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嫂肯定是不能陪着丈夫进去的。
她哭了许久,最后悄悄把言斐拽到一边摊开手,手心里赫然已经生出一块红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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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一宿忙活下来,戚景思回到葛大嫂的院子,几乎沾着枕头就要睡过去了,他把脑子里最后一点清醒,留给了还没回屋的言斐。
言斐进屋时以为戚景思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捧着油灯走到榻边,刚吹熄灯火上床,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辛苦小言大人了。”戚景思喃喃中带着点鼻音,让言斐觉得心头柔软一片。
有时他会觉得戚景思像他身前的一片天,什么都能替他遮住,替他抗下,可这点略带鼻音的呢喃又像是个撒娇的孩子,让他心疼。
他转过身把戚景思抱在怀里,真就像是搂着个孩子,“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戚景思迷迷糊糊道:“小言大人刚哄孩子哄顺手了,把我也当葛大嫂家那俩小子了吗?”
“还是你怪我没帮忙你哄孩子啊?”
“你不出现把孩子吓哭就算是帮我了。”言斐调笑道:“孩子们都睡了,言毅陪着呢,你也睡罢。”
“嗯。”
戚景思答应得含含糊糊的,言斐瞧着那个颀长挺拔的少年安安静静地蜷在自己怀里,好像真的睡过去了。
他自己也累到连喘气都觉得费力,可是无论如何还是睡不着。
白天为了办事效率,他和言毅、戚景思三人都是分头行动,各管村里一块区域,忙完才在县衙门口碰头。
葛大嫂的事,只有言斐自己知道。
他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还能看到葛大嫂手心里的那块红斑。
这疫病再是如何的凶险、传播迅速,在言毅嘴里说出的,和实打实看着身边人染病,那种冲击力还是不一样。
“景思。”他轻轻拨弄着戚景思的墨发,小声自语,又像是在和谁商量,“戚同甫若是发现你不见了,定是要寻你的,要不……”
“你还是走罢?”
戚景思已经睡着了,他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他知道这话若是当着戚景思的面说起,对方一定是不允的,但若是不说,他觉得自己会憋死。
“景思,你为我做的,已经够了。”
“只有你好好儿的,我才能好啊。”
他轻轻说着话,却突然一把被人捏住腕子,顷刻间天地倒转,被人压在身下。
戚景思吻他,第一次这么霸道又凶悍,甚至让他想起那夜雨夜里,几道闪电中戚景思屠狼时狠戾又决绝的眼神。
“唔——”
他闷声反抗,喉间一片血腥气。
戚景思这才终于松开了他。
“你……”他咬着下唇的细口,委屈地看着戚景思带着怒气的眼睛,“你为什么……”
这是戚景思第二次咬破他的下唇。
戚景思叹了口气,又轻轻吻过他下唇的伤口,这一次终于温柔又小心翼翼,顺着脖颈下,鼻息柔软滚烫——
“不这样,你不长记性。”
缱绻的炙热一路碾过腰腹,言斐在喘息中几乎失守,用最后的理智攥住戚景思的肩膀。
“你疯了……这是……别人家里……”
“言斐,说好不松手的。”戚景思攥住言斐的手,反扣住拉过头顶。
他的声音痴迷又疯狂,动作却轻柔又克制,一寸寸剥开言斐最后的防线。
“既然小言大人贵人事忙,多有健忘,那我就给你长长记性。”
第二天,我们向来恪尽职守的小言大人终于起来晚了。
他气鼓气涨地冲出院子,却看到戚景思和言毅正带着葛大嫂家的两个孩子在院里做着游戏。
在看见戚景思的一刹那,他瞬间脸红到了耳朵根上,又气又臊又不敢当着孩子的面大声说话。
“你……”他咬着下唇勾着头,把戚景思拽到一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叫我起来?还有那么多事儿……”
“我故意的。”戚景思打断道,“还有什么事儿啊?我早上去县衙看过了,一切按部就班。”
“就差你这一双手劈柴生火吗?”
他回头瞧了眼言毅带着两个孩子还玩得不亦乐乎,没有人往这边看,才迅速在言斐侧脸落下一吻。
“这都多少日子了。”他伸手揽过言斐的腰身,“不该好好歇歇吗?”
“那你……”言斐羞赧地垂头,“你昨天……”
昨天的戚景思可比生辰那晚凶多了。
“也是故意的。”戚景思索性无赖道:“一来让你长记性,二来让你多睡会。”
接下来的一切果然按部就班,人们在生存希望的面前保持了一种空前的团结,虽然还是不时会有人被送进县衙,但里面的病情都在好转。
终于在第一批病人痊愈离开县衙时,整个村子热闹欢腾得不亚于过年。
天,眼瞅着就要入夏。
接二连三有人痊愈,离开县衙,而下一步危难接肘而至。
牛筋草虽然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草,但它到底没有经过制药的步骤,虽然能有一定的药用效果,但到底不是药;想要起到治病救人的功效,必须大剂量的熬水服用。
虽然病人数量也在减少,但是村里男人们出去打过来的牛筋草的量减少得更快。
而比这更可怕的便是粮食。
随着瘟疫得到控制,染病的人只会越来越少,需要服用牛筋草的人也会慢慢减少;但村里但凡还在喘气的人,都需要吃饭。
起先在死亡威胁的面前,大家都拧成了一股绳,由族长出面牵头,向各家各户征集了粮食,用以供给县衙里的病人,还有诸如葛大嫂家这样失了父母照顾的孩子或生活不便的老人。
只是征地弊案发生后,莜县已不如当年富余,眼下这第一波征粮眼看就要见底,可第二波征粮一直没有几人响应。
言斐起初想着,仅有的那点精粮都紧着病号吃,养好了身子病也好得快些,可如今就算是县衙里的病人,也只能喝些糙粮的糊糊了。
里面病着的都是正值壮男的村民,男子居多,这点吃食不足以果腹,争抢打斗的事情开始偶有发生。
这天一早,言斐刚收拾停当出门,准备跟戚景思一道去找找远些的地方可有牛筋草,却被个半大的孩子撞了个满怀。
因为着疫病传人却不传老人孩子,进去县衙送饭送药的除了几个腿脚便利的老人,多数是面前这样的半大孩子。
言斐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面前的孩子,正是每天去县衙送药的一个。
“虎子?”他躬身看着一张花脸的孩子,“怎么了这是?”
“呜呜呜……言斐哥哥……”那个叫虎子的孩子呜呜咽咽地抹泪,“你快去看啊……他们打我……还给我推地上……”
他本就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边抽泣一边抹着鼻涕,也说不清楚话。
“虎子,你先别哭,好好跟哥哥说——”言斐连忙蹲下身来,一面替孩子抹泪,一面抱着孩子哄,“谁打你,谁给你推地上了?你要哥哥去哪里看啊?”
那孩子止不住地哭,看来是吓坏了,伸出小胖手一通胡指。
半大的孩子不懂事,一般送饭送药时一群孩子都有个老人领着,戚景思连忙小声对言斐提醒道。
言斐点点头,转头对那孩子柔声道:“虎子,领着你的康奶奶呢?”
“康奶奶?”虎子闻言哭得更大声了,“康奶奶的头都教他们打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医院,更新我还是会更新的(除非我在医院回不来qaq),只是不确定6点能不能准时,dbq...
第65章 鲽离鹣背 ...
眼瞅着这孩子实在吓坏了, 哭哭啼啼的,也说不清话, 事态紧急,戚景思扛起虎子,让言斐哄孩子说着该往哪走,一路走到了县城府衙的门口。
府衙里住着身染瘟疫的人,平日里就算是门口的地方也是大家伙的禁地,就算是路过也要绕道走, 可眼下连这里也挤满了人。
言斐大概询问了情况,伤人者是一个即将痊愈的病人,身体已经瞧不出任何病征了,只是手心的红斑还没有完全褪掉, 按照规矩暂时还没有放出来。
像这样的情况, 眼下不在少数。
这样的人, 身体瞧着已经康健,却还要跟一群病号关在一起, 他们一边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里面的病人再次传染, 一边还吃不饱。
食物、药物短缺, 里面总不免发生争抢, 今天便是这样, 争抢中康婆婆去劝架,推搡间老人腿脚不利索, 摔倒磕破了头,见血的事就吓坏了虎子这样的孩子。
今天闹事的家里几兄弟先后都染了病,兄弟们挨个痊愈离开了,都知道里面的情况艰难,偏偏还剩个大哥出不来, 因此里面的人焦躁,外面的人也操心,里里外外都堵上了。
“小言大人。”言斐刚了解完事情的始末,族长也赶到了府衙门前,寒暄道:“又让您操心了。”
“既然受朝廷指派,这便是言斐的分内事。”言斐客气地回道:“族长客气了。”
“小言大人客气。”族长拄着拐,抬手遣退身边扶着的小辈,“既然小言大人客气,那我这个老头子今天就倚老卖老一回。”
他望着县衙旁侧,通往田间的方向,“这天儿立了夏,芒种也就不远了,病是控制住了,可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全乎的。”
“小言大人是读书人,有些事大约没听过,在我们乡下有句土话——”
“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今年这春种,总之是耽误下来了。”
“这病吓跑了县丞大人,可我们总算是把您盼来了。”他说着又看向言斐,“老头子和这些村民,心里都是感激您的。”
“您总说朝廷没有忘记我们,没有抛下我们,可是……”
“小言大人,几个月过去了,药材还是粮食,我们都瞧不见,只能靠着地里的杂草硬抗着过来。”
“今儿这事儿,崔家的兄弟不对,我肯定是要罚的,但若说句冒犯的话,这根儿上,怪不得他们。”
这崔家兄弟,说的正是闹事的人,大哥病没好全,还在府衙里关着,碍着规矩不能出来,现在也是扒在府衙门边偷看;言斐余光扫过,能瞧见里面围观的病人越来越多。
而崔家几个痊愈的兄弟,此刻也聚集在府衙门外,连带着村里的乡亲,里三层外三层把言斐和族长围在里面。
“族长,这病不管怎么说还是传人传得厉害,虽然病人都关在府衙里,但到底每日是有人进出府衙送汤药和吃食的,眼下感染的人慢慢少了,但到底隔些天还是会出几个新的。”言斐看着重重叠叠的人群担忧道,“有什么事儿您私下同我说,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别让大家都在这儿围着了罢?”
族长闻言面有难色,人群里崔家兄弟当中一人忽然不忿道:“小言大人这是也知道了村外的秘密,还要想法儿瞒着咱们吗!”
言斐闻声回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戚景思,两人俱是眉心一凛。
“没规矩!”族长回头斥了一声,回身对言斐抱歉道:“对不住了小言大人,乡下人,不识得什么礼节。”
“只是老头子刚也说了,这事儿往根儿上说,怪不得他们兄弟。”
崔家几兄弟年轻力壮,痊愈后出了府衙的几兄弟也没闲着,跟着去地里挖那牛筋草,也算是勤勤恳恳。
最近附近的牛筋草都让人挖绝了,大伙都得往远处寻,可这一往远处走……
“几个小辈儿都跟我说了,常能看到村外有穿着官家军服的兵……”族长叹息道:“小言大人,您给我们交个准话儿罢……”
“我老头子也知道,咱们莜县离晟京近,所以……朝廷……为了不让这病传出去,是不是想把我们都困死在这里?”
“不是……不是这样的……”言斐连连摇头。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两句解释苍白无力,看着人群在族长的话里屏息凝神,眼神中有愤怒也有祈求,他也被一种深重的无力感裹挟。
在这种无力感中他不禁后退两步,被身后坚实的胸膛接住才不至跌倒。
“景思……”
他回头望着戚景思,在袍袖里被戚景思轻轻握住了手。
“小言大人,非是我这个老头子不讲道理。”族长接着道:“我也知道,这病若是传到晟京那样人口密集的大城大镇里,是要出事情的,朝廷要把我们关在这里,老头子能理解。”
“可我们这里毕竟还有好好的人啊!”他激动地指着身边的乡亲,“你看看他们,有孩子,有青年……”
“他们是乡下人,可他们的路还长啊……难道就该死吗?”
人群的情绪也被族长点燃,纷纷应和。
族长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去年征粮,我们就已经没M..E...D..J有多少余粮了,冬天里还饿死了人;今年的春种再错过,我们只怕熬不出这场瘟疫就得再饿死人……”
“我们身上没有病!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
“就是!我们不想饿死在这里!”
人群一旦有人发声,群情霎时间激愤,崩溃只在一瞬间。
“没有!不会的!”言斐竭力的呼喊,想要盖过人潮的声音,“朝廷没有要放弃我们!没有……”
可是所有否认都在生死的抉择间苍白无力。
无论如何,言斐曾经救过他们中不少人的性命,他们已经不会再像之前一样无理地动手,只是这这缺乏说服力的解释已经不能让任何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