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会好——”林煜轻拍着戚景思的手背,声音虚弱又平静,“我就不会把你送去戚同甫身边了。”
他言罢挣扎着像是要起身,戚景思立刻上前紧张地将人扶住,“你还要做什么啊!”
半晌后,林煜从枕头下面摸出件婴孩的衣服。
“我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你才几个月大……”他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小衣服展开,放在膝头,“当时你穿的就是这件衣裳。”
“那是我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打院门边儿就听见你哭。”
“小叔叔……”戚景思嚅嗫着唤了一声。
“你那时只有这么大。”林煜用双手比划出一个约莫成人小臂的长度,“我从床上把你抱起来,你居然就不哭了。”
“你也只是想有人抱抱你,对不对?”
“景思啊……”他的声音也夹杂进一些细微的哽咽和喘息,“如果可以,叔叔希望你永远都只有那么大一点儿,那叔叔就能……就能永远都把你抱在怀里……”
“就能都护着你。”
“那你护着我啊!”戚景思终于忍不住一把扑到林煜的怀里,几乎泣不成声,“你要……一直一直……护着我啊……怎么能骗人呢……”
“可一直都是你护着我啊。”林煜温柔地顺拍着戚景思的后背,“你从小到大跟人打架,从打不过,到一个人能撂倒好几个;虽然每次面儿上都责怪你,但其实叔叔心里都知道,没有哪一次打架,你是为了自己。”
“对不起,景思。”
“我送你回戚同甫身边,以为终于有人可以好好照顾你了,可是我M.E.D.J没有想到他会用你掩饰自己的罪行,更没想到,他会用亲生儿子作为要挟我的把柄。”
“所以……”戚景思抬头看着林煜,泪眼婆娑,“你那个时候就知道……”
“是。”林煜不忍心看着戚景思把残忍的话说完,“我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否则——”
“我说什么也不会送你走的。”
“会好的!”戚景思现在哭得完全就像是当年那个几岁大,打架输了还不肯认的孩子,“小叔叔……都会好起来的……”
“对不起,景思,对不起。”林煜从头至尾轻拍着戚景思安慰,“每个人都有他认定的事情,必须要做,你不要怪叔叔。”
“如果有一天你还能见到言斐,也不要怪他。”
*****
时令转眼入冬,转眼又是一个年下。
之前李长只是几天来家里一趟,带走一小摞林煜封好的信笺,可最近他来得次数越来越频繁,带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这只能说明林煜越来越忙了。
戚景思除了每天煮饭、煎药,忙活一些家务,大部分时间都呆立在林煜房里的窗边,很少说话。
林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两个字——
责任。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连林煜都发现他安静得可怕,好像在那晚之后,一夜长大。
今天林煜让他去把李长找来后,居然破天荒地让他去县城里买些好吃的,再打一壶酒。
“你今晚……”戚景思回头看了眼窗外将沉的日头。
“我能做的,都做完……”
戚景思听着身后林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恐的回头,看见鲜血已经染红了小案上那封刚刚封好,还来不及交给李长的信笺。
“小叔叔!”
他迅速将人抱回榻间,林煜却再也撑不起身子了,最后那一封信,还是戚景思将干净的宣纸蒙在那张染血的信笺上,一笔一划照着拓下来的。
信纸被泪水浸湿,他就只能一遍遍地重来。
当他终于将信封好交给李长,对方长还给了他一封写给林煜的信。
他看着信封上“常浩轸”三个字,心中莫名地焦躁。
林煜倚着床框,撕开信封看罢后,随手将信纸丢在一旁,良久后才道:“景思,言斐离开那天你回来得很晚,你去送了,对不对?”
戚景思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他走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林煜接着问道。
“没……”
戚景思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慌乱地起身,觉得自己该去给林煜倒杯茶或是收拾下书桌,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起身后却又全忘了。
“没什么。”
“那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没有!”这次戚景思回过头来认真道:“我只是让他早些走,别耽误了时辰。”
“叔叔从小就教你,要诚实。”林煜严肃道:“就算你骗我,也不该骗你自己。”
“小叔叔……”戚景思含糊道:“我没有……”
林煜将戚景思的慌乱尽收眼底,语气里甚是心疼,“那这几个月以来,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言斐吗?”
戚景思闻言心中一紧,“他……怎么了?”
“没怎么,说来还是好事儿。”林煜拾起方才随手扔在一边的信纸,摊在戚景思面前,“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我们的状元郎,要娶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放在存稿箱忘了定时间,玩了一丢丢...我今晚一定准时9点二更qaq...
第47章 舐犊情深 ...
也许是因为憎恨, 恨那一纸纸信笺像是林煜的催命符;也许是因为害怕,怕见看信笺上的内容。
戚景思一把将林煜递上的信笺扫到地上, 他浑身发抖,至始至终都不曾向那张信笺看过一眼,咬牙道:“我不信。”
“言斐是个很好的孩子,叔叔也知道他心里有你,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情。”林煜心疼地看着戚景思,“你做了什么, 让他伤心?”
“算了。”他看着戚景思颤抖的双肩,忍不住安慰道:“不管什么都好,趁着女孩子还没过门,你去找他罢——”
“叔叔虽然不能再护着你了, 但好歹, 也很快就不会再牵累你……”
“你在说什么胡话!”戚景思愤怒地打断道:“我既然让他走, 就没有想过还要去找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他都要娶亲了我还找他做什么!”
“你要去找他。”林煜不疾不徐地轻抚着戚景思的头发, 像以前那样抚平他周身的毛刺, “也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你应该去找他——”
“不要再让这世道有个无辜的姑娘, 重复你娘当年的悲剧。”
“……我娘?”戚景思颤声道。
那个问题压在他心里太久了。
从小只要他做错事, 林煜总会负气地说:“把你教成这样,叔叔怎么对得起你娘。”
他现在每每想起, 觉得林煜话里一字一句,都是对他亲娘深深的愧疚。
“所以,你抚养我长大,是因为我娘吗?”
“一开始,也许是。”林煜惋惜道:“为了赎罪。”
“因为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当年林煜与戚同甫相识相知,互明心意,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可那之后不久,戚同甫就因为盘缠耗尽又久试不第,加上寡母病重,只能暂时离开晟京,返回沛县老家。
林煜的生辰在春日里,戚同甫离开前曾与他约定,来年在他弱冠成人之日,要一同去看郊外的桃花翩然。
他在自己的生辰前夕来到沛县,寻到戚同甫,当时却只被戚同甫安排进了荒僻之地的客栈。
因为一直知道戚同甫的亲娘寡妇养大孩子不容易,所以当戚同甫说自己母亲病重,他不忍心让母亲知道自己辛苦养大的,唯一的儿子是个断袖,带着遗憾离开,林煜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他从来不会去打扰戚同甫,怕惊扰了戚母养病;他一直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客栈里,等着戚同甫偶尔来看看他。
一直到他生辰前几日,戚同甫对他说自己的母亲已经病逝了,他办完丧事就会接林煜回家。
他的弱冠成人之礼,因为戚同甫要守孝,也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遗忘。
但他当时没有怨过戚同甫,总是觉得死者为大。
后来他第一次跟戚同甫来到现在的小院,在门外就听到了婴孩的哭声,他进屋抱起榻上的孩子,一回身,戚同甫已经跪在门边,痛哭流涕。
那时的戚同甫泣不成声,说了很多寡妇养大孩子有多么不容易,那是一个当年的林煜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贫苦世界,他只能选择相信。
后来,戚同甫说,他娘病重,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儿子可以娶妻生子,继后香灯;而他自己不忍拒绝母亲残生唯一的心愿,所以才有了林煜怀里的孩子。
戚同甫之前跟自己只是互通心意,还没有到私定终身的程度,林煜终于还是说服自己,接受了戚同甫完成母亲死前唯一遗愿的孝心。
“那我娘呢?”戚景思紧张地问道。
“戚同甫说你娘早就死了。”林煜无奈道:“生你的时候,死于难产。”
那之后,他曾跟戚同甫有过一段看似温馨顺遂的日子,他一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公子,戚同甫便守着他,把什么活都揽下,对外只说林煜是他远房的表弟。
秀才在晟京或许满大街都是,但那时在偏僻的沛县,整个县城只有戚同甫一个秀才,见着县老爷也不用跪,那时就算有人背地里觉得蹊跷,也不敢在明面上议论什么。
林煜当时刚刚离开林家,身边随便一块玉佩也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那时候他的日子并不潦倒,甚至还在近郊瞧上一块地。
沛县只有县城里有一个小小的学堂,就是后来戚景思念书的那一个,临县甚至有许多地方连一个小小的学堂也没有。
那时的林煜也曾踌躇满志,想要建一个有些规模的书院,甚至还规划了一排寝间,想要附近的孩子都能来念书,远地方的也可以留宿。
“喜欢文章的便习字,喜欢丹青的便作画,喜欢音律的便学琴,实在都没兴趣,学些珠算做账的手艺,长大了也能自食其力。”林煜温柔地说着,“若是有我不会的,还可以另请别的先生来教。”
他想过自己或许不会有朱夫子那样的成就,但也可以做个很好的先生。
但地刚看好没多久,秋天也近了,戚同甫求林煜,把置办书院的银子拿来做他秋闱举试的盘缠,送他进京赶考。
“他说等他一朝高中,会带我过好日子。”林煜无奈地笑笑,“何其荒谬。”
即便穷其一生,戚同甫都不可能达到当年林氏嫡子林光霁的高度,更遑论施舍给予。
戚景思双拳攥紧,咬牙道:“那你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
因为当年真正让林煜心动的,正是戚同甫身上曾经敢想敢为,不屈不挠的一股子倔强地劲儿。
“因为在乡下安安静静地做个教书先生,是我的愿望。”他叹息道:“但我不能用我的愿望,束缚他天高海阔的理想。”
戚同甫离开后,乡民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他们根本不认识林煜是谁,只知道他是逼死了戚家原配夫人的男小三。
谣言和白眼四起后,林煜才后知后觉,戚景思的娘根本不是死于什么难产,是被戚同甫休弃后不堪流言,自缢于梁。
而戚同甫之前将他安排在荒僻的客栈,就是为了处理走戚景思的亲娘,可没想到那女子刚烈,居然选择自尽,这才耽误了许久。
“那他……为什么……”戚景思恨得咬牙切齿,“要娶我娘!”
很显然,如果单单只是为了留个后,戚同甫不会将他扔在沛县十几年不管。
“为了银子。”林煜淡淡道。
戚景思外祖一家经商有道,曾经将县城里半条街的铺面都收归名下,戚母带着颇丰的嫁妆,嫁给县城里唯一的秀才,瞧着也算是登对。
戚同甫如愿拿到了那笔嫁妆,可以重新回晟京赴考,可他的母亲当时确实病重,刚过门的媳妇很快又有了身孕,于是便耽搁了下来。
直到林煜找来了沛县。
一个县城里的小小富商能给自己提供的帮助,怎么能跟林氏嫡子相较,几乎不用思考,戚同甫很快便做下了决定——
休妻,把林煜瞒在鼓里,继续让林煜对自己一往情深。
当年的林煜只有二十岁,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少年意气,知道真相后他曾经多方打听,想要把戚景思送回外祖家里,然后永远离开沛县。
可惜当时戚景思的外祖一家已经不堪其辱,变卖田产后,远走他方,踪迹难寻。
“所以我这么多年,一直守在沛县,守在这个小院儿里。”林煜轻声道:“我就怕你外祖万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回来寻你,却找不见人。”
“小叔叔……你真的……”戚景思觉得自己鼻梁发酸,“会把我送走吗……”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你爹却还一封封书信写予我,跟我倾诉他在晟京的难处,无非是想我用林氏的钱、权助他一臂之力。”林煜的眼中也难得地流露出鄙夷的情绪,“我看着信,每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我一封信都没有回过,那时我每一天都盼着你外祖能回来把你接走,这样我就可以离开沛县,跟戚同甫再无瓜葛。”
直到后来,也许是听多了晟京城里关于光霁公子的流言,也许是从来得不到林煜半个字的回应,戚同甫大约已经知道自己的事情败露,林煜已经对他彻底死心,不会也不可能再重回林家对他有所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