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能数清这城里有多少条街,多少家酒肆,多少座茶楼。
——可城里却没有人。
浔城是座小城,但小城只为让人群显得更拥挤,看起来更要显得热闹。
但如今的浔城却不见半个人影。
家家户户紧闭门扉,长长的街道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处的确像座死城。
然而他们偶尔也能听到紧闭的房屋里,传出来低声交谈的声音。
——这座城里有人。
但这些人都不愿意出来。
为什么?
任何变化背后都有一个源头存在。
有琴弘和试着去叩响一扇房门,却只引来屋里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咒骂,木门被撞得直响,似乎摇摇欲坠。
……这里极不对劲。
有琴弘和道:“难道要我硬闯进去不成。”
薛兰令道:“也未尝不可。”
有琴弘和道:“那如果里面埋伏着什么绝世高手,我岂不是在送死?”
薛兰令道:“你若能送得了死,那天底下的人喘口气都会死。”
有琴弘和配合道:“你等着,我把门踹开,若当真有个高手要与我动手,你便帮我拦下,这总归不会出错。”
他说罢,当真抬腿欲踹。
然而这一动作还未做完,街边便响起嘈杂声响。
三人侧头望去,只见得有两人大步迈近。
一男一女,相貌都极年轻。
女子衣着利落,腰间别着一根长鞭。
男子却是紧皱着眉头,手臂粗壮,双手厚而宽,明显是修行的外家功夫。
他们与薛兰令等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片晌。
女子先抱拳道:“三位朋友不知从何处而来,意欲何为?”
有琴弘和整了整衣衫,哼笑道:“想要问别人问题,自己需得先报身份,这个道理,想必二位不会不知。”
女子一怔。
她再想开口时,身旁的人已不耐烦地说到:“我叫孟屿,这是我师妹花吟,我们二人是灵门城天鹤府的人。”
花吟只得苦笑:“是。”
有琴弘和道:“二位如此坦荡,我也直话直说。在下文飞清,这两位都是我的同门师弟,小门小派,不曾立名,便不多说了。”
孟屿道:“时间紧急,他们叫什么,你赶快说个名字,假的也成。”
有琴弘和道:“这位,薛兰兰。这位,段小翊。”
他明显敷衍的话语没有让孟屿二人心生不满,孟屿只点了点头,道:“此间事比较复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花吟的神色有些古怪,她低声道:“不再问问他们的身份?”
孟屿没有躲藏遮掩,反而道:“他们如果与这件事有关,在我们出现的时候,就会对我们动手了。”
花吟道:“可万一——”
孟屿摇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没有万一,我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那位朋友还受了伤,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花吟听罢,虽仍有些忧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孟屿的说法。
孟屿将几人带进了一座宅邸。
这座宅邸很宽,在浔城里也该是数一数二的富贵地。
但宅邸里除却满院子的杂草,再无其他摆设。
这里明显荒废已久。
孟屿先道:“我进去看看他如今怎样,花吟,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便是。”
花吟道:“当真要说吗?”
孟屿没有任何迟疑,点了点头。
眼见着孟屿的身影离去,花吟只得叹了口气。
她说:“这件事还需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浔城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凡是离开浔城的人,第二日,都会被人发现横躺在街上,身躯完好,勃颈处却有道极深的刀口。
一开始,只有一人、两人,然而不过五日,就连夜里没有及时回屋的人,也会遭此毒手。
那一回的第二天,街上摆出了十来具身中刀口的尸体。
然而做出这件事的人却没有刻意隐藏自己。
他自己现身,扬言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抓到他,他要将浔城屠尽,让浔城变成一座死城。
花吟与孟屿远在天鹤府,收到了身处此地的友人来信,他们匆匆赶至时,浔城已变得死气沉沉,再无生气。
花吟道:“不过就在我与孟屿赶来的那一夜,我们见到一位侠士与那魔头交手,他本就负伤,再被那魔头在肩脊砍下一刀,险险丢了性命。”
但那魔头有言在前,凡是离开浔城,意欲逃跑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花吟两人不敢出城,只能寻遍城中医馆,自己挑拣出药物熬制,勉强为那位侠士疗伤。
这也就是孟屿不得不相信他们,赌这一次的缘由。
他们不能一直在这里坐以待毙。
必须要求变,找到一线生机。
孟屿很快就下定决心来见他们,也并没有多做隐瞒。
孟屿与花吟的确出自天鹤府。
除却对关系有所隐瞒,他们的名姓身份,皆是真实的。
花吟涩声道:“那魔头的刀法的确很好……我们实在胜不过他,也不敢与他拼命。三位若有心相助,我与孟屿,定不忘诸位恩情,为恩人们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意的。”
有琴弘和偏头看了眼薛兰令的神情。
他淡笑道:“先别急着许诺,让我们看看那位了不得的侠士是个什么情形,再做打算也不迟。”
他们进了屋,孟屿正坐在桌旁叹气。
与孟屿隔桌对坐的,是个看起来也很年轻的锦衣公子。
他穿得很好,剑眉星目,容颜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严肃冷淡。
花吟将他们带进屋中,孟屿也不意外,只道:“这就是我所说的,新来的几位朋友。”
他让开空隙来,教他们彼此能看得更清楚些。
有琴弘和站在最前面。
然而他将将看到那张脸,那般熟悉的眉眼,还未开口说话,薛兰令已然动了。
那是极快极冷地一片薄刃。
它曾高高飞起,划破喉咙,取走性命,也曾无声无息贴在颈侧,彰显着自己无与伦比的杀机,顷刻夺命的锋利。
薛兰令眼底沉沉,他身手利落,干脆得没有任何人能做出反抗。甚至在他们还未及回神的时候,薛兰令已经接近了锦衣公子。
他一手钳住那人下颌,冰冷透亮的薄刃也紧贴在人颈前。
花吟惊呼出声,孟屿也立即上前。
有琴弘和含笑拦下孟屿,悠然道:“何必着急呢,我的这位师弟很有分寸,绝对不会伤到这位侠士的。”
薛兰令也的确没有用这片薄刃划破颈上的肌肤。
他垂眸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熟悉至极的脸,想起这七年来无休无止的、令人作呕的仇怨。
薛兰令轻轻笑了。
他柔声道:“黎少侠,你长得真像你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我之后几天三次会很忙,可能会停更,顺便攒攒稿子,会在下个星期左右入个V赚点小钱钱。
黎星辰出场啦。
是的,黎星辰,长了一张和他爹很像很像的脸。
有琴弘和:看到这脸就头疼想吐。
教主:看到这张脸就想杀人。
小翊:看到这张脸就很开心,他乡遇故知。
黎星辰:这就是他来打我而你在旁边看着的原因?
小翊:我没反应过来。
黎星辰:你反应过来了你怎么也不阻止?
小翊:我身体不舒服。
黎星辰:????
有琴弘和:(震撼)你身体不舒服还骑马,你不要那个了?
小翊: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有点累!
第四十五章
薄刃就贴在颈前。
冰冷。
黎星辰被一片轻若飞云的薄刃制在原地。
他不敢动,心跳得极快。
他很明白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们从未见过。
这的确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头一回碰面。
黎星辰抬眼去看。
他最先看到薛兰令的眼睛。
没有笑意,没有杀意,没有恨意。
只有一片暗沉的漆黑。
这黑暗很冷。
就像薛兰令贴在他颈边的那片利刃。
锋利的刀刃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薛兰令不想要他的命。
薄刃并没有再近半分。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竟似与他十分熟识,又百般陌生。
黎星辰定了定心神,他问:“阁下认识我?”
薛兰令仍旧在笑:“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
黎星辰道:“阁下的意思是……?”
薛兰令道:“我认识黎明达。”
黎星辰眨了眨眼睛:“家父与阁下是有什么渊源?”
薛兰令颔首:“我欠他一条命。”
黎星辰便了然:“我白阳山庄身为江湖八大门派之一,本就该锄强扶弱,见义勇为,阁下若是曾受家父帮助,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薛兰令道:“可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黎星辰道:“阁下知恩图报的方式便是这样对我?”
薛兰令后退两步,薄刃一收,转而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黎星辰如此与他对视。
片晌,两个人又都笑了起来。
黎星辰道:“敢问阁下姓名?”
“薛兰令。”
“可是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的兰?”
薛兰令道:“是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的兰。”
黎星辰道:“有何区别?”
薛兰令道:“有何区别?”
黎星辰脸上带笑,道:“阁下却是个妙人。”
薛兰令道:“比不过黎少侠。”
黎星辰问:“阁下已知浔城中发生之事,不知又有何看法?”
薛兰令道:“真凶既然已经现身,那他定然有所企图,不如守株待兔。”
黎星辰苦笑:“却不知到了最后,谁才是真正的兔子了。”
薛兰令道:“黎少侠会是这只兔子吗?”
黎星辰道:“也许不会是。”
薛兰令道:“那便不会是。”
黎星辰道:“阁下有十分自信。”
薛兰令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自信的人。”
黎星辰道:“这样很好。”
薛兰令点了点头,他侧首,看向站在一旁的有琴弘和。
他道:“黎少侠伤势如何,还是请我的这位朋友探一探罢。”
黎星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有琴弘和青衫翠影,薄纱笼在细微的光亮里,就像丝丝缕缕缠绵交错的线。
真的是线吗。
竟让人觉得更像一张难以言喻的网。
有琴弘和就站在那里。
已听了许久他们明里暗里无数交锋的话语。
如今等到自己开口说话时,他不免抱怨:“你真不够意思,当我有用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
薛兰令道:“白阳山庄于我有恩,于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琴弘和道:“你都说了白阳山庄对你有恩,既然是你的恩情,那便是我的恩情。”
薛兰令道:“非要如此吗?”
有琴弘和道:“的确如此。”
薛兰令便道:“黎少侠,既然我的这位朋友也想报答一二,你大可不必客气。”
黎星辰道:“哪里哪里。”
众人退出了房间。
有琴弘和与黎星辰留在屋内。
这般单独相处,初次见面的人总会有些局促。
然而他们两人都不在这个范围之中。
有琴弘和顺势坐在桌旁,伸出手,先擒住黎星辰的手腕。
他眼生笑意,眉眼间竟现出几分风流。
有琴弘和道:“黎少侠的父亲身为白阳山庄庄主,搭救过的人想必不知凡几。”
黎星辰道:“家父的确说过,他行走江湖多年,最是爱行侠仗义,年少时候,他也曾如同现在的无瑕剑一样,去往各处,锄强扶弱,救苦救难。”
有琴弘和即有感慨:“黎庄主实在是个好人。”
黎星辰道:“家父曾说过,如今世道,要做一个好人并不容易,他所作所为,皆是无愧于心便足够。”
有琴弘和道:“黎庄主是个无愧于心的人吗?”
黎星辰道:“父亲当然是。”
有琴弘和道:“如此说来,黎庄主从未做过一桩坏事、错事,甚至让他后悔的事?”
黎星辰偏头想了片晌。
他并非一个喜欢空口白话的人。
他总要把前因后果想得很清楚,把自己听过的见过的合在一起来思索。
黎星辰之所以能成为段翊霜的朋友。
很大的可能,是他们彼此都喜欢理智地看待事物。
也许难免会被情感所束缚裹挟,但在黎星辰看来,他比许多人都要更“清醒”一些。
他思来想去,终究道:“我不曾听父亲提及过有什么后悔的事情。”
有琴弘和道:“那错事呢?”
黎星辰道:“父亲曾冤枉我偷了别人的东西,那是他犯过的唯一一次错。”
有琴弘和了然:“黎庄主却是个更难得的好人。”
“好人与难得的好人有何区别?”
“有的人是好人,他依旧会犯错,会伤害别人。像黎庄主这样难得的好人,很少伤害了谁,也只犯过这一次错,这便是与好人之间的区别。”
黎星辰道:“我的梦想也就是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