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间的圆台上正有人指拨琵琶,奏一曲春雨。
薛兰令不喜欢这里。
他至始至终也没有表情。
昳丽的容颜隐在烛光里,墙上照下的每道人影都衬得楼里喧嚣不停。
薛兰令上了楼。
烟柳花魁在灵门城也是首屈一指。
她仅隔着珠帘为客人弹奏乐曲,绝不轻易示人,也从不放低自己。
她很特别。
特别到即使知道无法触碰,也有很多人一掷千金来见她。
哪怕是隔着一扇珠帘。
哪怕是伸长了脖子去看,也只看得到她涂满蔻丹的指甲,腕间挂着的金镯。
很少有人知道,烟柳花魁其实不是一个人。
而是三个。
她们行走江湖,凭借着彼此最擅长的东西吸引目光,赚取她们想要的报酬。
一人善乐,一人善谈,一人武功足够高强。
各取所长。
她们和有琴弘和已做了很久的买卖。
春秋谷的名号在这些年已经淡得没几人听过,但在灵门城,终归还有那么些人记得,昔年春秋谷主有琴知奚,是个如何名震江湖的绝世高人。
他真的能做到肉白骨活死人。
纵然新任春秋谷主好像远远不及自己父亲的医术高深。
但家传之秘,也已让江湖许多人难忘项背。
她们就这样与有琴弘和做着交易。
各取所需。
这是她们这个月来第一次收到有琴弘和的信件。
然而来取药的人,却不是有琴弘和。
而是个极漂亮,甚至可以说貌美到她们都黯然失色的男人。
薛兰令能在锦行楼里如履平地般登上楼来。
只证明所有人都没敢直视他的脸。
——他有一张太过艳丽的脸。
而美色也是可以杀人的,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也可教人不敢直视他。
烟柳花魁也退了。
她们躲在珠帘后面,迟迟没敢开口。
好像说了话,就会被脸的主人一刀毙命似的。
薛兰令坐在了矮几旁。
他眼帘低垂,未束马尾,金羽流苏就随着长发散落。
薛兰令笑道:“我只为取药而来,有琴谷主写下的纸条,三位也已经看过了。”
善谈的那位烟柳花魁便道:“公子取药便是,身后左数第三个柜子打开,里面顺数第六个抽屉里,就是公子要的东西。”
薛兰令却没有动。
烟柳花魁问:“公子为何不去取药?”
薛兰令仍旧在笑,他极懒倦地抚摸袖边的金线,慢声道:“取药,是我答应有琴谷主的事情。可我自己,还有一桩事。”
烟柳花魁道:“什么事?”
薛兰令道:“我想知道七刀门。”
烟柳花魁问:“那公子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薛兰令睫羽一颤,那双眼睛直直望进珠帘里,“当我坐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就该明白,我想要知道的东西,不需要任何代价。”
他话音甫落,珠帘后骤然响起一声惊喝:“快退!”
——然而还是慢了!
薛兰令映在墙上的影子比烟还轻,比风更快。
几乎是在烟柳花魁觉察过来的瞬间,他已整个人飞掠而出,穿过这一层珠帘,指间薄刃忽现!
慢了,慢到无法再退半步。
因为若是敢退这半步,就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生机!
晶亮的薄刃就在喉前。
可以退,但退了就意味着放弃交谈。
不愿交谈就等同于交出性命!
阴影落在薛兰令的脸上。
他像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死寂冰寒。
然而他却在笑。
眼底缀满了烛光。
他的声音轻轻响起,和着楼下琵琶春雨,仿若夜里柔柔的风。
薛兰令道:“现在,轮到我问了。”
作者有话说:
乌乌,教主好帅,乌乌,教主好美,乌乌,教主好辣。
有琴弘和:要助攻这样的人我好累。
有琴弘和:但当成功的时候,那一刻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穆常:就是你带着薛兰令来拱我家白菜的?
有琴弘和:就是你家白菜自愿勾引我家教主的?
穆常:你胡说!无瑕剑怎么可能勾引别人!
有琴弘和:你说得对,他被别人勾引了。
穆常:?
穆常:????????
第三十六章
能如此迅速觉察出薛兰令潜藏杀意的人,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然而三人中武功最为高强的烟柳花魁已是受制于人。
她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一局里,先就落了下乘。
想要再平起平坐着与人往来交易,唯有自己有足够多的实力。
很显然,烟柳花魁没有这个实力。
在薛兰令堪称天下第一的武功面前,她们没有任何“平起平坐”的资格。
被他制住的烟柳花魁年纪轻轻。
她穿着粉衣,面上施了层薄薄的粉,如何望去,都算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
然而薛兰令从不懂何谓怜香惜玉。
他只道:“告诉我七刀门的事情。”
没有拒绝的余地。
也没有就此中止交易的可能。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答:“你先放开她,我们就告诉你,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薛兰令没有动。
烟柳花魁道:“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你,你就算放开我,我也是打不过你。不管是多少次,我都会输的,所以我们绝不敢骗你。”
她说得不无道理。
古话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烟柳花魁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自然也是俊杰。
她们懂得审时度势,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从不强求自己要做成什么不得了的买卖。
——她们是害怕的。
——因为她们只能听懂薛兰令的问题,却猜不透他的想法!
能这般坦然回应,已是多年阅历造就的冷静。
薛兰令偏头看她们片晌,终究移开薄刃,将它收回袖中。
他懒懒落座在矮几旁,背对着层叠串起的珠帘,肌肤竟比珠玉还要白。
烟柳花魁低声道:“七刀门的门主名唤祝榭,从前是白阳山庄的一位护法,他离开白阳山庄之后,来到灵门城加入了七刀门,再之后,他便成为了七刀门的新任门主,把七刀门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杀手组织。”
“白阳山庄……”薛兰令声音轻轻,似带着几分嗤笑,“这么说来,祝榭和白阳山庄关系匪浅。”
烟柳花魁颔首道:“祝榭确实曾是白阳山庄庄主的心腹……但,自从祝榭成为七刀门门主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发现他与白阳山庄有过什么往来。”
薛兰令轻抬眼帘。
他问:“你们与祝榭关系不同。”
烟柳花魁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微微白了脸色,道:“祝榭从前经常来这里。”
“哦?”薛兰令漫不经心般发问,“他喜欢逛花楼?”
烟柳花魁却摇了摇头。
她涩声开口:“他说自己喜欢三妹,想要带三妹走。他愿意出钱为烟柳花魁赎身,他还说……江湖上有很多快意恩仇的侠女,烟柳花魁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薛兰令道:“他不知道烟柳花魁是三个人,他也不知道,烟柳花魁之所以在这锦行楼里,是因为她们自己想要在这座楼里。”
烟柳花魁闭了闭眼,道:“不错,他天真得很,妄想赎身带烟柳花魁离开,他幻想,他也当真为烟柳花魁赎了身。”
“可你们还在这里。”
“是,我们还在这里,”另一位烟柳花魁说,“因为三妹亲自出面告诉他,自己要留在锦行楼里,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薛兰令道:“那祝榭一定会很失望。”
烟柳花魁道:“祝榭没有想到有人会放弃自由,他根本不了解三妹,也不了解烟柳花魁,他太自我,即使他是个好人,他并不想害我们。但他不该这样做。”
薛兰令一手支颌,忽而问:“你是不是喜欢祝榭?”
烟柳花魁却笑了起来。
她面露嘲讽:“什么是喜欢?祝榭对我们好,但也不是最好的,他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目的,又有多少是能留意到我们的?他想要带走烟柳花魁,难道这就是喜欢?”
薛兰令问:“那什么是喜欢呢?”
烟柳花魁却答不上来。
她们都是没有倾心爱过什么人的,在世间行走,于江湖起落漂泊。
心里从不曾放过谁。
好像一生活到如今时候,都没有感觉过心动或为情疯魔的快乐。
那种痛苦与喜悦并存的感觉,她们都只听别人说过。
自己却不懂得。
三个烟柳花魁都摇了摇头。
薛兰令惋惜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我还以为你懂。”
烟柳花魁怕他借此机会发作,情急下忙道:“但我想,若是喜欢一个人,必然是会经常想到的。”
薛兰令道:“我经常想到的人很多,尤其是我的仇人们,我每日每夜都做梦,梦到他们死得如何凄惨,如何绝望,又是怎样跪在我的脚下求我原谅的。这肯定不能是喜欢。”
方才出声的那位烟柳花魁又道:“那想过的那么多人里,总有人是会让你觉得可能喜欢的。”
薛兰令似笑非笑道:“谁说我在问这个?”
烟柳花魁一怔。
薛兰令已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位烟柳花魁,声音在春雨急停的琵琶声中幽幽响起:“除了祝榭,七刀门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这却是个很微妙的问题。
——什么才能算是薛兰令不知道的?又要怎样才能猜出他知道什么?
这样的问题实在微妙,因为这是没有一个正确答案的。
烟柳花魁们对视片晌,终究下了决心。
烟柳花魁道:“七刀门没有接过任何一个任务,每个要暗杀的对象,都是祝榭自己想的。”
“那他很有野心,”薛兰令微笑颔首,“我知道了。”
锦行楼的三楼很安静。
薛兰令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些靡靡之音,扰人心魂的声响,似乎永远也传不到最顶层。
他提着药走下了楼。
二楼吵闹得很。这里有无数种声音,让人懒怠去听。
薛兰令穿过长廊,正要从拐角处下楼。
他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拐角处有间小屋,没有关门,里面只燃着一支烛。
薛兰令晃眼停步,他眉心微蹙。
回到春秋谷时,繁星挂空。
段翊霜睡得正熟。
他已很久没有这么放松的时刻,好像一身的风霜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了。
往年那些事与人,都逐渐被薛兰令所取代。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让人沉沦着,又不愿挣脱,让人明知那极可能是永远也无法脱身的沼泽,也还是要心甘情愿沦陷下去。
段翊霜就是这样的人。
过得很苦,又从不觉得自己苦,明明有知己好友,却还是宁可一个人走。
他从不为什么而停留。
薛兰令拉开屋门,走到竹榻边坐了下来。
玉牌被指尖摩挲着,手指的主人也就随着这样的动作沉思着。
没有谁能读懂薛兰令的想法。
有琴弘和也做不到。
几乎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笑了或没有笑,听他的话意,总觉得藏了许多,或真或假。有时明知是谎言,也只能去相信谎言。
今夜没有月光了。
因为天上的星星太多,星光足可照亮所有遥远又没有尽头的路。
薛兰令在看段翊霜。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
他甚至会想不起段翊霜的眉眼长得什么样子。
他只记得起段翊霜的剑。
很漂亮的剑法,绝不累赘的剑招。就好像段翊霜这个人一样简单。
以为很复杂,却一眼都能望尽了。
什么都能看见,轻易便能猜出想法。
薛兰令迟迟没有再动。
段翊霜却做了个梦。
梦里他见到了穆常。
穆常选择去做和尚的那天,他劝穆常,说:“你不适合做个和尚。”
穆常却说:“我意已决,老段,你是很了解我的人,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出家。”
段翊霜想,他当然知道穆常为什么要出家。
出家就意味着远离尘俗,远离世间,从此尘归尘、土归土,过往的爱恨情仇全部都要抛之脑后。
段翊霜什么都知道,但他劝不出第二句。
他惯常惜字如金的。
所以段翊霜只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穆常说自己不会后悔。
——但段翊霜说得不错。
穆常不适合做和尚。
穆常出家的时日不长,却已和人打过三次架。
因为穆常是性子里没有“忍”这个字。
他出家,是想要忍。
可他忍不住。
出家之前,穆常有个很好的兄弟,他又是个极仗义的人。
在得知兄弟出事之后,穆常孤身拎着棍子杀进别人府中,满府上下一个也没放过。
他罪孽滔天,是段翊霜渡了他。
段翊霜不杀他。
段翊霜说:“我明白的。”
只需要这么四个字,穆常就注定了要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