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颉先笑道:“文渊兄远道而来,听闻今次是第一次来这江南,先要尝一尝这江南的名酒美人醉,才不显得我等怠慢了客人。”
这人也是不拘小节,这便与蒋文渊称兄道弟起来。
蒋文渊骄矜地点了点头:“多谢。”
侍者逐一为他们斟酒,轮到萧砚宁时,身边一直未出声的谢徽禛道:“他不胜酒力,给他倒小半杯叫他尝个味道便可。”
他话说完,那刘颉目光落过来,依旧是那副标准笑脸,问他:“听闻这位小郎君是文渊兄的师爷?不知该如何称呼?”
谢徽禛淡定道:“鄙姓钱,单名一个珲字。”
他用的便是蒋文渊妻舅的名字。
刘颉道:“钱小郎君年纪轻轻就能入了文渊兄的眼,想必本事不错,日后说不得会有大出息。”
“借巡抚大人吉言,”谢徽禛也笑,“但愿吧。”
刘颉不再多说,一个眼神示意人,很快有三两美貌侍女进来抚琴吹箫,给这酒宴更添了些风月之意。
蒋文渊故意多看了几眼那些侍女,那刘颉看在眼中,脸上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之后众人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席间甚少说话的按察使江统铭忽然问萧砚宁:“这位小郎君是……?”
萧砚宁道:“在下徐宁。”
他用的是自己母亲的姓氏,谢徽禛接腔道:“他是我表弟。”
谢徽禛在席上一直表现得颇为高傲,比蒋文渊有过之无不及,他故意这般欲盖弥彰自己的身份,为的就是让之后蒋文渊透露他是伯府世家子时,这些人对他不再有怀疑。
那蒋文渊喝高了,话反而多了起来,一杯一杯接着喝酒,言语间不时漏出一两句京中官场上的事,其余人见他如此,更觉这是个好应付的,桌上气氛也愈发轻松。
夜幕低垂,酒酣饭足,蒋文渊说着该回去了,摇摇晃晃起身,被人扶下楼。仍是他一辆车,谢徽禛与萧砚宁一辆车。
夜里起了风,上车时谢徽禛见萧砚宁鬓发被吹乱,伸手帮他顺了一下。
蒋文渊与刘颉等人告辞,寻州知府赵文德瞧见后边车边谢徽禛与萧砚宁的亲昵动作,状似不经意地与醉醺醺的蒋文渊道:“钱师爷看着倒不像个寻常书生。”
蒋文渊醉眼迷蒙,早没了先前来时的那股傲慢劲,随口嘟哝:“什么师爷,那是我祖宗,家里婆娘的兄弟,非要跟着我来南边经商,我拗不过家里婆娘,只能把他带来。”
那几人听了面色各异,蒋文渊似浑然未觉自己说了什么,又嘟哝了几句有的没的,上了车。
回到官邸,谢徽禛叫人去煮来醒酒汤,那叫美人醉的江南名酒后劲还挺大,萧砚宁只喝了半杯回来就吐了,他自己也有些不适。
“以后不叫你喝酒了。”见萧砚宁皱着眉不舒服的样子,谢徽禛有些后悔,就不该让他尝的。
萧砚宁摆了摆手,接过了醒酒汤。
他二人说话间,蒋文渊苦着脸过来,这人倒是一点醉意都无,先前在外头都是装的,只神情里满是尴尬,与谢徽禛禀报:“殿下,刘巡抚将那几个抚琴的姑娘都给臣送了来,臣实在是……,若是被臣妻子知道了,回京以后臣怕是别想再进家门了。”
他今日的种种表现都是谢徽禛提点的,谢徽禛要他装个庸官,他只能照办,但没想到这些江南官员如此大手笔,那般天仙一样的姑娘,还是三个,说送就都给他送来了。
“你收了不碰便是,免得叫他们起疑,人好生养着,别叫她们往外递消息就行。”谢徽禛不在意道。
“可他们还送了个俊俏的小郎君来,说是、说是给殿下您的。”蒋文渊低下声音,额上汗都滴下来了。
萧砚宁微微侧过头看向蒋文渊,像是有些意外,眸光动了动,但未出声。
谢徽禛却笑了:“哦?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为何就给孤送了个小郎君来?”
蒋文渊头低得快抬不起来,他能怎么说?那些个人个个都是人精,殿下在人前对世子的袒护表现得那般明显,瞎子才看不出来殿下的偏好,只怕还得嘀咕所谓表哥表弟就是个幌子。
“既是刘巡抚一番好意,那便收了吧,”谢徽禛吩咐面前蒋文渊道,“你记得帮孤跟他说声谢。”
蒋文渊赶忙应下,谢徽禛又道:“将人与那几个姑娘一起看在后院里就行,若都是老实本分的,待事情了了就放他们离开,你下去吧。”
蒋文渊领命退下。
萧砚宁低了眼,目光落向烛火在地上映出的影子。
他好似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谢徽禛这样的身份,永远不缺上赶着的人,谢徽禛想要什么样的人,都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怔神间,他看到谢徽禛的脚步踱近,停步在他跟前。
“砚宁,你在想什么?”
第30章 她更走运
“砚宁,你在想什么?”
谢徽禛的声音在他头顶,萧砚宁小声答:“没什么,殿下酒喝得多,早些歇了吧,我伺候殿下更衣。”
手伸过去,被谢徽禛捉住:“说实话。”
犹豫了一下,萧砚宁道:“不知道怎么说。”
谢徽禛看着他:“为何不知怎么说?”
萧砚宁:“……殿下不看一看那些官员送来的人吗?”
谢徽禛:“为何要看?砚宁,你以为我对你的心思是那般随便的吗?随便什么人便能入我的眼?你这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我?”
萧砚宁自知说不过他,心里却并不能因此舒坦,总像有什么情绪压在心头,堵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别想太多了,”谢徽禛握着他的手稍稍收紧,“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在拈酸吃醋。”
萧砚宁面颊微红:“不是,我只是……”
“行了,不用解释了,”谢徽禛打断他的话,“就让我以为你是在吃醋吧。”
萧砚宁张了张嘴,说不出口,他其实也解释不了什么,他也并非那般有底气。
敛住心神,他再次道:“我伺候殿下更衣吧。”
谢徽禛也不再说,放开手任由他帮自己。
换下外衫,再叫人打水进来梳洗后,谢徽禛又与内侍交代了几句事情,将人挥退。回身见萧砚宁坐在床边,神情有些局促,他走过去,拢了拢萧砚宁垂下的黑发:“睡吧,今日不动你。”
初到这里,晚上又喝多了酒,他确实没想做什么。
萧砚宁像是松了口气,躺下后被谢徽禛握住了一只手,谢徽禛的手指撩刮着他掌心:“方才真的不是在吃醋?”
谢徽禛侧过头,被他目光盯着,萧砚宁不自在道:“殿下别问了。”
他只是觉着,谢徽禛或许也不是非他不可而已,若真是那样,他应该松了口气才是,可实际上,他也高兴不起来。
谢徽禛:“不能问?”
萧砚宁难堪道:“……求殿下别问了。”
谢徽禛好笑道:“有这般难以启齿吗?”
怕谢徽禛又要刨根问底,萧砚宁心一横干脆闭眼靠过去,堵住了他的嘴。
谢徽禛眼里有转瞬即逝的讶异,随即浮起笑,萧砚宁贴着他不动,进不是退不是,只有眼睫在微微颤抖。
片刻后谢徽禛在他下唇上轻轻一咬,萧砚宁吃痛启开唇,谢徽禛的舌头抵进来。
他抱着人翻身压下,唇贴着唇低喃:“今晚我本来想放过你,是你自己主动的。”
萧砚宁没吭声,但呼吸不稳,稍顿了顿,主动仰起头。
一夜无梦。
清早萧砚宁先醒了,外头天还未亮。
心里藏着事情他睡得不踏实,见谢徽禛仍在酣睡,小心翼翼挪开身,下床披上大氅,推门出去。
外头守夜的内侍在悄悄打瞌睡,听到房门开阖声一个激灵醒来,见着他出来刚要请罪,被萧砚宁挥手打断,他低声道:“殿下还在睡,声音小一些,我一个人走走。”
萧砚宁独自走进庭院中,四处高挂的绢灯投下层叠的光影,映在结了寒霜的青石板地上,他安静看着,想着屋子里的人,再又想到远在京城的妻子,只余叹息。
他确实对谢徽禛动了心,可公主要怎么办,他父母的期盼又要怎么办,他不知道。
人生在世但求一个无愧于心,他却做不到了。
谢徽禛辰时才起,萧砚宁在外练剑,更衣时听到窗外挑剑声响,谢徽禛问身侧内侍:“世子什么时候起的?”
内侍答:“回殿下的话,世子爷五更刚过便起了,洗漱更衣过后就一直在外头练剑。”
更衣完谢徽禛走出屋子,站在门廊下抬眼看去,萧砚宁正腾身而起,凌厉一剑划破虚空,持剑的少年眉目却平静柔和,周身并无半分盛气凌人之势,是他一贯的模样。
收回剑时对上谢徽禛温和带笑的目光,萧砚宁插剑回鞘,上前来与他问安。
“砚宁怎这么早就起了?”谢徽禛问。
萧砚宁有些不敢瞧他在晨光中灼灼生辉的脸,低声答:“睡不着就先起了,免得吵着殿下。”
谢徽禛扬了扬眉:“为何睡不着?”
萧砚宁不太想说,岔开了话题:“殿下用早膳了吗?”
谢徽禛打量着他的神情,到底没再追问:“进来吧,等你一起。”
接下来几日,谢徽禛便带着萧砚宁在这寻州府的大街小巷到处转悠,既然说了是来江南做生意的纨绔世家子,他便也表现出这样的架势来,高调非常,见着什么好东西都要出手,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
很快便不再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毕竟不过一个伯府上的纨绔儿而已,若非是跟着蒋文渊这个巡察御史来的,那些盘踞一方的江南官员根本连正眼瞧他都懒得。
三日后,蒋文渊来禀报摸到的这边江南官场的大致情况:“巡抚刘颉与寻州知府赵文德家中是姻亲,是一派的,刘颉这人心眼多、狡猾,八面玲珑,政绩上倒是不错,短短几年就从从前的灞州知府做到了江南巡抚的位置,布政使陈文炳与总督王廷走得更近些,王廷为人据说比较刚直,民间风评不错,与刘颉井水不犯河水,至于按察使江统铭,虽担着按察使的职位,却甚少得罪人,也是个圆滑的,与王廷或是刘颉关系都还行。”
谢徽禛闻言道:“当年帮着赵氏那些世家在江南私开铁矿之人,与他们其实是合作关系,藏得很深,开采出的私铁矿卖去西戎,卖得的钱与赵氏他们平分,换赵氏帮其在朝廷瞒天过海,当初便是乾明朝旧太子察觉到这事却也奈他们不何,但赵氏伏诛之后,江南这边却只揪出了几个小角色,背后之人并未找到,连那铁矿也至今不见天日,你觉得,这些人里头,谁最有可能与这事有干系?”
蒋文渊斟酌道:“陛下当年查到的线索铁矿应是在灞州一带,刘颉这个从前的灞州知府像是有可疑,可这私铁矿至少十五年前就已经在了,刘颉那会儿在灞州还只是个小官,即便参与其中,怕也不是这背后之人,王廷当年就已是江南布政使,后头还做过巡抚,到如今的总督,能力品性都是为人称赞的,只听这名声,不像是会做这等通敌叛国之事的人,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好说,陈文炳是王廷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与其秉性相近,江统铭则是这些年才从外调来的,更像是与这事无关。”
“臣还查过十五年前至十年前当时的江南官场要员履历,大多要不年老病亡,要不因一些事情获罪,这些人陛下当年应该都细查过一遍,并不像有可疑之人。”
蒋文渊说着有些汗颜,好似他查来查去,其实什么线索都没查到。
谢徽禛倒没怪罪他:“也不急,且先看看再说,另外孤这几日命人去查那崇原镖局之事,本想以走镖之名让他们带路去一趟灞州,看有没有机会摸清他们的底细,不过这个镖局架子还挺大的,并不买孤的账,他们只接江南商会内的单子,听说刘颉的妻舅就是江南商会里的人,你去跟刘颉说说吧,就说孤有一批货物要运去灞州卖,只要刘颉开了口,必会让那镖局接下孤的单子。”
蒋文渊不放心地问他:“殿下要亲自去灞州吗?恐有危险……”
谢徽禛:“无事,孤心里有分寸,只是去灞州看看而已,不会有什么事,你照孤的话去办吧。”
蒋文渊只得领命。
待人退下后,谢徽禛见萧砚宁眉头紧锁着,问他:“在想什么?”
萧砚宁迟疑道:“这里的人藏得这么深,而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连君后殿下从西戎那边入手也查不到这背后之人,殿下想要将人揪出来想来不容易,臣其实最疑惑的是,当年陛下派人来南边查,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了那私铁矿的消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那么大一座铁矿他们到底是怎么将之藏起来的?”
“那要去灞州仔细找找才知道。”谢徽禛沉声道,他比萧砚宁更想知道事情真相。
“殿下当真决定了要亲自去灞州吗?”萧砚宁的想法和蒋文渊是一样的,谢徽禛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他不该以身涉险,但谢徽禛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谢徽禛不在意道:“砚宁若是不放心,随我一块去便是。”
萧砚宁看着他,谢徽禛敛回情绪,回以微笑。
萧砚宁有些难受,谢徽禛身世坎坷,父母早亡、先帝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从小活在尔虞我诈中艰难度日,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他方才提起乾明朝旧太子时云淡风轻的语气,更叫萧砚宁听了心下不是滋味。
明明是亲生父亲,却不能认,甚至不能表露出过多的哀思,牺牲掉这些才能换得如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