌将脸紧紧贴着地面,双目却还翻着直直望着上面,眼神阴狠,像是想要用目光从他盯着的人身上直接撕下一块肉出来。
谢侯皱眉,嫌恶不去看他,只问道:“俘了多少人?城内还有百姓吗?”
“回将军,共俘获三百二十余人,”回话的是一名小将军,回想起他们刚刚搜城时看到的画面,双目赤红,“无...无一百姓。”
整座城池,竟连一名活着的百姓都没有。
“真是畜生,”谢侯爷的嗓音威严冷厉,“全都杀了,敌将头颅挂于城门之上,告慰我大干军士百姓的在天亡魂。”
小将军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应道:“是!”
谢侯正准备转身离开,北狄的那名军将却突然开口了。
“哈哈哈...我们是畜生,谢将军,边疆路远,想必您还没有接到消息吧?”那敌将笑得古怪而又狂热,歇斯底里地几乎快要和着血将话继续说出来,“你们京城现在谁不知道,你们的太子!一国储君,勾结外敌,残害皇子,知道我们为什么之前入境如入无人之地吗......”
谢侯心中一凛,知晓自己是中计了。
而那北狄将士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斩下了头颅,鲜血四溅,只嘴还大张着,双目圆睁。
“死到临头,还敢出言造谣,车裂鞭尸也是便宜了你,”谢侯收回剑,鲜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目光环绕一圈,肃然扬声道,“我军节节大胜,怎会如他所说一般!传令下去,若有人轻信谣言,散播议论,便为居心裹测,意图动摇军心,直接军法处置!”
在场将士皆抱拳跪地:“末将听令!”
谢侯爷微微颔首,面色不变,心中却惊异不平,毕竟他不认为北狄会以一座城作为诱饵,却只是为了散播一个一戳就破的谣言。
谢侯望着京城的方向,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烈。
可他现在别无他法,更不能率先慌了神去,能做的只是尽力压制住,不论事实如何,只愿这传言能在京城止住,不会越演越烈,以至于影响到边疆战况。
——可事实,却是事与愿违。
皇宫之内。
景仁帝看着呈上的书信玉佩,勃然色变,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半晌猛得踹向桌案,发出轰然巨响。
跪在堂下的那名大理寺丞将头埋地更低,冷汗几乎快要将衣衫侵湿。
“你好大的胆子!”景仁帝终于开口了,却是问罪,“谋害皇子,污蔑储君,你可知该当何罪!”
听见这话,大理寺丞浑身一震,几乎快要魂飞魄散:“臣冤枉啊!这东西都是睁目睽睽之下从北狄人身上搜出来的,圣上明察啊!”
“还敢狡辩!太子素来和善,兄友弟恭,怎会做出这等事?”景仁帝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甚至不再多问,直接下令道,“来人,将他拖下去仔细审问,所有在场人员一并抓捕,不可放过一个!”
那大理寺丞不住磕头,面前甚至已经凝结了一滩血,声嘶力竭地凄惨喊叫着冤枉,却终究是被拖出了大殿。
在他身后,景仁帝漠然看着他的身影,闭了闭眼,对身旁心腹轻声道:“封锁消息,不管是官员还是侍卫,将今日悬崖上所有在场人员全部抓捕,绝不能泄露了出去。”
“还有,”说到这里,景仁帝顿了顿,“传太子。”
袁公公领命,而后急忙躬身退下。
景仁帝低头盯着案上书信和玉佩,想要伸手拿起,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颤抖,几乎快要拿不起来。
毕竟他一看便知,不论是玉佩还是信上私印,都是真的,就连那字迹,都与太子亲笔所书的分外不差。
但此事事关皇家脸面,所以“真相”就必须是太子无辜。
所以大理寺丞和今日身在悬崖的一众人马,包括那几百名侍卫,便只能是罪魁祸首了。
而身在东宫的太子,还仍沉浸在事成的自满之中,不知灾祸将至,有人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第一更
第88章 形销骨立
太子刚走进大殿,便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
正疑惑间,一杯酒盏直冲冲地朝他飞来,正好砸在额角,鲜血汇成小流顺着侧脸流下。
太子一瞬间被砸得发懵,却连擦都不敢,连忙跪地发问:“父皇,可是儿臣又做错了什么事?”
景仁帝直直地盯着他,双目冷厉,没有让他起身,将玉佩书信重重摔在他面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太子看着面前的这些东西,顿时双目放大,瞳孔颤动,勉强压住心中慌乱,挤出一个笑来:“儿臣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你敢说你不知道?”景仁帝疾言厉色,“你是不认得你自己的贴身玉佩,还是不认得你自己的字迹私印?!”
事发突然,太子早已慌乱无措,但他明明处事谨慎,根本没有留下过任何信件,贴身玉佩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儿臣真的不知,也没有与北狄传递过任何信件,这块玉佩前几日已经丢失,儿臣周围侍从都可以作证,父皇!这一定是有人陷害儿臣啊!”
景仁帝冷笑一声:“你匆匆扫了一眼,怎么就知道是北狄?”
“儿臣正好看见——”
“够了!看来是朕平日里管你管得少了,叫你把朕当成了好糊弄的傻子,”景仁帝不耐烦听他说话,打断又斥道,“那今日在老四遇害的山上,又怎么会有你府里的侍卫!”
事到如今,太子早已经是六神无主了,只含糊道:“儿臣,儿臣真的不知......”
他也真的是不知——不论是被发现的侍卫还是“正好”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在地上的玉佩信件,都太过于巧合,前者为北狄人设计,而后者便是贺摇清的手笔了。
但这与敌勾结、残害手足的事倒也果真是太子做出来的,所以也不算冤枉了他。
见他如此,景仁帝哪怕之前还有一丝不信,现在也全然消散了,只心下越发暴怒:“勾结北狄,残害兄弟手足!朕到底为什么选出来个你这样的太子!没有才便罢了,现在连......”
太子仍旧跪在地上,额角仍在流血,血顺着流到眼睛里,双目所及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面前站着的父皇,都好像是一片血红。
他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可此时此刻心中却又迸发出连绵的不甘与恶意出来,就好像要把之前十几年承受的所有都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太子抬起头,眼神阴翳,景仁帝心中一窒,惊骇地看着面前这竟让他觉得陌生的太子。
“是,我无才无德,那你换个人来做太子啊,”太子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笑,“你找啊,事到如今你还能再找得到人吗?”
景仁帝怒不可遏,等自己回过神来,已经抬手扇上了太子的左脸。
这下可属实不轻,太子被扇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鲜血,双耳轰鸣,却觉得他活了这么久以来,从没有这么畅快过,以至于快要他笑出声来。
“反正从小到大,我都是‘愚笨鲁莽,不堪大任’,比不上父皇您心心念念又宠爱有加的长公主,是了,这不还剩一个吗?索性把我废了!让他来做太子,如了您一直以来的愿,您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