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明明只有无边的黑暗。
言斐想起小时候,自己刚离开母亲身边单睡,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说,他怕母亲会失望。
于是当时的他颤抖着,也克制着,就像现在的戚景思一样。
“怕黑?”他鬼使神差地小声问道。
当年的晟京第一名妓有着顶细腻的心思,她察觉到儿子在薄褥中的战栗,于是坐在床边,轻拍着言斐的后背,浅吟一首歌谣哄儿子入眠。
那时的言斐便想着,若是母亲能再给他一个拥抱,就更好了。
可是母亲没有。
于是现在的言斐搂住了戚景思。
就像他当初想要的那样。
将戚景思的颤抖和脆弱都拥在怀里,他唇边轻哼着当年那首母亲哄他入睡的民谣——
“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卖菜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天。”
戚景思没有生病,也没有睡着。
他一直醒着,可他不想言斐知道自己醒着。
因为怕黑,从小林煜都会在睡前给他留下一盏油灯。
他怕黑,怕极了,没有任何原因;好像就是从小没有父母的孩子对黑暗天生的恐惧,直到现在都无法治愈。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黑暗里的山洞很吵,满山呼啸而过的风声都拼命往他耳朵里钻。
但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安静。
言斐轻吟的那首民谣……
似乎能驱赶一切——
整个晟京的扰攘,和他十几年来所有的恐惧。
因为这首民谣,他太过熟悉。
言斐的怀抱,言斐的声音,都太温柔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困,很安心。
*****
雨过天霁日初上。
昨夜那场雨来得及,去得也快,山路的泥泞也很快蒸发在日头下,下山的路好走了许多。
入城后便看见京兆尹手下府兵已经拿着二人的画像满城寻人,戚景思这会才终于松开了言斐的腕子。
言斐不自觉地扭了扭被攥得发红的腕子,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身旁的戚景思。
昨晚戚景思应该是睡着了,整夜都没有动静,怀里的颤抖渐渐平静后,折腾了一天的言斐也终于睡了过去。
今日一早,戚景思唤他起来时,已经重新穿上外袍,除了说赶紧下山,便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却一路上都紧紧攥着他的腕子。
“戚小公子?”
满城搜查的府兵发现了戚景思,连忙凑了上来,打断了言斐的思绪。
“您、您这是怎么了?”
“昨日有人报官,说是您被人掳去了,可把尚书大人急坏了!今儿一大早整个京兆尹的人都出动了……”
来人对着戚同甫一通溜须拍马,却眼见戚景思不为所动。
“小人这就送您回府罢?”他试探道:“尚书大人昨儿个急得一夜未眠,今儿一早就跟圣上告了假……”
“戚同甫没有去早朝?”戚景思总算有了点反应。
戚同甫为人向来勤勉,汲汲仕途的心思连瞎子都瞧得出来;戚景思这还是头回听说他这便宜亲爹不去早朝。
感动还是没有,不想回府对着戚同甫倒是真的。
他指了指身边的言斐,“先送言家少爷回去。”
“这……”那府兵为难道:“那……小人再去调一队人马来护送言少爷罢?”
送回鹤颐楼的公子,肯定少不了赏钱,但要是能亲自送回户部尚书唯一的儿子,那才是头功一件。
“不用了。”戚景思拒绝得干脆利落,“送他就行。”
“这怎么成啊,戚公子!”眼见到了嘴边的肥肉就要飞走,那府兵怎能甘心,“昨夜的事儿还没查出个眉目,小人怎敢留您一个人在街上!”
言斐对戚家那档子破事浑然不知,一直安静地等在一旁盯着戚景思。
“备马车送言少爷回鹤颐楼。”戚景思别过头去躲开言斐不解的眼神,“我同你们一路。”
作者有话要说: 上门了上门了!(bushi)
之前小攻对阿言字迹眼熟的问题木有人猜出来呢,马上就要揭晓了,还有人参与有奖竞猜的么?
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卖菜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天。有说出自《西厢记》,明末作家冯梦龙《醒世恒言》中也有提到,是一首江南民谣、农谚,具体出处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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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扇惊心 ...
“少爷!”
言斐前脚刚领人进了鹤颐楼后院的大门,还来不及招呼介绍,府里小厮手中端着的铜盆就“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您可回来了!”
小厮也顾不上自己铜盆里的水溅湿了来人的袍摆,扑上去一把抓住言斐血迹已经干涸的左边袖摆,急得眼见着就要掉泪。
“这是怎么了啊,少爷?”
“皮外伤,不碍事儿……”言斐把手往后撤了撤,一边抱歉地朝戚景思点了点头,一边安慰着,“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这么大个口子……”小厮说着已经抽泣起来,“怎么能不碍事儿……”
言斐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拉过衣袖的布料,盖上小臂上的伤口;他心里揣着要紧的事,也不想被戚景思在旁边瞧着这么一出。
“言毅呢?他回来了吗?有事儿没有?”他着急地岔开话题问道:“还有我爹娘呢?怎么这么半天不见人?”
“瞧我!一激动都给忘了……”小厮自责地拍了一把大腿,“小巴昨儿就回来了,跌了两跤,没大事儿;今儿一早,他就跟着老爷、夫人一道出去寻您了。”
“没事就好……”言斐点点头,“赶紧派人去给爹娘传信儿,说我回来了,别教他们担心。”
“是!”那小厮说着拔腿就要往门外跑,“小的这就去——”
“诶——慢着——”言斐瞧了眼身边的戚景思唤住小厮,刻意挪步到小厮身边低声道:“你出门儿正好传大夫来趟府上,让他带好治外伤的药膏。”
“是是是……”小厮忙不迭地点头,“少爷这胳膊是该好好瞧瞧。”
“不是我,是……”言斐说着眼神偷瞄向戚景思受伤的小臂,“总之你去请来,悄悄的,我娘身子不好,别教她操心。”
小厮走后,他又唤住个婢女吩咐了几句才重新走回戚景思身旁。
“府内乱作一团,怠慢戚公子了。”他微微颔首欠身作礼,“寒舍简陋,少有客来,偏厢来不及收拾,戚公子不嫌弃的话,就先去言斐的书房罢?”
为了一尽地主之谊,言斐一路上解释着:“已经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等会一并送到书房来,地方大小还是够用的。”
而无论言斐说什么,戚景思就跟下山的路上一样,最多点点头算是应了,一言不发。
等言斐将人领到书房门口,推开房门进屋,却半天不见戚景思跟上;他回头,见戚景思一脚已经跨过门槛,却吃惊地望着前方,驻足不前。
再顺着戚景思的眼神望去,对方盯着的,好像正是他细心装裱好,挂在书房正中间墙上的一个扇面。
“戚公子?”他不明所以地轻唤一声。
戚景思似乎被这一唤惊醒,他低头盯着言斐,眼神却好像还是沉在噩梦里醒不过来。
“你会唱沛县的民谣,你还有他的字!”他突然激动地跨过门槛上前,紧紧地扣住言斐的双肩,“你不是晟京人?”
“我……”
传闻中戚家小公子脾气不好、阴晴难测,言斐只是听说过,但亲眼瞧见还是第一次。
也不知为何,这样的戚景思并不让他觉得恐惧,他只是觉得很紧张,很着急地想要解释,想要让戚景思相信。
“我父亲祖籍的确并非晟京,只是北方的一个县城,但我是在晟京出生的……十八年里也从未离开过晟京的地界,最远也不过走到城郊而已……”
“那你为什么知道沛县的民谣!”戚景思几乎是无意识地冲言斐咆哮,攥紧了对方的双肩。
那是林煜从小唱着哄他入眠的小曲儿,是沛县的民谣。
直到言斐轻轻嘶声,他才突然烫着似的松了手。
“那是我母亲从小哄我睡觉时唱的曲子……”言斐说着顿了顿,垂眸间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母亲年幼离家,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被卖掉的,还是被人拐走的,也不记得被人倒手了多少回,很多年后才被卖进了晟京的青楼……”
“她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儿,只记得小时候,我的外祖母也爱哼这首曲子。”
戚景思盯着言斐精致的脸,即使经过连夜疲惫颠簸,灰尘也遮不住华彩。
他看着言斐咬紧下唇,把眼泪都含在那双拢着雾霭的大眼睛里。
他痛苦地蹙眉。
方才让他恐惧,让他不敢想下去的事,只怕都是真的。
*****
沛县原本只是个极小的村落,后因靠近沛水,港宽水深,随着沛水码头的新建而逐渐繁荣;但到底背靠岚山,地域受限,良田不多,镇上大多数人都是围着码头讨生活。
而林煜,显然是个肩不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他在码头挣不下银子,家里所有的花销都靠着支摊子卖些字画。
起先戚景思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小叔叔字写得那么好,每一幅春联他都喜欢得不得了,可字画摊子还是少有人问津,家中贫寒窘迫;直到略大些,他才终于读懂了周遭的白眼。
乡下地方读过书的本就不多,没有几个人会欣赏林煜的字画,再加上名声所累,叔侄二人一直贫寒;不过也好在乡下地方识字的人少,林煜才能靠着帮人写信读信那点微薄的银子,养大了戚景思。
戚景思不爱读书,但他对林煜的字迹太熟悉了,从看见言斐入学的那篇文章开始,他就深深觉得眼熟,直到现在——
他几乎可以断定,墙上精心装裱着的那副扇面,就是林煜的亲笔。
当他看到这副亲笔,几乎本能地反应,是言斐曾经生活,或者至少是到过沛县,得到了这副扇面;他没有,甚至是根本不敢想,也许是林煜曾经生活,或者至少是到过晟京,留下了这副扇面。
林煜明明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没有半点沛县或是江南口音,和言斐、费柏翰那些晟京土生土长的人都一样;他甚至都听不懂沛县当地的方言。
可他之前一直对戚景思说自己是戚同甫乡下的远房表亲。
戚景思清楚地记得,离开沛县之前,林煜几乎就要道破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一直安慰自己,那只是林煜要送他上京,不想继续牵累他的托词,却不想——
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这一刻,被这一副扇面击得粉碎。
“你为什么,会有他的字?”
戚景思说话时也不看言斐,怔怔地望向那副扇面,连眼神都在颤抖。
他多想言斐告诉他,这副字是从沛县得来的,多想能留住自己最后一层铠甲,可他只听见言斐的声音还是很温柔——
“字?谁的字?”言斐顺着戚景思的眼神再看向那副扇面,“这是光霁公子当年的真迹。”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呼声很高的小叔叔的故事马上要开始了,他很快就要上线了!()
前天悄咪咪给预收放了人设图,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发现?
治愈系校园文《话痨同桌对我穷追不舍》(主攻),戳专栏可见,大图在@不吃甜食的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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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光风霁月 ...
为什么林煜不会缝补,不会烧菜;为什么他连最简单的家事都做得手忙脚乱;为什么他卖不了力气,几乎没有没有营生的手段。
为什么他明明说自己是戚同甫乡下的表亲,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
为什么他连一首哄孩子入眠的民谣都要去跟村头的寡妇学……
这里面有许多是戚景思从前就一直想不明白的,在这一刻全都解开了。
晟京林氏何等地位,他就算只瞧见冰山一角却也知道——
林家嫡出的小公子,与当今皇后一母同胞,见了面是要唤一声长姐的,如何会做那些琐事。
可偏偏戚景思也眼亲眼瞧着林煜从什么都不会,到一点点把一切都做得得心应手,将他拉扯长大。
家里条件那么困难,他已经好多年没见林煜做过一身新衣裳,那身破旧的青衫被洗得泛了白;多年辛苦操持,林煜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积劳成疾,却连抓药的银子都要省。
即使如此,十几年来,林煜却一点也不肯短了戚景思的吃穿用度,包括上学堂的束脩。
戚景思内心并不真的介意他与林煜之间是否有亲缘关系,就像他走前说过的那样,无论林煜与他是否有血缘,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只是他不明白,若非血亲,这一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你能确定——”戚景思沉静下来,眼神冷得教人害怕,“这是光霁公子的真迹?”
“光霁公子当年的真迹,一字千金也难求,当初我求着父亲重金买下这扇面时,他找好些行家都瞧过,应是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