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翊霜道:“我受过比这更重的伤。”
“可我本可以不出这两刀,”薛兰令的声音轻柔,恍如屋外的清风,“我能够放你们走,让你们离开。”
段翊霜抬眼看着,睫羽似都被风吹动了。
他问:“可你没有,我就一定要怪你没有这么做?”
薛兰令道:“善良不是好事。”
“但我不是对每个人都善良。”
“段翊霜,”他听薛兰令问他,“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
他迟迟没能应答。
薛兰令在他的竹榻上坐下。
刀有多决绝,薛兰令的语调就有多温柔轻软。
一如初见时的瑟瑟春雨,珠落玉盘后的琴瑟匕首。
薛兰令说:“我刺过你三刀,你却一次都没有对我生气。你不怪我,也不恨我,更不怨我。这会让我觉得,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会接受。”
他回答:“并非如此。”
薛兰令道:“可你让我如此觉得。”
他说:“错觉而已。”
薛兰令便问:“那你为什么不怪我呢?”
昏昏晚阳从窗外照进的金辉像是天罗地网。
轻易把人罩在里头,如何也挣脱不出。
逐渐忘记呼吸、放下冷静,以至于丢盔卸甲,变得软弱。
这一字一句的问话层层迭起。
像一双无形束网的手。
扼住了喉咙,教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
因为恐惧说错答案,所以宁可不说。
段翊霜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最终,他只说:“我不想怪你,也没有怪你的必要。”
这是个绝对不会出错的回答。
薛兰令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在七刀门中探查你曾说过的事情,已然有些眉目,等你解了毒,如有必要,我们可以一直探查下去。”
段翊霜道:“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薛兰令道:“我正在做我想做的。”
段翊霜道:“那你留在七刀门,绝不只是为了探查我曾被杀手组织追杀的事情。”
薛兰令道:“至少我记得要为你查这件事。”
段翊霜顿了顿,他问:“等解了毒,我们是否应该分道扬镳?”
薛兰令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分道扬镳吗?”
“或者说——”薛兰令倾身凑近,任由发上金羽垂落铺展,“你舍得与我分道扬镳吗?”
他们之间已然近在咫尺。
这是个很常见的距离。
对于段翊霜和薛兰令两人而言,他们若哪一天不挨得这么近,那才是不正常的事。
薛兰令的那张脸足够夺人心智。
可段翊霜不躲不避,也跟着反问:“我为什么会不舍得?”
薛兰令垂着眼帘看他。
安静,沉默,无人应答。
呼吸合在一起。
也不知是谁先跟上了谁的呼吸声。
薛兰令忽而笑了。
他其实很爱笑,可每次笑得都不够真诚,像添满了假面。
很难见到他如此真情实意地笑。
眉梢眼角都有笑意。
薛兰令低声说话,仿佛在与段翊霜耳语。
他说:“因为我不舍得。”
段翊霜怔住。
薛兰令道:“我一想到以后就见不到你,便会觉得很不快乐。”
他有无数的道理来解释所有。
可他偏要说,他会觉得不快乐。
快乐这两个字是那么轻巧又沉重,因为人生在世,难逃喜怒哀乐。
若一个人连另一个人的快乐都可掌控。
——那能意味着什么?
无论薛兰令说的是真是假,有几分暗示,几分引诱。
都足以让人方寸大乱。
因为病入膏肓的人是没有救的。
哪怕有琴弘和这样的神医,也救不了心病。
段翊霜头一次发现。
自己竟然也能输得这么狼狈。
好像自己的每次狼狈,都是薛兰令一手造就。
他已看到许多次段翊霜的苦苦挣扎。
却又要坐视这场弥足深陷。
段翊霜涩声道:“可我见到你,会觉得不快乐。”
薛兰令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握住段翊霜的手腕,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身前。
他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
薛兰令动了。
他抽刀出鞘,将那把短刀放在了段翊霜的手上。
薛兰令说:“那你也可以还这三刀。”
段翊霜问:“还了之后呢?”
薛兰令仰首轻笑:“分道扬镳。”
他这般说,自然得很,又十分坦荡。
可握着手腕的手那般紧。
人放风筝时,总怕风筝跑得太远,就会紧紧扯住风筝的线。
若是只盼着风筝飞得够远,便会松开手,放任风筝走到很远很远。
直到线断了,风筝翱翔于空,再不会回来。
段翊霜觉得自己就像薛兰令手里的风筝。
被紧紧扯住了风筝的线。
刀在手上。
刀光很亮。
刺过自己三刀的人就坐在眼前。
有句话叫一刀两断。
想来人世间多刺两刀,也只会断得更彻底些。
但为什么要刺这两刀。
段翊霜想不通透。
他不怨恨薛兰令刺过他多少刀,也不认为这是薛兰令对他的亏欠。
他只是心在病,病得太重了。
以至于不会说话,也不再懂该如何说话。
段翊霜哑着声音开口:“你这不像是要分道扬镳,你是想和我一刀两断。”
“你见到我不快乐,”薛兰令叹道,“那我也可以和你一刀两断的。”
段翊霜道:“你才说你不舍得。”
薛兰令道:“人生在世,总要有舍有得。若我什么都想要,那我只会到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我不喜欢强求。”
段翊霜道:“你刺我这三刀的时候,还没有神医能救我。”
薛兰令垂眸看他。
段翊霜道:“所以我现在刺你三刀,也于事无补。”
薛兰令道:“你还是怪我。”
段翊霜道:“我没有怪你。”
薛兰令道:“我可以让有琴弘和不救我。”
段翊霜一顿。
他近乎委屈般地反问:“可就算他会救你,我又能刺到多深呢?”
薛兰令无懈可击的神情骤然凝滞。
那瞬间极短,甚至比一眨眼还要短暂。
他们在竭力扑入屋中的风里对视。
风很轻,也很温柔。
阳光也温暖,映在薛兰令的下颌,影子就打在段翊霜的脸侧。
他的眼尾有些红。
让薛兰令想起上次分别时的夜晚。
他狼狈不堪,他无可退步,他万分骄傲却又走投无路。
薛兰令死死握住掌间的手腕。
是热的,还有脉搏在跳动,一切都这么鲜活。
段翊霜的眼里盛满了光。
像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亮起一颗星。
薛兰令第一次觉得心软。
他说:“那就算了,当我欠你的。”
作者有话说:
有琴弘和:kdl kswl ysy hhk
薛兰令:说人话。
有琴弘和:一时心动都是见色起意!
薛兰令:他先见到的色。
有琴弘和:我没说你心动啊,你在对号入座什么?
薛兰令:……
第三十五章
流光走月。
有琴弘和靠坐在青石上,身前铺开一卷画轴。
画上是山河风月,春夏秋冬。
壮丽江山如是。
薛兰令就坐在他的身旁。
两坛酒,一斗盅,两盘酒碗。
酒里盛着月光。
有琴弘和道:“许久不曾共饮,我还很有些怀念当初的时候。”
薛兰令阖眼仰首靠在树旁,闻言问他:“有什么好怀念的?”
有琴弘和道:“我随师父行医,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人。”
薛兰令道:“那却也是我唯一一次走火入魔。”
有琴弘和道:“天底下有这么多绝世秘籍,不传之秘,你却偏偏要练世上从没有人练成过的折水功,当时我就在想,”他饮了口酒,笑着继续,“我再不会见到比这个人更奇怪的人了。”
薛兰令笼在月光下的容颜昳丽又温柔。
薛兰令也随着他的笑音在笑:“我当时也想,跟着春秋谷主的这个人,绝对也不是个正常人。”
有琴弘和道:“原来当时你也这么想。”
薛兰令道:“谁让你看起来半点儿也和你师父不相像?”
有琴弘和笑着斟酒,道:“他是行医泽世、普度众生的高人,我是自私自利、以医谋财的小人。我当然是不像他的,小人最难像君子。”
“坏人也很难像好人,”薛兰令尾音微扬,“就像我一样。”
“你很有自知之明。”有琴弘和道。
薛兰令道:“因为做好人未必有用,做坏人才能随心所欲。”
“那你现在一定非常坏,因为你太随心所欲了。”
“我远没有坏到我想要的地步,”薛兰令说,“我显然是能更坏的。”
有琴弘和静了片刻。
他问:“可你还能坏下去吗?”
薛兰令漫不经心道:“何来此问呢?”
“你明白我在问什么。”
“那你也该明白这本不必问我。”
有琴弘和叹道:“你能狠得下心舍弃魔教,却将能轻易制住无瑕剑的砝码丢下。薛兰令,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薛兰令睁开眼睛,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摆的尘灰。
“这不需要相提并论。”
有琴弘和道:“但你要承认,你还不够心狠。”
薛兰令却问:“那你想看到我有多少心狠?”
有琴弘和道:“我不愿意看你变成这个样子,但你已决意走了这条路,我就希望你足够狠,足够绝,做事要做得果断,才不会让自己半途而废。”
薛兰令抬了下眼帘:“段翊霜还不够资格让我半途而废。”
有琴弘和道:“那他有可能让你半途而废吗。”
薛兰令道:“有琴弘和,你低估我的决心,只代表你还不明白,七年前的事情,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有琴弘和抚摸酒盏的手微微一颤。
他抬头凝视薛兰令的脸。
大抵过了许久,他点了点头。
有琴弘和道:“不错,你说得不错,你若没有最多的决心,飞花宗就还会是飞花宗,魔教永远都会留在大漠。”
薛兰令带着笑意说话:“是啊,魔教会永远留在大漠。”
有琴弘和问:“可你到底要让无瑕剑做什么?”
“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薛兰令似乎有些困倦,“真要说来,他和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他呢。”
有琴弘和又问:“那你会就此放过他?”
薛兰令垂下眼帘,指尖点落在酒盏边沿,他意味深长道:“是谁不放过谁呢。”
一句话音落停,竹林间飞鸟振翅。
静谧的夜里就此响彻鸟鸣。
-
薛兰令无疑是门主极信赖的杀手。
他甚至已隐隐超越千山在门主心中的地位。
他像是无声无息的风,寻到了空隙裂缝,便能轻而易举侵入进去,占据绝对的优势。
他要完成许多的任务才能走到这一步。
唯有成为真正的杀手,手法足够干净利落,达成目的是无可挑剔毫无缺漏。
——他才能成为门主心中最为锋利的刀。
薛兰令不爱用刀,他不会用刀,他是个不用刀的人。
可他本来就是把无鞘的利刃。
他会沾血,他足够心狠,他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他是个无情的人。
然而这样看似危险的人,却又有个极不着调的友人。
有琴弘和在第二日拉开了屋门。
他对着坐在桌旁的薛兰令说:“最近江湖实在是不太平,神梦阁和陨星坞的事情还没完,吵来吵去,我懒得出门了,你去锦行楼替我去见烟柳花魁,找她要两份药。”
天光初醒,大梦方去。
段翊霜倚在竹榻上还有些浑噩。
薛兰令一手支颌,淡淡道:“我不逛花楼。”
有琴弘和道:“你这什么话?难不成我要逛花楼吗!”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薛兰令道,“你会不会又和我没关系。”
有琴弘和后退两步,悲痛道:“多年至交,儿时好友,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烟柳花魁再漂亮也做不成药人,我逛花楼也是清清白白的。”
薛兰令偏头看他,了然到:“有琴弘和,我也是才知道,你和自己的药人是可以不清清白白的。”
有琴弘和:……
他冷冷道:“我让你去拿药是为了解毒,你若不想去,那我也可以不解。”
薛兰令问:“你是在威胁我吗?”
有琴弘和道:“我是在提醒你。”
薛兰令没有多说,只问:“你和烟柳花魁凭借什么交易?”
有琴弘和道:“一块玉牌。”
薛兰令站起身来,道:“把玉牌给我,需要的药写一张字条。”
有琴弘和一顿。
他迟疑道:“你这么善良?”
薛兰令带着玉牌行进了锦行楼中。
胭脂味浓,香气四溢,整座楼里烛光温温,赤红金光,觥筹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