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一句汉话一句乌环语,互相听不懂,互相骂得起劲。
塔吉进去就觉得脑袋嗡嗡嗡地疼,连忙沉声一喝:“都给我停下!”
这一喝声震如雷,殿内众人顿时就齐齐闭口。塔吉积威已久,一怒之下,??震得在场的乌环人心生畏惧,不约而同地朝他看来。
使团之人看见李长明,倒是瞬间有了底气,连忙上前道:“殿下!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只是照常去田地里办事,他们就动手打人,这些王族还护着,戴大人现在还没醒过来!”
“是啊!殿下,您要为我们做主!”
“殿下,这些日子我们受的气已经够多了,他们实在不识好歹!”
一个人开口,其他人也叽叽喳喳说了起来。李长明冷冷道:“你们也先闭嘴!成什么样子!”
使团众人立马噤声,怯怯地退了回去。
眼见场面总算是归于平静,塔吉这才道:“说,怎么回事。”
两边人立即就要开口指责对方,哄声刚起,塔吉又是一声暴喝:“一个个说!”
殿中安静了片刻,使团那边才有人开始讲。
两边各执一词,各自偏袒着自己人,但听了几人叙述之后,李长明和塔吉也明白出什么事了。
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乌环王族理解不了使团在乌环做的这些事,使团办事受阻还被嫌弃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这样的小摩擦时有发生,只不过这次闹得大了点。
带头打人的叫阿罗,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是刚从西乌环过来投奔的。跟长孙澈有点关系,所以瑟珠亲自同意他留下,还给他分到王族手下做事。对塔吉小汗王定下的那些规矩,他知道得还不够多,但凡他见识过之前对汉人使团不够尊敬的人是什么下场,也不敢那么放肆。
此时他还是肆无忌惮,看向李长明的眼神中都有着几分桀骜。
他最讨厌汉人,即便是在磐石城里,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讨厌。
李长明目光中少见地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威严,他问道:“是你把戴兴大人打成重伤,性命垂危的?”
“是我!”阿罗回答道。
他身后就是乌维等一众王族,他可不觉得这个汉人能把他怎么样。
李长明轻轻笑了一下,道:“罢了,我不过是大虞派来的使臣,在乌环能说上什么话呢。可汗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瑟珠呼吸猛地一窒,道:“是乌环伤人在先,我会给魏王殿下一个交待的。”
阿罗极是嚣张地道:“可汗,给汉人什么交待,这是我们乌环人的地方,轮得到汉人说话么!什么魏王,一个无耻的汉人而已,都不值得放在眼里!”
殿内又变得极为寂静。
塔吉的眸光冷了。
阿罗身后的乌环王族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塔吉冷声道:“可汗,请您现在就给魏王殿下一个交待。”
瑟珠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王族,无措道:“我……”
塔吉阴沉着脸道:“可汗,我认为,应当把伤人者交给魏王殿下处置。”
阿罗登时一愣,整个人都懵了,回身一看后面的乌环王族,却见他们个个都面有戚戚然,不敢言语。
没赶在塔吉来之前把这事扯完,那他们就只能闭嘴了。
“不可!”站在人群中的长孙澈忽然冲上前来,“可汗,不能这样!”
塔吉对这些胆敢对使团不敬,破坏此次改革的人,向来不留情面。万一使团里的那个戴大人真的死了,阿罗交到塔吉和李长明手上,还有命活吗?
阿罗是他不久前带过来的,他把人家当亲弟弟疼,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
塔吉怒道:“不能这样?事关两国邦交,这样的大事,你难道让我们乌环在大虞使团面前包庇伤人者吗?这里那么多人看着,你让乌环的颜面往哪里搁!”
阿罗看着长孙澈,茫然道:“哥……”
他好像现在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开始害怕起来。
瑟珠思忖片刻,道:“小汗王说得不错,的确该将伤人者交给大虞处置……只是,魏王殿下,我以乌环可汗的身份请求您,希望您能够从轻发落,饶过他们一命……”
众人齐齐看向李长明,等候他的决断。
李长明望着阿罗,神情无波无澜:“他害我的人,那我就要他两根手指。”
瑟珠顿时舒了口气,两根手指,比人头落地好多了。
长孙澈却瞠目结舌:“不行,这太过了……”
“不行?”李长明笑道,“你在教我定罪?”
“不敢……”长孙澈强自压下心中的羞愤,“魏王殿下,我求您……放过他吧。”
“求我?”李长明冷笑一声,“好啊,既然你求我了,我可以饶过他。”
长孙澈稍稍松口气,下一刻又被李长明的话弄得浑身紧绷,如坠寒窟。
“我饶过他,但他是你的人,那就让你这个做主子的,代他受过吧。”
长孙澈猛地看向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在他的印象里,小魏王一直是个心软柔弱的软包子,受了欺负都不忍心报复回去。连发脾气都颤颤巍巍的。那个少年,何时变得这样凶狠了……
一声轻响,腰间金刀被李长明拔出,递到了长孙澈面前。
李长明笑得温和:“两根手指,请。”
第85章 雪夜回眸
长孙澈微微颤抖着抓过刀柄, 却没有动手,而是望向了李长明。
他只是希望李长明能够心软一下,减轻这惩罚。毕竟在他的印象里, 小魏王是个很念情的人,如果小魏王能够觉得自己当年动手是迫不得已,想起两人当初在一起的那些时日,说不定……
李长明好像早把他心中所想猜到了, 只是不住地冷笑。
他本来生了一副娇弱柔美的好皮囊, 如此眉头微蹙,眼眸泛光,竟有几分惹人怜爱。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有可以被原谅的苦衷。
若是换在十年前, 李长明说不定就心软了。当年李长明可是因为他这可怜模样, 心软过不少次。
可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会为因为当年那种“感情”心软, 还当自己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总是想着讨好他的蠢货么?
李长明的眼中毫无波动,没有要心软的迹象,反倒好像在问他什么时候动手。
冷漠,完完全全的冷漠。不会因为任何恳求而改变主意。
“魏王殿下……”瑟珠在这让人心惊的寂静之间开口, “还请殿下……换种方式。毕竟, 没有让主人替下属受过的……”
李长明依旧微微笑着:“可汗这就说错了。狗咬了人, 自然是把狗打死,主人也该赔礼道歉。可若主人舍不得这只自己没好好教的狗,那不就只能让主人自己承担所有了?”
他霍然转身,目光朝着乌环王族一一扫去:“寡人很过分么?可汗,寡人斗胆问一句,若今日被打到性命垂危的人不是我大虞使臣,而是你们乌环王族, 那伤人者该如何处置?”
无人发话,片刻后瑟珠犹豫着道:“处死……”
李长明微微一笑,十分诚恳地道:“既然寡人的处置,可汗觉得不妥,那还是按照草原的方式来吧,寡人便不掺合了。”
他的语气无比柔和,每一个字却都如同利刃,一刀刀割在长孙澈身上。
长孙澈低头,看向阿罗。
阿罗也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恐惧。
处死。
别说是把人打到半死了……对有些身份地位的奴仆,有时要他们的命,只需要心情不好这一个理由。
习惯把别人的命当草芥,此时却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草芥。
长孙澈咬紧牙关,慢慢跪下。他把心一横,左手手掌摊开按在地上,举起刀来。
“等等!”
阿罗暴起夺刀,在众人不及反应之时,一刀直接切断了自己的无名指和小指。
惨叫声登时震得大殿中众人偏脸拧眉,一个个都不敢去看那惨状。李长明也没想到这狂妄少年竟然还在此时有了胆量担当,因这极其惨烈得一幕微微一愣。
鲜血滴滴坠落,疾如骤雨。
长孙澈惊恐地扑了过去,大声叫道:“阿罗!”
阿罗疼得面容扭曲,额头青筋暴起。他捡起自己落地的手指,大口喘息着爬过去,跪在李长明面前,双手奉上,极是狼狈。
李长明心中一凛,他恼怒阿罗伤了自己的人,更厌恶长孙澈,却也被这少年此时举动所震惊。
好一个兄弟情深啊,李长明心中冷笑。
但凡你当年对我有这一半真心,今日我说不定还真能心软放过他,这也算是因果报应。
长孙澈怔怔望着阿罗掌中断指,嘴唇颤抖着道:“魏王殿下……你便要心狠至此吗……”
李长明轻轻挑眉,他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个当年把自己骗得团团转的“聪明人”,会那么喜欢自取其辱。
“心狠?”李长明讥诮道,“违律受罚,天经地义,若非寡人仁慈,按草原上的规矩,早该让他人头落地。长孙大人自己以前做过什么事,是不记得了么?心狠这词,还是放在长孙大人身上合适啊。”
长孙澈震惊地望着李长明,却只能从他的身上看到陌生。
眼前的这个人,除了那张脸没有太大变化,什么都变了,早已不是那个被他掌控的少年人。也根本不会念一点点的旧情。
李长明接着道:“还是说,只要伤了你就是心狠,伤的是别人就什么都不算了?长孙大人的标准还真是有趣。我处置一个犯错的人,你倒是心疼,怎么不见你为我大虞边境当了你挡箭牌,无辜死去的百姓心疼心疼?”
瑟珠听他说起从前战事,更怕此事发展下去,一发不可收拾,连忙出声提醒道:“魏王殿下。”
李长明淡淡道:“罢了,今天寡人也不同你算旧账,毕竟你现在已经转投乌环,而乌环又与我大虞修好。以前的事,便只有不追究了。但是现在……使团是代表大虞而来,你若再不知约束手下,又闹出些事来,可就不是要两根手指那么简单了。”
长孙澈浑身僵硬,躲开他的目光,试图去扶阿罗。
李长明微微俯身,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疼得脸颊涨红,眼泪不停流出的少年,柔声问道:“疼么?”
阿罗不敢答话,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此刻的他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张狂,只是一只被猛兽咬伤后惊恐不安的小野物。
“之前你没脑子,你主子也没好好教导过你……但愿你好好疼过这一次,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李长明语气渐重,“你得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小汗王下的令,可不是让你们当耳旁风的。”
阿罗直直看着地下,颤声道:“是……”
李长明道:“行了,东西自己收起来,百年之后可别缺点少点,到了地下都不安宁。”
长孙澈已然失去了抗争的力气,听他算是放过了阿罗,稍微回过神,要扶阿罗站起。
“难受么?”李长明的声音在他身侧轻轻响起,“我就是想让你难堪啊。”
长孙澈错愕抬头,看到李长明眼中的嘲讽。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长孙澈自己能够听到。
塔吉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切,冷声道:“主犯已经处置,其余的……伤人者五十鞭。”
他看向乌环王族:“今天来殿上的王族……自己去领二十鞭!”
比起李长明,他更为愤怒。
自己礼重中原使团,乌环这些人却对自己下的这一系列命令视若无物。心里不满便罢了,竟敢公然违抗,殴打使团重臣,事后还如此嚣张,真当自己颁的条令都只是说说而已么!
可在场王族听到处罚面面相觑,大觉自己冤枉。
乌维首先向瑟珠求助道:“可汗,我们不过是听到有人闹事,才过来的……帮衬自己族人难道不应该吗?怎么我们还有错了?”
他就是知道跟塔吉说肯定没用,这才从瑟珠这边找出路。
瑟珠也觉塔吉处置得有些严苛,便道:“舅舅,王族之中,的确没几人与此事有关,没必要对他们动用刑罚。”
塔吉冷声道:“他们今天来这里,安的什么心?不就是心中不满,又不敢有异议,看到个机会便想过来闹一闹么?”
这下当真是一语道破,不少人都开始有些心虚。
“若我今日来得不及时,岂不是要如了你们的意?”塔吉怒道,“阳奉阴违,时时想着找机会破坏改革,真当我不敢处置你们吗?”
瑟珠道:“伤人的不是他们,既然已经处罚了伤人者,那就够了。都下去吧。”
塔吉喝道:“不可!今日在这里,必须要让你们都听明白了,改革为必行之事,使团为我乌环上宾,再敢有人心生不满,就该想想今天的下场!”
瑟珠听他决心要处罚众王族,全然不管自己的言语,心中也开始翻起巨浪。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总是表面上尊敬作为可汗的自己,实际上呢?若自己的想法与他相同,他自然不会说什么。若自己的想法与他相背,他就一定要说服自己,让自己同意他。
可自己不想啊!
“舅舅!我不想处置他们!”瑟珠头一次对着塔吉吼了出来,“他们都是王族,是我们的亲人,是跟随我们动迁的功臣!您要为汉人处置他们,只是因为今天他们过来说了几句话,这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