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前朝的词曲,当年教坊司有一位舞女喜此曲,曾于中秋宫宴上唱曲舞剑,反弹琵琶,先帝举着酒杯忘记了喝酒,次日便下旨要纳她为妃。
柳燕儿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苍白的脸上敷了粉黛,掩盖了病容,似乎回到了从前最是妍丽的时候,她喜欢画素雅却精致的妆容,散开的黑发上梳一个小髻,插上蝶赶花梳背儿,再衬一支凤头金步摇和一对红玛瑙的耳坠,眉眼有几分不属于女子的锋利英气,又因一抹红唇而多出许多娇媚。
她抬头看了眼白絮般的雪花,疏冷的眼神里再没有其他情感,随着转为激越的琵琶曲,她抖出袖中剑,双脚跃起,裙裾如盛开的花瓣在鼓上飞扬,朔风似在长剑上弹奏出锵然的古音,一泓银光倾泻而下。
“望南乡,悲故地。胡笳声咽清梦里。”
柳燕儿的声音已不复旧时沉阔,添了久病的喑哑,却让这首前朝词曲更多了些悲壮之感。
长发飞散,再跟着起落的裙裾在风中舞动,宽大的红衣更显得身形单薄,像要随风于鼓上飘落,她足尖轻点鼓面,一次次跃起、旋转、空翻,又轻巧地落回鼓面,银白色的剑光飒沓如流星。
“英雄冢,美人泪。曾忆山河旧岁。”
上阙词叹亡国之恨,戍守北疆的将军回望南方故都,胡笳幽咽,回荡在梦里南乡,也许他的眼中不只有山河,还有远方等他归来的美人。
箜篌清越,舒缓了琵琶的急促,一急一缓,奇异般地让曲子在悲恨中又有了放逐的旷达,看遍世事的沧桑,而下阙词也由亡国之恨转为了将军放下执念,像是选择解甲归田,不问兴亡。
“雨惊刀,风鸣骥。黄沙横槊身何寄。”
足尖快速地敲击在鼓面上,舞步与剑法合而为一,剑的冷冽锐利,舞的柔美多姿,相得益彰,红裙飞舞间,雪花如玉屑般四散飞溅,剑光森寒,词曲中的军旅生涯仿佛当真悉数映照在了剑锋之上。
“载酒行,归去矣……”
柳燕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动作也有所迟缓,眼里的光华在逐渐消逝。
雪花溅落红裙,也溅落于剑锋,红衣的热烈,雪花的洁白,剑光的冷寒,全都交织汇聚在从宫门处一步步走近的吴显荣眼中。
柳燕儿看到了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就像许多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教坊司遇到她,看得挪不开眼,她一曲舞毕,抱着琵琶向众人行礼,抬眸对着他微微一笑,简单纯净。
雪下得更大了,覆上了两人的眉目,柳燕儿再次剑起,唱完最后一句:“千古兴亡一醉……”
她的手都在抖,身形摇晃,口中似乎还渗出了鲜血,可她还是接过了宫人递过的五弦琵琶。
收剑,琵琶置于身后,身体柔软地折起,反弹琵琶,铿锵曲声再度响起。
雪花轻柔地落在她枯瘦的指节上,鲜血滴答落在弦上,她凌空踏起,轻盈地在空中翻转飞舞,琵琶声变得断续,在她转身的一瞬弦遽然崩断,乐声戛然而止。
漫天似乎都是耀眼的大红色,遮盖了雪幕,从鼓上飘落而下,与雪花一起跌碎凡尘。
断了弦的五弦琵琶嘭地一声砸在地上,穿着铠甲的将军抱着从鼓上跌落的红衣女子跪倒在地。
鲜血从她口中不断涌出,铺了一层薄雪的地上如绽开了朵朵寒梅,她看着面前男人的眉眼,似是又想起了旧年某个雨夜的彻夜等待,但这一次她是笑着的,轻轻说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怎么还不来……”
大颗的泪水从吴显荣眼中滚落,他想说这一次他来了,可又知道他还是来晚了,在二十多年前策马离开坪都时,他就永远地错过了。
柳燕儿没有哭,她一直在笑着,在生命的尽头,她似乎终于放过了自己,那只如昙花一现般最是美好的年纪已经太过遥远,往后的岁月里她疯癫执迷,面目可憎,每天心中只有怨恨,可这一刻她全都放下了。
这首词曲毁了她的一生,那这一生也就在这首词曲中结束。
“这次我不会再等你了……我要先走了……”她颤巍巍地取下蝶赶花梳背儿,塞进吴显荣手中,缓缓合上了眼,含笑道,“下辈子你也不要来找我……”
天地雪寂,风声呜咽。
世间再不会有人边在鼓上舞剑,边唱这首前朝的词曲,嗓音沉阔,裙裾起落,眼眉映白雪,寒光照红衣。
她死在了她心爱的将军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词是自己写的,瞎看看吧,对应词牌名《渔歌子》双调五十字。
都开始发盒饭了,看来完结是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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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暗潮涌动
前世这一年的初雪时节, 谢如琢也在崇政殿前看了这一场鼓上的剑舞,是他出生以来柳燕儿第一次执剑跳舞, 也是最后一次。
上天对生老病死还是如此残酷,对世间情爱也是如此冷漠,也许世上每一对有情人能抓住彼此的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一次,就是永远错过。
他又有些恐惧上天赐予他的这一场重生究竟是不是真的会万事圆满,有些事会改变, 有些事却不然,他害怕十年后的初雪时节,上天又会带走他的沈辞。
不管柳燕儿到底对他做过什么,自己与她又有多少恩怨爱恨,如今人都已经没了,也都该入了黄土, 何况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谢如琢从丹陛上踉跄地走下来, 看了眼柳燕儿口中流出的血, 道:“服了毒。她从去年开始咳血,这两天回光返照,精神不错, 应该是不想自己在床上痛苦地死去。”
吴显荣握紧手里的蝶赶花梳背儿, 上面沾了柳燕儿的血,嵌入雕花的沟壑之中,那层金色显得愈发黯淡。
二十多年前, 他第一次去柳燕儿房中, 离开的时候去外面随便买了个东西回头送给她,那几年柳燕儿每次在他来的时候都会戴着,经年以后, 他再见到她时,还能看见已有些陈旧的梳背儿插在发髻上,直到死前重新送还到他手上。
像是让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们因为这样一支剑舞和一首词曲相识,他送给她蝶赶花梳背儿,时过境迁,她又跳起这支剑舞,唱完这首词曲,把蝶赶花梳背儿塞进他手里,告诉他下辈子也不要来找她了,这辈子和他的纠缠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下辈子她该是干干净净重新开始。
“陛下,臣想等娘娘下葬后再离开。”吴显荣哑声道。
谢如琢有些讽刺地笑了一下,当年怎么不见如此深情,经年以后再追悔莫及又有什么用,道:“不必了,她应该不想再和毁了她一生的两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你要是还对她有情,放过她吧,让她安静地走。”
吴显荣沉痛地闭上眼,一滴眼泪顺着下颌坠下,将怀中女子交给宫人带回介祉宫去整理遗容,站起身对谢如琢行了一礼,在雪中慢慢离开皇宫。
风雪扑面,永宁宫的内侍拿着狐裘来找谢如琢,一眼就看见他单薄的身子晃了一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内臣们慌不择路地冲上去扶起他:“陛下!快传太医!”
谢如琢又病倒了,前几个月因宋家的事累病过一次后,其实身子一直不太爽利,太医要他少劳累多调养,他也没听,每天照样因为担心前方战事而担心得寝食难安,有点不舒服都糊弄过去,这回不知为何是彻底将积压的病症都发散了出来,一会冷一会热,还说胡话,昏了两天都不见醒来,把所有人都吓得腿软。
太医也很无奈,看来看去都像是在下雪天穿少了着凉得了风寒,但之前身体底子不行,导致小小的风寒也被拖得严重,这能让他们怎么办,平时可没少劝陛下多休息少操劳,可是陛下听了吗,如今这副样子也是真怪不得别人。
谢如琢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柳燕儿唱的词曲一直在耳边响起,神情恍惚间,他好像变成了写词的那位将军,他似乎和将军一样一次次回望南乡故地,曾背负着亡国之恨,不堪回首,重活一世,乱世的金戈铁马,风起云涌,不过都是史书上的三两行,千秋帝业,万世永昌,也是许多人做的一场梦,千古兴亡,也许真就在那一醉之间。
约莫是情绪波动剧烈,受了凉的身子一下就受不住了,这才昏倒在雪地里,又因为之前积压的劳累,加重了病情,谢如琢面对太医敢怒不敢言的神色,也很是心虚。
皇帝突然病倒了,朝中自然紧张了一阵,连在前线的沈辞都知道了,一下寄回来四五封信,几乎是隔两天就要来信问一句情况,只是隔着薄薄一张信纸,谢如琢都能感受到他的担忧,字里行间更是掩饰不住忧虑,恨不得嘱咐上千百句,也恨不得能立刻回到自己身边。
谢如琢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翳珀,心道:你送我的东西一直在庇佑我呢,希望你这一世也喜乐顺遂,长命百岁。
十二月时,谢如琢的病好些了,处理了些积压的政事,又接见了入京述职的官员,介祉宫做完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太后正式下葬乐州陵寝,谢如琢亲自扶灵喝到了风,虽然只是有点咳嗽,但太医还是如临大敌,把人重新按回床上去。
何小满也被他吓坏了,和太医一拍即合,不许他离开永宁宫。
因而谢如琢只能每日了无生趣地躺在床上和软榻上两个地方,多看会书都会被认为要受凉要累着。
这日杜若入宫探病,看了眼谢如琢的脸色,叹道:“陛下确实是清减许多了,还是好好养病吧,莫要再劳累了。”
谢如琢没精打采地从软榻上坐起来,噘嘴道:“朕不是在养吗?”
“前方战事还算顺利,宁崖全境收回,池州辛苦了些,但临阊府也还是拿下了两个州。”杜若宽慰他,“临阊府注定是长期交锋,过了临阊府,便到了坪都所在的承天府,到时就是决战之时了。明年撑过去,我们离重回坪都就不远了。”
谢如琢点点头,道:“有沈辞在,朕当然是放心的。”
杜若笑了下,又道:“今年入夏以来北方有些干旱,雨水太少,粮食的收成肯定是有影响,但各地都还有些屯粮,臣看目前也没什么大问题。各地卫所的军屯之前清查改制后,卫所军也有了屯粮,而不再都被军官们盘剥走。就是不知明年开春情况怎么样,如果迟迟不下雨,或是雨水还是过少,朝廷还是要注意下旱情。”
大虞之内,以灵江为界分南北,冀北、冀南、江北为北,蜀中、江南、岭南为南,如今大虞收回来的地方正好全在北,灵江以北相比南边,本就干燥少雨,春秋更是如此,隔几年就会有或轻或重的旱情,不过好在北方也有不少大江大河,取水灌溉都不成问题,只要不是过重的旱情,朝廷上点心也能平稳度过去。
“今年只是比往年少了点雨,还不算严重,朕已经让各地注意灾情,随时开仓放粮了。”谢如琢嗓子还是有点不舒服,咳了两声,“今秋朝廷要各地衙门帮着百姓们挖了新的水渠,又改造了水车和灌溉方法,无论高地还是低洼之处都能取到水源,为的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之前江北大旱闹得流寇四起,就是因为沟渠过少,取水灌溉方法都还比较落后,再加上官府又无所作为,应对大旱无动于衷,也是不能全怪天灾作祟了。”
杜若惊讶谢如琢竟能未雨绸缪至此,做了这么多准备,但谢如琢自然是不敢说他有前世的记忆,这两年北方有旱情,要提前做准备。
“卫所改制之后,臣看军屯收成都十分稳定,卫所下面的军士都能分到几亩田,七分入卫所粮仓,三分自留,解决温饱不是问题,不少军户都还能有富余。”杜若道,“明年若旱情严重,朝廷可以考虑让卫所军多留一分粮食和籽粒银,这样也可避免出现暴.乱。”
“先生所言有理。”谢如琢赞同道,“现在卫所每月都有按察使司的人下去巡查,朝廷每年也会派都察院御史前去,小动作少了很多。但北疆下面的一些地方就难说了,估计还是老样子。”
杜若闻弦歌而知雅意:“臣今日还想说的就是沧州,兵部的人昨天跟臣说,他们听说今年因为干旱,沧州下面的卫所情况不太好。”
兵部有几个年轻的官员与杜若关系不错,算是完全跟随了杜若,平日有什么消息都会立刻说给杜若听,六部中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因而杜若虽然离开了兵部,但消息倒是还十分灵通。
这些天何小满都没把什么奏本往他面前递,要他好好休养,但谢如琢闻言并不讶异,道:“你以为裴家那些家底是怎么垒起来的?贪污受贿,官商结合,大肆盘剥,这才有用不完的银子,才有丰厚的家底,虽然他们用这种方法练出了战力强劲的沧州军,为大虞守卫了疆土,但沧州下面的卫所也是被他们折腾得够呛了。再加上裴元恺还有几个儿子不成器,作威作福惯了,为了中饱私囊,还要再去盘剥一层,也是苦了那些军户。”
杜若也摇头叹道:“在沧州只有裴元恺自己培养的沧州军能被称之为裴家嫡系,裴元恺花多少钱都舍得,剩下的卫所军在裴家眼里可能都不是人,就是他们用来盘剥的工具,末了还理直气壮说自己又不靠卫所军打仗。从这点看,宋家倒是真的无可指摘,即使他们也自己出钱养兵,有一支实力强悍的宛阳军,但对下面的卫所都可谓善待,在宛阳,大家说起宋家也俱是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