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观音都觉得诧异:“又要走?你不是才来几个月?”
独孤循无奈一笑:“这两年,黑衣旅的人被换来换去的,也不奇怪了。”
李长明幽幽叹气,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当年那一案定案后,李长明自己被废为庶人流放甘州,韦巧儿一状送进大牢的吴献降职出京,而吴韬这个李长明亲手定了行刺皇室大罪之人,判了流放。同是流放,也同样在流放路上出了点岔子,李长明挡下了几批刺客毫发未伤,而吴韬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吴韬离京不久,就有人劫了他,将他杀死。
鞭杀,活生生用鞭子打死。据说那鞭子一鞭就能勾下一小条肉来,官府找到的尸首几乎要无法分辨身份。
李长明知道这事,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他想起来在玉京被秘密关押时,吴韬打自己的那一顿鞭子,觉得这种死法很像是以牙还牙的报复。可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步六孤辰他们怎么都不像是会下这种狠手的。
而左相吴士忠得到消息当即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如今虽然依旧身居高位,对朝政的把控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不过他还有个先前一直在东境的二儿子吴彰,太后寻了个机会将他从东境召回京城任职。二儿子比起另外三个儿子,似乎要能干上那么一点,这两年有他坐镇,太后一族势力在遭到刑部清洗的重创之后,竟是又渐渐缓了一口气回来。
而黑衣旅虽还在,却被重新整编,分派各地轮换驻守,听当地将领调遣。如今是群龙无首,与一般驻军没什么两样。军学这两年也跟着教学停滞,连新人都没收几个进来。
他们想干什么很明显了,慢慢把黑衣旅分割吞并,直到世间再无黑衣旅。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来甘州的人已经不下五个。李长明看着他们来了又走,却是束手无策。如今他不过一介平民,又能如何呢。
与独孤循聊了几句,道过别后,李长明领着薛观音去营外农田,算是换换心情。
田间麦子刚熟,士兵忙着在地里收割。李长明拿了镰刀,撸起袖子跳进去,弯腰便割。
这些事军学都教过,军学城池外也有那么几块田地,专门就给里边学生种。但李长明一直跟着靖平武侯,没有在军学待过,后来也是直接接管军学的,这些干农活的事他的确不太懂。
以前他也跟士兵一起下过地,可士兵们感动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跟赶野猪一样把他往一边赶。
大家觉得他不是来帮忙的,是来捣乱的。农活虽然只是个体力活,但要赶得又快又好,还是需要点手法。如李长明这般插个秧苗要半天还不一定插得稳的,简直就是阻了大家前进的步伐。
如今也是一样,他低下身很努力地割麦子,没过多久就被旁边唰唰唰往后退的人撞了一下。而此刻程周见状大喝道:“六郎!你就不能老老实实一边站着!”
李长明抬头,满脸无辜:“怎么了嘛?我也想出一份力啊。”
田间士兵显然不吃他这一套,纷纷开口。
“将军,你把他轰走吧!”
“就是!他碍手碍脚的!”
李长明何时被人这样嫌弃过,登时大怒:“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不会我可以学啊!”
“你都学多少次了,上次播种时候你就来凑热闹,现在还没学会!”
“六爷,我觉得还是在旁边打伞当监工比较适合你。”
“六爷你还是带着夫人去城里玩吧!”
“对对对,让夫人在地里晒着,你也好意思,会不会怜香惜玉?”
李长明抱着镰刀呆立许久,默默走开了。
“他们嫌弃我。”李长明可怜兮兮地对薛观音道,“走吧,不在这里惹他们烦了。”
“这不就行了。”程周招呼着他俩到一边的小桌旁,“你看这田间一片金黄,景色是不是挺好?”
“不好玩。”李长明闷闷道。
“我说你也是,不会干活,就爱瞎捣乱。”程周嘲他一句,自己也下地去活动筋骨。
薛观音忍着笑,道:“殿下,你就乖乖坐着,要有自知之明。”
远处一行黑衣人骑着马奔出大营,看装束是黑衣旅的人,想来该是独孤循带人离开了。
李长明看到独孤循,便从被众人嫌弃的郁愤中走了出来,又转向另一种惆怅。
独孤循要走了,再过不久,又会调一个新的人过来。他明知朝堂上的那些人在搞什么小动作,却只能在甘州看着。
“从这里再往西,就是丹山。”李长明望着那队远去的人马,“丹山养马地,是靖平武侯十年前夺下来的。”
薛观音低头斟茶,听到李长明谈起他自己的老师,有些揪心。
前朝幼主受控,朝堂奸佞当道,地方腐败成风。民怨四起,内乱丛生。先帝与高祖皇帝举义兵征讨十余年,方平定中原,得以休养生息。
然而先帝早逝,伟业未成,便将江山交到了小皇帝手中,从此太后掌权,外戚坐大。四邻虎视眈眈,边境战乱不断,前朝积弊仍在,又陷入乱局。他们的解决方法,就是割地,请和……西境北境的领土一让再让,从前始罗边上那点土地还是中原的边境,现在边境却退到了神武城。
一心往西北两境收地拓疆之人,一个靖平武侯,一个魏王,现在都是什么下场。
“他们觉得西境北境这些蛮荒之地没什么重要的,没了就没了,还是少了个累赘。丹山是靖平武侯撕开的一个口子,他想在这水草丰茂之处训练军马,组建骑兵……可是丹山的马驹还没长大,他就殉国了。”李长明轻轻笑了笑,继续道,“我以前不明白,大虞兵力充足,装备也够精良,为什么却不能打胜仗?后来才知道,只不过这个打胜仗的人不能是别人。军队再强又如何,掌握在外戚手中,别人一点机会都没有……他们不能看着大虞出现另外的武将。文不思治,武不思战……全耗在内斗上。他们就是要坑自己人,不会愿意把权力交到别人手里的。失去的不过是这些无用的土地罢了,哪里有把持大权重要。”
薛观音想起当年玉京城中一案,离京时李长明几无神采的双眸,不由眼中泛起泪意。李长明见状忙伸手轻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声道:“怎么要哭呢……还好,皇兄是信我的……我并非是孤立无援。”
薛观音低头轻声道:“殿下。”
“只是……靖平武侯若还活着,看到如今这个局面……怕是会对我很失望吧。”李长明垂眸,淡淡道,“黑衣旅因为我四分五裂……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我怎么有脸面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逢!
第31章 他乡故友
这两年李长明在甘州恍若闲云野鹤, 逍遥自在得很。
他看上去好像接受了这种单纯而平静的生活,可谁都知道这只是表象。流放甘州,退出京城, 永远不会是最后的结局。他是李焘, 是先帝的六皇子, 是魏王殿下。他的心还在玉京, 身上淌着先帝血脉,承靖平武侯风骨, 注定无法静处江湖。
这两年多时光, 他卸下重担,松开了那疏朗跳脱的本性,看似对一切淡然,实则沉郁了不少。安闲自在常有笑颜, 可偶尔独自迎风默然低眸时,那沉重的思虑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薛观音看他深沉的眸色, 心中不忍,轻声劝慰道:“靖平武侯……若是看到殿下这般自责,恐怕才会更难过。”
“是啊……他那样疼我,怎么舍得看我这样……”李长明再抬眸时, 已无阴云,“我会回去的,黑衣旅不会折在我手上。”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家中,李长明特意脱了那身下地干活专用的粗布衣, 换了身红色锦袍。两人吃完晚饭,他便在小案前捧出一个木盒来。
“打开吧。”李长明笑吟吟地看着她。
女儿节的礼物,他半月前就开始发愁。逢年过节都要给人准备礼物,这送来送去的, 也无非是些首饰衣服之类的东西,他自己都已经开始觉得无趣了。这次偏就想送些不一样的东西,硬是深思熟虑了好几天,才最终定下。
李长明自己觉得东西送多了没什么惊喜,薛观音倒还是如往常一般心怀期待,打开木盒,入眼是一支白玉珠花。
如今不比从前,以往李长明送给薛观音的首饰,都是宫中匠人所制,用料和手工都是天下之最,现在他一个庶民可无权让宫中匠人给薛观音亲自打造什么了。
“这是殿下……亲手做的?”薛观音想起了有几次进李长明房中,好像在他桌上看到过玉珠金线。
“嗯!”李长明还有些小得意,轻轻拿过珠花插在她发髻上,左右看了两眼,“也不比宫里的差啊。”
薛观音低眸浅笑,见那盒中还有一物,便将之取出。
李长明道:“这是我托林姑娘找的医书。”
这就是李长明思考了几天的结果,薛观音跟着医馆老先生学医,送一本杏花坞的医书,比送衣服首饰好多了。
薛观音心思在那书上,翻开迅速瞧了几页,一双眼睛对着书中内容放光,衬得那句道谢十分漫不经心:“多谢殿下……”
李长明倒也不在意她这般敷衍的致谢,更开心她对这礼物满意。不过今天过节,可不适合让她就坐这看书,李长明忙打断她,牵着她手就起身:“别看了,走,我们逛街去。”
正值佳节,街上之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各处花灯熠熠,欢笑喧天,全然不似一个边陲之地。
一年间能热闹的机会也就那么几次,再不爱凑热闹的人,念着过节也要来街上走那么一遭。女儿家们过节乞巧,城里那些酒馆商铺也跟着凑热闹,办些什么灯会活动吸引人去买这买那。街上隔几步就有人扎堆一处,不知又是什么好东西吸引了人过去围观。
薛观音只是跟李长明并肩走着,对街边摊子上的玩意儿只是远远看几眼。到处都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她看到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要想想还得去挤,也就不想去了。
这时前面忽然有些混乱起来,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前面那铺子送巧果!”
听得清的人立马往前面那铺子冲,明明谁都不缺钱买这巧果,可一听有人送,个个都要去挤一挤图个乐子。
只是这一下子人潮汹涌,着实没给人反应的时间,李长明刚觉得不对要抓紧薛观音,自己先被旁边跑过的人撞了一下。而后就越来越不受控制,直被带得往边上走。
“殿下!”
薛观音心里着急,努力往前,却被人挤朝另一边,反而离李长明越来越远。饶是她这般平日温温静静的名门之女,此时好脾气也被人群不断的冲击磨没了,气得几乎是七窍生烟。
李长明早就人影也不见,身周之人密密麻麻,服色各异,看一眼都眼花。这种时候,想要凭一双眼睛找人,也太难了。
这一小阵混乱过后,薛观音已经被挤到街边墙角,扶着墙堪堪稳住身体,抬头见四处人来人往,没一个她感觉熟悉的。
她心焦不已,早没了游玩兴致,站在原地继续一个一个细看往来行人。好半天终于见到一个惹眼的背影,顿时心中一喜。
她忙提裙小跑过去,扯住对方衣袖。
那人怔愣回身,薛观音也跟着愣住。
这个人面容精致,英气俊俏,却分明是个女子。只是她身量过于高挑,瞧上去不过比李长明稍矮些许,薛观音也就到她肩头高。她身上穿的又是一身黑色圆领袍服,一头青丝高高竖起呈马尾状,与李长明平日里的装扮风格像极了,薛观音这才会看错。
而后薛观音忽然想起,李长明今天陪自己出门,穿的是红衣。
薛观音还没来得及道歉,那女子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这是你的?”掉在地上的珠花在她手中泛着莹润的光芒。
“是……”
薛观音才出声,对方便抬手,把那支珠花重新簪在她发髻上。
“你认错人了?”对方给她戴好珠花,才温声问道。
薛观音看着她道:“嗯……认错人了……”顿了顿,她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这支珠花对我很重要,险些遗失……定要好好谢谢姑娘。”
“我叫云裳。”
“仙衣云裳的云裳么?”薛观音依旧怔怔抬头望着她,“多谢云姑娘……”
她低头笑了笑,有几分玩味地道:“我不姓云。”
“那……”
“我姓关。”
“呃……”薛观音愣住。
这做父母的可真会给女儿起名字。
关云裳看她这样一愣,忍不住笑了,问道:“你在等人?”
薛观音那灵光的脑子不知道怎么就一片空白,稍稍沉默片刻才道:“跟夫……朋友走散了。”
关云裳双手环胸往墙边一靠,道:“天那么黑,我陪你等会儿,要是等不到,我送你回家。”
薛观音点了点头,突然平静了许多,好像也不是那么着急想找李长明了。
被薛观音在心中无情抛弃的李长明,此时却还在另一边寻人。方才被人群裹挟着走,他几下就被弄得晕头转向,自己在哪里都不清楚。甘州城那么大,他平日居住在城北,又不是这边这种闹市区,对这一篇自然不怎么熟悉。若是换了平日里,记个路简直小菜一碟,奈何今天人那么多,他的本事根本派不上用场。
没想到这时候在城中找人,竟然比亲自带兵去侦察还要难。
李长明怅然叹息,尽力回想着自己方才经过的地方,慢慢来到河边——说是河,其实不过一条宽些的水沟,引城外的水进来,方便百姓起居用的。刚才就是这里最热闹,也是在这里两人走散,他被挤进旁边街道里,那些店铺跟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送东西,搞得他刚喘口气又被挤来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