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斐慌乱间起身撞到桌角,戚景思跟着要扶只能带倒了长凳。
“四殿下留步。”言斐双手紧张地撑在桌沿,“言斐离开前后,晟京的具体情况,能否劳烦详细告知?”
“之前小言大人至汀县返回晟京后整理的诸多证据,李璠当时就看过了,却一直袖手旁观。”李璠重新走回屋内,虽然知道言斐看不见,还是礼貌地颔首致歉,“抱歉。”
“因为光霁公子的手信,我也收到了一封。”
关于多年来李璠在宫中或朝堂所遭受的种种待遇,三分来自常浩轸的闲言,七分来自林煜自己的猜测,但无论如何,信中却条条言中;李璠除了叹服,只能选择相信。
“信中光霁公子直言,若要想之后行事顺利,那最好的方法便是——”他认真道:“要我袖手旁观,不要插手干预。”
之前无论是牛家村的陈年旧案还是汀县惨事,他无论如何努力,永远事倍功半,这次他看着林煜的信,不得不相信。
他选择疏远言斐,在面上做了一段时日游手好闲的清闲王爷;就算最后有戚景思捅破了莜县瘟疫一案,他也不曾亲自插手,而是找人写了匿名信递上去。
晟明帝此前明明缠绵病榻,一副诸事难理的模样,可此信一出,却即刻责令李璠全权督办。
在之后,戚同甫消失的速度,比李璠的手腕更快。
“光霁公子盛名已逝二十载,现在已经偶有人诟病,他当年是否言过其实。”李璠自嘲地笑笑,“其实我也悄悄想过。”
现任林家家主,林靖,林煜的父亲一生的志向便是复兴林家,再现当年尚书令大人林从允的风光。
比起李璠入宫为后的母亲和李璠自己这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要实现林靖的“宏图伟业”,显然是当年的光霁公子更合适——
合适做第二个林从允。
凭借传闻中光霁公子当年的盛名才学,林家小公爷,也不是没可能再度异姓封王。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光霁公子当年是何等睿智远见。”李璠扼腕摇头,“李姓王室从没有一日放弃提防林家,所以只有我什么都不做,才能让旁人诸事顺利。”
他今日自降身份,登门造访,堂堂封王的皇子,言谈中只直呼自己的名讳,并不自称自己一声“本王爷”,给足了言斐尊重与体面,为的就是言斐的身份。
经过之前的刻意疏远,众人已经不会把言斐当做四殿下的党羽;而言斐的为人,在汀县、莜县连番祸事后李璠也心中明了。
他今天就是想要来请言斐,将来替他在朝中说出他身为林氏血脉不能说的话;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言斐的眼疾已经这么严重了。
“四殿下的难处,言斐心里明白,您不必介怀。”言斐伸手摸到身边的戚景思死死攥住,然后才安心地在对方的搀扶下重新坐下,“只是,户部尚书既然失踪……”
户部尚书既然始终,户部诸事繁杂,总要有人打理;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派人潜进户部,拿到戚同甫贪污、圈地的事实罪证。
只要确凿的罪证在手,哪怕是由李璠亲手交出,牛家村、汀县、莜县,前前后后人命数千条,就算忌惮林家,但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挽回皇室颜面,晟明帝也不可能再姑息。
可若是这样,李璠今日便不用来找言斐。
“戚大人消失后,我已经第一时间赶去户部衙门,可还是……”李璠扼腕叹息道:“晚了一步。”
存放户部多年卷宗的房间失火,即使李璠及时赶到,组织灭火,抢救出来的卷宗终于还是说明不了什么。
“可这显然就是戚同甫做的!”戚景思怒道。
“是。”李璠肯定道:“虽然卷宗里的罪证付之一炬,但莜县在羽林军接管后,很快有消息传回晟京。”
“父皇病中震怒,即刻派人捉拿了京兆尹,甚至连温阁老和戚尚书现在的发妻也被软禁。”他说着连连摇头,“可就算是戚尚书的枕边人……”
即便是从温恭良口中,也打听不出半点关于戚同甫的消息。
她当然不知道他的好夫君在外面都做过些什么。
戚景思厌恶地冷笑。
他好歹也在戚府住过一段时日,自然知道,他的便宜后母,连跟他亲爹同床的机会都不多;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他即便不能确定林煜与戚同甫的关系,也实实在在地同情过他那个便宜后娘。
“戚同甫在汀县图财,在莜县征粮……”言斐眯起眼睛,在思忖间低语,“他身后,还有不知道多少个汀县或是莜县没有被人发现……”
的确,若非汀县水患和莜县瘟疫,戚同甫这盘棋不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瞒多久。
“银子,和粮食……他要那么多,几辈子也吃不完……”言斐蹙眉,“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似乎是这种思考分散了言斐不能适应完全黑暗的恐惧,他全力攥着戚景思的手渐渐放松。
“戚同甫当年也是正经的进士及第,何尝不是饱读诗书?”李璠沉重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他不会不懂,他这是……”
“在留后路。”
言斐抬头,满面疑惑。
“造反”这个词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不是怀疑戚同甫有没有这个胆量,毕竟他已经见过对方如何的丧心病狂,只是……
李晟王朝幅员辽阔,中兴百年,全境造反,靠他这点家底肯定远远不够。
“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小言大人——”李璠接着道:“前不久,我兄长,也消失了。”
李璠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四,往上数的老二、老三,一人幼年夭折,一人病弱难支,他口中的兄长,便只能是太子李璞了。
“四殿下的意思是……”言斐震惊,“这可是弑父杀兄、谋朝篡位……”
冒天下之大不韪。
“谋朝篡位,他还不够资格。”李璠冷静道:“但他与我兄长向来相交甚深,而我兄长……”
李璠自然不能直接说自己一同长大的兄长愚蠢,他仔细斟酌着用词,“我兄长心思单纯,容易为人蛊惑,只怕戚同甫是想要效仿先秦仲父,吕不韦。”
“好一个……”言斐渐渐放开戚景思的手,“奇货可居。”
的确,比起李璠和他身后的林氏,李璞显然容易操控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大概能猜到小叔叔当年为什么走了叭?猜不到也没关系..我后面还会讲...
今天二更会准时9点,因为和这一章关系很紧密,我想一章发完,但是太长了挤不下orz....
第71章 以身殉道 ...
“兵权之事言斐不懂, 可否向四殿下请教一二。”言斐颔首沉声,“戚同甫若携太子谋反逼宫, 仅从兵力上看,胜算能有几何?”
“拱卫京城的兵士分为两拨,京兆尹手下府兵负责晟京城内及周边近郊的治安,而羽林军司责皇室安全。”李璠解释道:“因为羽林军由历朝皇帝亲自辖制,本是数量更加庞大,地位也更高;除了守卫禁宫, 也有大部驻扎在城郊,拱卫整个晟京城,预防外敌来犯。”
但李晟王朝已经海晏河清百余年,四境称臣, 竞相来朝, 羽林军再未参与过征战, 战力已大不如前。
尤其是在先帝治下,羽林军中曾出过小股叛乱势力, 虽被先帝爷扼杀于摇篮中, 最终没有构成威胁, 只是羽林军也大大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遭到一再削弱, 数量锐减,现在更像是一支皇家仪仗队。
现在的御林军虽然还是与从前一样, 小部分看守皇宫,定期轮换,大部驻扎近郊,只是那所谓的大部,无论人数和战力, 都不能再与从前同日而语。
“若在当年,羽林军之势远胜京兆尹府兵,只是目下——”李璠无奈道:“能够堪堪与之抗衡已实属不易。”
无论是当初自导自演策划了戚景思的绑架,还是现在封锁莜县的消息,很显然,整个京兆尹府兵已经在戚同甫的掌控之下,他敢走到逼宫这一步,便是说即使眼下京兆尹本人被拿下狱,也不影响他支配剩下的士兵。
“可就算只是堪堪抗衡……”言斐不解道:“那戚同甫也算不上是胜券在握。”
凭他对戚同甫的了解,对方行事向来缜密谨慎,绝不可能容许一丝丝破绽存在。
感受到言斐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戚景思悄悄从背后将人揽住。
他现在才终于理解之前常浩轸写给林煜那封信中所言何意——
天下动荡既在眼前,黎民顷刻既入水火。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提醒道:“莜县的粮……”
是了。
戚同甫或许要钱去疏通关系、笼络人心,可要这么多粮草做什么?
言斐曾经仔细留意过,却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这些粮草有被戚同甫卖了换钱的蛛丝马迹;大批粮草远距离运输、买卖,想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他难道……”他沉重道:“私自募兵?”
“此事没有证据。”李璠诚恳道:“但若是戚同甫和我兄长身后还有其他助力,羽林军只怕是……”
难以抗衡。
“所以,既然小言大人身体不便,还是……”
谁都没想到言斐会在这时突然打断道:“还是要劳驾御医多多费心。”
“言斐……”
戚景思握住言斐的手,说不出震惊和欣喜,哪一个更多。
但他知道,他的言斐回来了。
坚强的,倔强的,即使黑暗也无法打倒。
“景思。”虽然看不见,言斐还是偏头面向戚景思声音发出的方向,温柔一如初见,“抱我进房间罢,让御医好好给我瞧瞧。”
御医一边诊着脉一边摇头,戚景思在旁侧看得冷汗连连,深怕太医说出什么让言斐伤心的话。
还好宫中侍候各位主子贵人的御医自是最会看人脸色的,他瞧完病并不多言,反而是收拾着药箱,眼神示意戚景思出门说话。
“御医大人。”言斐听见脚步声,礼貌地将人唤住,他坐起身子,“不必讳言,言斐想听听。”
眼疾是娘胎里带出的弱症,所以在这么多年悉心照料下可以被控制,却无法被根除;之前疫病加上长时间的公事繁忙亏空了身体,引来反噬,所以此次眼疾复发才会如此来势汹汹。
这话戚景思前前后后已经听过多次,眼下从国医圣手的口中说出,虽然失望,却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只是这话,他是第一次让言斐亲耳听到。
一直紧张地搂着言斐的双肩,他深怕对方有任何过激的反应,直到最后,所有的紧张都被言斐脸上始终平静温和的微笑化解。
他最熟悉的那个言斐,是真的回来了。
至于言斐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御医说的话也与之前差不多,无非是保重身体,安心修养,也许身子养回来了,说不准哪天一觉睡醒就能看见了。
将御医送出门口后,戚景思还来不及跟等在房外的李璠回话,就听见言斐在房中轻唤。
“景思。”听见戚景思的脚步声,言斐朝门外伸出手,“你扶我起来。”
即使没听见什么,但瞧着太医垂头丧气地出门,李璠也能猜到八/九分。
“小言大人……”他整理着腹中安慰的套话,正准备出口,却被言斐惊断。
言斐被戚景思搀扶着下地,刚刚站稳,他理了理衣襟,轻轻推开了戚景思,然后缓缓跪地,郑重地行礼。
“四殿下,言斐有一事相求。”
李璠连忙上前,刚要伸手又自觉不妥,只能眼神示意戚景思把人扶起来,“小言大人先起来说话。”
“四殿下方才说过,可以送我跟景思离开晟京。”他轻轻推开戚景思相扶的手,“景思在沛县乡下有一祖宅,可否求四殿下送我父母离开。”
“那你……”李璠疑惑道。
“言斐仍有官职在身,食君之禄,自然要担君之忧。”
“戚同甫蛊惑皇子,犯上作乱,涂炭生灵,罪恶昭彰,罄竹难书;圣贤教化在上,言斐虽位卑身残,也不敢不略尽绵薄。”
“虽不能视物,但言斐有口能言,有手能算,只要还有一丝气力,便不敢不尽忠于朝廷与天下,断断不能坐视戚同甫及其党羽为祸李晟锦绣江山。”
“可是……”李璠眼中动容,上前躬身亲自扶起了言斐,“若是戚同甫还有后招,只怕……”
只怕真的会坐拥这天下。
言斐起身后长身直立,面容沉毅——
“若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吾辈愿以身殉道。”
很快,戚景思收拾停当,把言斐抱上了返回京城的马车。
马车之中,他拉起披风盖在言斐身上,才听到对方终于开口——
“景思。”言斐安静地半躺在戚景思怀里,“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戚景思为言斐拉了拉衣角。
“方才我做决定前——”言斐拉住戚景思那只为自己搭衣服的手,枕在颊边,“没有先问过你。”
戚景思顺势用指腹刮蹭正言斐光洁的脸颊,“那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言斐没有一丝犹豫。
“小叔叔走前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认为对的事情,必须要去完成。”
戚景思释然地笑笑,那是林煜教会他什么叫责任。
“如果你刚才问我要不要和你父母一起走,才真的该跟我说声对不起。”
“我可没那么傻——”言斐亲吻戚景思的掌心,颊边红晕泛起,羞赧地小声道:“不怕你再让我起不来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