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瞥一眼谢如琢细瘦的腕子,心想谁欺负谁都不知道,他本要拒绝,但在谢如琢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沉默以对。
“我只有这个时间可以出来玩。”谢如琢笑得更开心了,“哥哥明天可以在这里等我吗?”
沈辞还是没理,谢如琢就自言自语:“那就说定啦。”
“六殿下,你在和谁说话,快回去了。”
沈辞站起身看到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少女找来,约摸是宫中侍女,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绛紫马面裙的女子,只模糊一瞥便知容颜姣好,谢如琢回头看到两人明显地僵住了,立马小跑着过去向那美貌女子行礼。
在沈辞的位置,他不大听得清女子都和谢如琢说了什么,但能看出女子挂着柔和的淡笑,伸手爱怜地抚谢如琢的脑袋。
然而沈辞越看越觉得不对,谢如琢的姿势僵硬,手似乎还在发抖,他再眯着眼仔细瞧,顿时震得脑中如惊雷炸响,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名女子——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谢如琢的生母宁妃。
宁妃远远地与神色震惊的沈辞对视了一眼,沈辞慌忙转开视线,宁妃牵起谢如琢的手往僻静小路离开,水葱似的指甲上滴落下一滴鲜红的血。
第二日谢如琢依然在这个时辰来到跑马场,沈辞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话。
他没有和同龄人一起玩耍的经验,因而他没管谢如琢,自己在跑马场跑了三圈马,又提着刀在木桩子上劈砍练刀。
而谢如琢就乖乖地蹲在一边看他,目光始终追着他走,闲不住时就絮絮叨叨同他说话,从路上看见了谁到中饭吃了什么,无所不言,没有回应也不在意。
如此过了三日,谢如琢再来时精神恹恹的,也不絮叨了,蹲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看他:“哥哥,你有吃的吗?我中午没吃饭。”
沈辞问道:“干嘛不吃饭?”
“早上梁贵妃带五皇兄来找母妃,我看见五皇兄腰上的玉狮子很好看,就忍不住摸了一下。五皇兄说是父皇昨日赏他的,我有点羡慕,就多看了两眼。”谢如琢垂着眼小声道,“母妃生气了……”
沈辞那一句“你母妃是不是有病”卡在嗓子里强行咽回去,他将自己的刀扔给谢如琢,道:“帮我拿着,等我一下。”
谢如琢抱着刀蹲在原地看沈辞跑走,没过多久,又提着一个小纸包跑了回来,把刀拿回去,小纸包被塞进了他手里:“吃吧。”
纸包里是颜色麦黄的桃酥,和宫里的点心比起来自然粗糙,但能看出来做得很用心,谢如琢约摸是饿得狠了,三下五除二就扫荡干净,笑道:“真好吃,哥哥哪里买的呀?”
沈辞道:“我师娘自己做的,让我带着吃,只剩这些了。”
“你师娘真好。”
沈辞点头:“嗯。”
谢如琢又问:“那你娘呢?”
“很早就不在了,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师娘。”
谢如琢捏他的袖子:“对不起呀。”
“没事。”沈辞数不清第几次往谢如琢头上看,攥住谢如琢的肩膀,“你别动。”
沈辞拨开他右侧的头发,露出里面的头皮,果然看见上面留着触目惊心的血痂子,看形状就是指甲刺的。
“宁妃娘娘是不是你亲生母亲?”沈辞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生气,“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谢如琢眼里却还有笑意:“哥哥那天看到了?我母妃当然是我亲生母亲啦。没关系的,她很多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
“好个屁。”沈辞翻了个白眼,又不理人了。
他就是想不明白,他师娘不是亲娘都能对他这么好,怎么有亲生母亲会这样对自己孩子的,气了半晌,问道:“你母妃早上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梁贵妃和五皇兄对我们不好,我不应该去羡慕他的东西。而且那东西是父皇给的,我就、就更不应该羡慕……”谢如琢说着说着终于有点落寞了,“母妃其实不喜欢父皇。”
沈辞完全听不懂这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那女人还是脑子有病嘛。
“哥哥,明天父皇和皇长兄要带所有皇室子孙一起去行猎。”谢如琢落寞了一会就又抛之脑后了,“我不能来了,你不要等我了哦。”
“我也要跟五少爷一起去。”沈辞斜睨着他,“你会骑马吗?你去干嘛?”
谢如琢没心没肺笑道:“去看热闹,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到哥哥。哥哥帮我射只小兔子吧。”
沈辞:“……再说。”
秋猎已近尾声,谢塘这才答应带所有皇室子弟一同入林围猎,前些天轮流入林的三大营、卫所军与北境军此次倾巢出动,陪皇帝走完这个过场。
太子领卫所军在最前方,谢塘则被锦衣卫和三大营团团簇拥在中间,几位皇子跟随作陪,北境军压后。
谢塘优哉游哉骑在马上,身边是他最宠爱的五皇子,父子两人谈笑风生,偶尔瞧见称心的猎物就招呼三大营的将官射下,谢塘兴致上来时也会射一两支箭,射偏了也无妨,身后立马会有人再补一箭,绝不让他看中的猎物跑走。
这样且走且停,一行人的速度堪比乌龟爬,不过对于不会骑马的谢如琢倒是正好。
他离谢塘最远,也不想到父皇身边去凑热闹,骑在马上随意看看林间景致,御马监的内监为他牵着缰绳,十几个三大营士兵围着他专门负责保护他的安危。他对行猎也兴致缺缺,内监几次问他有没有喜欢的猎物,可以让士兵为他射下,他都摇摇头说不用。
为使王公亲贵稍稍有些行猎时的快感,猎场内的猎物都是提前经过挑选的,没有过于危险的猛兽,但也很少有兔子松鼠之类没什么意思的小猎物,大多是麋鹿、狐狸、山羊之类。
但谢如琢对这些没兴趣,他就喜欢小兔子。
也不知道沈辞有没有给他射一只。
最后入林的北境军已散开了,他几次回头,找得眼睛发酸都没找到沈辞,加之他们这十几人行得比谢塘还慢,渐渐地倒有些被落下了。
林子里多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秋日里也仍碧树浓荫,遮蔽了阴天里的光线,视野暗沉,灌木草丛中猎物跑动的窸窣声显得也有些瘆人,谢如琢打了个寒噤,觉得在这漫无目的地晃悠真心无趣。
他正要借口身体不适叫一个士兵去前头找谢塘放他先回去,骑着的这匹马忽而不动了,内监怎么呵斥拉拽都无用,只是在原地以前蹄刨着浅土坑,内监疑惑道:“这马平日温顺得很,这是怎么了?”
光线愈暗的山林中传出一声不知是什么猎物濒死时的尖利惨叫,杂乱的马蹄来回在草丛中践踏,隔着段距离的喊声也依然震耳欲聋:“护驾!护驾!”
第19章 江南之约
三大营的士兵悉数如临大敌,将谢如琢紧紧护在中间,他们人少,稳妥起见没有冒然回头,而是往前走,找三大营主力会合。
然而到了前边林子才发现数千人马已完全乱了,也没看见皇帝在哪,一个号头官认出谢如琢,忙道:“阉党余孽作乱,陛下往西边出口去了,你们快带六殿下跟上。”说完号头官就被下属的呼喊给叫走了。
阉党自谢塘登基前就在肃清,登基后两三年才清算完毕,但十几年来死灰复燃之相屡屡冒头,宛如野火烧不尽的杂草。其实到了如今也不知到底是真有阉党余孽还在做春秋大梦,抑或是其他有心之人借此浑水摸鱼。反正朝局早已乱成一滩泥泞,谢塘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有异心之辈。
林中已不见了锦衣卫的身影,想来是近身护卫着谢塘和五皇子先一步走了,留下三大营兵将四散阻截所谓的阉党余孽,其中一部分人火急火燎回身去寻北境军增援。
湮没在混乱之中的谢如琢跟着那队士兵往西边而去,没行出多远,几支羽箭嗖嗖数声从他们身侧擦过,两名士兵中箭翻下马去,谢如琢吓得一哆嗦,这匹素日温顺的马约摸更是吓坏了,长嘶一声狂奔起来,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横冲直撞。
谢如琢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只是性格使然,他忍住了大呼小叫的念头,紧贴在马背上随受惊的马冲入山林深处,身后的士兵似乎是在喊他,但他已在极度心惊之下听不真切,气血上涌,神魂出窍,浑浑噩噩之间看见林间人影闪动,急剧颠簸中他脑子空白地跌了下去。
此处正好是一低矮山坡,谢如琢骨碌碌滚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
身边已空无一人,他不敢跑出去,也不敢呼喊出声,像只鹌鹑似的缩着头蹲在那儿,坡上的刀剑铮鸣声刺得他耳朵发疼。
士兵久久没有下来寻他,谢如琢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正要离开,一只手蓦地拍上他肩头,一个人的呼吸声就落在他耳后。
谢如琢险些吓得背过气去,对方已先附耳轻声道:“上面打起来了,西边过不去,我们先往北躲。”
没等谢如琢缓过神,他就被拉了起来,猫腰在丛林中和嗅到危险同样在逃命的猎物一起往北边林木葱茏处走。
拽着他的人是他不久前想起过的沈辞,素净的白色骑装上难得十分干净,领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背着一把大弓,箭筒里插着几支羽箭,抿唇一脸严肃,警惕地留意着四面动静。
谢如琢连瞥了好几眼,心想这倒还颇有几分少年将军的风范。
嘈杂声已渐远,谢如琢不怎么害怕了,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五少爷身体不好,先回去了,我不想回去,就跟着北境军。三大营前来求援,大军一窝蜂就来了,我不好意思回头,只能继续跟着。”沈辞正了正显然有些重的大弓,“我到了附近,听到三大营的士兵说六殿下的马惊了,我就弃了马从山坡下面的近道找了过来。但我过来的时候上面已是混战,三大营说阉党余孽追着御驾走了西边,恐怕不安全。”
谢如琢被他握着手腕,闻言晃晃手,道:“你才几岁啊,你就是往回跑也不会有人说你的,你跟进来做什么?你不怕死啊?”
沈辞像个小大人一般皱着眉:“师父从小就跟我说了,入了军籍就要做好上战场赴死的准备,要后退就不是男人。”
谢如琢觉得这样的沈辞有点可爱,暗暗弯着眼睛笑,看着他背上那把黑漆漆的大弓,又问道:“哥哥,你真的拉得动这把弓吗?”
“当然能拉动!”沈辞哼一声,很是不服,“我去年就能拉动了,也能射中。”
谢如琢的脚有些摔疼了,走了这段路就一瘸一拐起来,但他照样步履不停地跟沈辞快步走着,糯糯地说道:“那哥哥到底能不能给我射一只兔子呀?还没有人给我射过东西呢。”
“你身边不是有人吗?”沈辞的手指已捏住了弓弦,嘀咕道,“你不会让他们帮你射吗?”
“没有看到兔子嘛。”谢如琢的声音更软了,“而且我只有哥哥一个朋友,想要哥哥送我一只小兔子。”
沈辞默不作声,但目光早就不自觉留意起了周围时不时会跑过的各种猎物。
山林中树木草石都没多大差别,谢如琢一开始还有数走了多久,后来一是脚疼走得勉强,二是也着实转悠晕了,那些听来危险的声音已丝毫听不分明,谢如琢小声道:“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呀?”
沈辞这才发觉谢如琢脸色不大好,走路也不对劲,他抓抓头发,有点烦,故意凶巴巴问道:“你就这么跟着我瞎走,不怕我把你拐了?”
“不是哥哥让我跟你走的吗?”谢如琢耷拉着眉眼,“我不跟着你怎么办呀?”
沈辞又抓抓头发,更烦了,总感觉是自己欺负他了,心里滋味怪怪的。
“这里应该安全,我们在这里待一夜吧,明早再出去看看。”沈辞扫了圈四周,镇定地安排,“你也别担心,就算三大营不行,北境军还是无人能敌的,那伙人肯定打不过。”
谢如琢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乖巧地点点头。
这里已是猎场深处,草木茂盛,掩着一方嵌在土中的大青石,沈辞带他坐在青石背面,谢如琢揉了几下脚踝,一张嘴空不住又想絮叨,沈辞眼睛微眯,伸出一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取下背上长弓,拈一支羽箭搭上,对准了草丛后的碎石堆。
谢如琢本以为是有什么会吃人的猎物出没,屏息凝神,直冒冷汗地看过去,待看清时松了口气,碎石堆旁卧着一只颜色极其相近的兔子,灰扑扑的,一双长耳朵顶端却有两撮白毛。
“真的有小兔子啊。”谢如琢识趣地没有大声说话,只能蹭过去,贴着沈辞用气声说。
沈辞耳朵微痒,偏头躲了一下,缓缓将弓拉开,双手并没比谢如琢大多少,但挽弓搭箭已稳得不见一丝颤动,明明只是射一只兔子,谢如琢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初见那日的狠色。
兔子竖起耳朵,似察觉到了什么,后腿张开就要逃跑,沈辞就在这一瞬间松了弓弦,离弦箭疾射而出,将跑出两步的兔子钉在地上。
谢如琢喜不自胜,颠颠跑过去拾起奄奄一息的兔子,沾了一手的血,和兔子红通通的眼睛对视一会,冲沈辞笑道:“小兔子真可爱。”
沈辞面露嘲讽,都快死了,再可爱有什么用,就听谢如琢面不改色地用甜丝丝的声音说道:“既然兔子这么可爱,那我们晚饭就吃了它吧。”
沈辞:“……”
青石后正好严严实实遮住两个十一岁小孩的身影,不仅安全还避风,沈辞随身带着火折子,蹲在地上生了堆火,动作熟练地把那只灰兔子处理干净,而后架在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