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厨房外边发了会儿呆,算着时辰,提前半小时给汤里放进去胡萝卜和盐巴,做完这些又回到外边椅子上,唤陈琼去房里取来一本书,独自坐在外边看。
没翻两页,陈暮雪的手就停下来,开始满怀心事。
在他眼里,李月来对子嗣之事,应当是不着急的,还会有点顺其自然地意思,来了就要,不来也不耽误他们。会不会是见了陈暮轩,心思发生变化。
陈暮雪想到此处,微微叹气。要是实在喜欢得紧,赶明儿找大夫看看,先生一个问题也不大,晚两年去念书也可。陈暮雪想到此处,按了按皱成一团的眉头,兴许是他没当过阿爹,以为带孩子容易,要是生下来,操心地岂止一星半点儿,哪里能像自己想的那般轻松容易,两年就撒手不管。
过了小半时辰,陈暮雪回到厨房里,切好香菜放到碗里,盛了一碗端着往南苑去。
李月来在屋内坐着,听到陈暮雪回来,不觉有些尴尬,早知道刚才就不说孩子的事了。
“阿雪,我.....”。
“尝尝羊骨汤”,陈暮雪打断他,将汤匙递面前,一股鲜香弥漫开来。
李月来内心微叹,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低头喝了一口汤:“好喝”。
半晌,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正欲说,陈暮雪抢先一步道:“容我想想”。
李月来:“.....”想啥?
陈暮雪盯着他,继续道:“也许孩子和读书并不冲突”。
语气实在太过妥协。李月来听得更不是滋味,先不论有个孩子会不会真的耽搁读书,陈暮雪既然这样说了,为了他让步的心意才是更珍贵。
“连孩子的影子都没瞧见,我们也不要杞人忧天,不着急”,李月来按住陈暮雪,让他坐下来。
“开春咱们就去读书,我答应了你,绝不反悔,以后我也不老缠着你讨甜头,你安心念书”。
听罢,陈暮雪有些坐不住了,什么叫不老缠着他讨甜头?
陈暮雪撇过脸去:“柔身儿不容易有”。
李月来愣了一下,立即读出此话言外之意,闷闷一笑,“你也喜欢?”
陈暮雪皱了一下鼻头,汤匙不停在碗里搅拌:“...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李月来默认为是对自己那方面地赞美,畅快一笑,把汤从他手里接过来,一口气喝完。
陈暮雪自己煮的汤,说实话有些尝不出好坏,便问道:“好喝么?”
"好喝"。
得了肯定地回答,以及干干净净的碗,陈暮雪很是高兴。
两人晚饭尽顾着喝羊肉汤,等到歇息时,齐齐躺在床上,浑身燥热,谁也睡不着。
屋内还留了一盆火炉子,李月来身上微微冒汗,褪去上衣,赤身躺在床上。
陈暮雪也热得有些受不了,悄然伸手解开几颗扣子。
李月来手撑着脑袋,看向陈暮雪,也不知是不是热的,他脸颊红扑扑的。
“家里管账的是杨凌么?”
陈暮雪翻身背对着李月来,把衣领拉的更低,心里实在燥得慌:“说他做什么”。
“自然是对他有兴趣”,李月来追问:“他有家室吗?”
“没有”。
“一直独身这么多年?”李月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陈暮雪见李月来这般执着杨凌的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要给帮他讨老婆?”
李月来被说懵了,忙道:“当然不是”。
陈暮雪放下心来,但似乎也不太想聊杨凌,简略道:“以前有个娘子,后来好像得病死了”。
杨凌看起来冷冷清清的,竟遭遇过这等惨事,李月来暗自唏嘘几声。
陈暮雪见他不吭声了,低声问:“为什么突然关心起他来?”
李月来笑了笑,“我看他说话的分量挺大,在家里好像什么开支都要经手”,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母亲好像也很信他”。
陈暮雪目光沉了沉,没有直接回答,李月来只好继续问:“家里就他一个账房?”
陈暮雪背着身体道:“你最好别得罪他,出了事我娘不一定站你这边”。
李月来把陈暮雪这话琢磨了两遍,易微虽然不一定喜欢自己,但不至于站在下人一边来对付自己吧。
但陈暮雪也不会是平白无故说这话,他拍了拍陈暮雪肩膀,:“什么意思?”
陈暮雪声音低嗡起来,像要睡着一般:“日子久了,你自会知道”。
李月来笑了一声,明白陈暮雪这哪里是要睡觉,分明是不想回答。
不过,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清醒。
“别睡,咱们做点别的”,李月来翻身起来,往陈暮雪身上压。
陈暮雪一双眼珠圆溜溜地转了转,缓缓睁开,半仰起头看向欺在自己腰上的李月来:“腿好了?”
李月来自我感觉腿已大好,特别是这种上头的事,哪里还顾得这些。
“好了好了” ,李月来大腿微微用力,夹紧陈暮雪的腿,不准他动:“明日我回镇水村,估计得住两日再回来,可有嘱咐我的?”
陈暮雪愣了一下,也顾不得做那档子事了,他们成亲后,似乎都没分开睡过,除了李月来被抓去幽州牢房,那段时间他夜里也睡得不好。
他缓缓摇头:“没有,你安心办事”。
李月来正埋头解陈暮雪的衣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搁在陈暮雪脖子上的手就被他打开。
陈暮雪没什么兴致了:“早些睡,莫耽误你明日办事” 。
脸怎么变得这般快?
李月来看着自己被扒拉开的手背,一时悻住。
他无奈道:“我又不是去做别的坏事,后日要去新村,从镇水村过去方便些”。
陈暮雪半坐起来,把李月来的腿小心移开,认真道:“要是晚上真把腿弄坏了,明日真就耽搁了”。
要因为这事儿耽误李月来回镇水村,真是有辱读书人斯文。
他这般想着,劝说自己,然后弯腰按李月来躺下,盖好被子,打了个哈欠:“等你回来再说”。
李月来:“.....”。
☆、风荷乡(八)
二人一觉睡到清晨,睡得极好,李月来在家里歪得有些腻烦,这趟出去,心情颇好。
他哼着小调竟叠起床来。
陈暮雪站在一旁看他:“说是不带东西回去,我让陈琼挑了布,快过年了,让爹娘做身好衣裳”。
这是陈暮雪对魏香云和李文昌尽得孝心,李月来自不会拒绝,他放好枕头,转身抱了陈暮雪一下:“知道了,我就不吃早饭了,先走了”。
没给陈暮雪回话的机会,李月来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步伐轻快得活像一只被笼子束缚太久的鸟即将回归山林,一点儿也看不出腿坏了。
李月来出了陈家上马车,路过街市时买了两斤牛肉,打了两坛酒,往自家奔去。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
李月来不爱读书的,此刻看见路边野草挂满冰凌,不由地念出一句来,两山之间杂树盘枝交错,若是下雪,只怕更美。
从前他不觉得,如今久不归家,倒有所感怀。
回到李家,魏香云看着自己儿子,两眼立即泛红,听声音,像是快哭出来一般,她太久没见李月来了。
“儿啊,你回来了啊?”
李文昌本坐在院子里喝茶,听罢,也站起来走了几步,往门口张望。
李月来站在门口,提着大包小包,看看魏香云,又瞅瞅后面的李文昌,失笑道:“爹,娘,暮雪挑了几匹布让我捎给您,先让我进屋吧”。
李文昌敲了敲烟斗,咳嗽道:“扯着他做甚,还不做饭去”。
魏云香擦了擦眼,接过李月来手里的东西,“诶”一声,一边招呼他进屋,转身往厨房走。
“听说你在幽州出事了?”
李月来自认为在幽州的事对家里隐瞒的很好,他挠了挠鼻子,跟着魏香云进厨房,一脸毫不知情地问:“什么事?”
魏香云把牛肉拿出来放在案板上,回头见李文昌在外面又坐下喝茶了,她悄声道:“有人说你在幽州闯祸了,得罪了大官儿”。
李月来笑嘻嘻搂住魏香云肩膀:“阿娘别听些有的没的,我现在还好站在你面前,在幽州什么事都没有,还长胖了不少”。
魏香云一边切牛肉,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怕我们担心,啥也不说,但我只提醒你一件事”。
李月来叼了一块牛肉吃,口齿不清道:“什么?”
魏香云像是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放下刀:“阿娘一直心里愧疚,当初强迫你和陈家接亲,你忍忍,等去华源读书了,你好好念,将来出人头地,就可以脱离陈家了”。
“娘”,李月来对魏香云这般过河拆桥的行为实在是无言以对,他虽不爱读书的,但做生意也是一样,讲究信和义。
“我现在的一切都在好转,这都是依托陈家,更重要的是依靠,您别老拿以前说事儿”。
魏香云见自己儿子怎么快转换了阵地,心一凉,抬头看他:“月来,你可不能被枕边风吹得迷失心智啊,你要好好念书,才是正道”。
李月来无奈道:“儿子知道”。
魏香云侧身拉住李月来胳膊:“你是读书人,将来要做大官儿的,不要和陈家牵扯太多,将来别人知晓了,看不起的”。
在魏国,农为本商为末,重本抑末。
李月来和魏香云也说不通,不理她这话,正好外面李文昌走过来催促魏香云做饭:“孩子一大早回来,饿着肚子,你快做饭,讲起来没完没了”,说罢,朝李月来招手:“走,咱爷俩儿出来喝茶”。
李月来跟着出来,搬了个椅子坐到李文昌身边,先给他倒满茶,又给自己倒一杯:“爹,这段时间家里一切都好吧?”
李文昌“嗯”了一声:“都好,”他喝了一口茶,抿嘴道:“今年过年打算在陈家过?”
李月来内心微叹,面上道:“还不知”。
李文昌放下茶杯,哼声道:“我养了两个儿子,倒像个无儿无女的”。
既是这样,当初为什么让他去陈家,李月来心里这样想,脸上恭恭敬敬道:“毕竟儿子在陈家说不上话,若是不能,过了年早点回来给您拜年”。
“我懒得管你们了”,李文昌摆摆手:“但你别忘了当初为了什么送你去陈家” 。
李月来还真不知道,他是不是读书的料子,谁不知道,魏香云和李文昌都不死心,为了一个远的挨不着的华源书府,把他送到陈家做入赘女婿。
“爹,这些年我读书什么样儿,您心底跟明镜似的”。
李文昌气的双腿抖了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能不知道?
可他不死心啊,作为当年村子里唯一一个秀才,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争相拉拢他。
本想着两个儿子能有一个走他没能走到底的路,天不遂人愿,李宏圣和李月来一个都不随他!
“月来”,魏香云端着一盘牛肉出来,对李月来笑道:“我还没告诉你一个好事儿呢”。
李月来又吃了一块牛肉:“什么?”
“昨个儿你哥哥回来说,你嫂嫂有孕了”。
李月来听得眼睛一弯,高兴道:“早知道我就先去看看嫂子在回来”。
“你明天再去也不迟”,魏香云在石桌上放下牛肉,转身又回到厨房忙活。
父子俩话题不再是陈家,李文昌开始考问李月来读的《左传》。
“不以一眚掩大德是什么意思?”
不以一省掩大德。
李月来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不禁怀疑为何李文昌考这般简单的问题。这句难不倒他,从字面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他放下茶杯,胸有成竹道:“是说要以勤俭节省为美德”。
李文昌默了两瞬,瞪向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是眚不是省!”
李月来想了一下,才意识到李文昌说的不是省钱的省,半晌,他搜刮了脑子一圈,有些不确定道:“阿爹说得哪个省?”
李文昌一口老血积在心头:“朽木不可雕!”
李文昌说的是指过错的那个眚,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一点过错,而抹杀这个人平日的优点和好处。
李文昌接着又问了几个,李月来没一题让他满意的。
李文昌和李月来吹胡子瞪眼间,魏香云已经把石桌上摆满了菜。
一盘香菜牛肉,还有饺子、馒头、蒸腊肉、炒菘菜。
李月来很想念魏香云的手艺,埋头吃了两个馒头,一碗米饭才填饱肚子。
等李文昌也放下筷子了,李月来站起来道:“阿娘,我去找何翌有事”。
李文昌捧着茶壶喝了两口,看着李月来这蠢物心烦,摆手道:“快走”。
“诶,那我下午回来”,李月来连声回答,一溜烟儿出了大门。
路过小摊时,顺手买了两斤板栗,边走边吃。到达何记棺材铺时,铺子关着门,李月来绕到后门去拍门。
“何翌!开门!”
李月来压低声音,不想打扰家里老人。
“来了来了!”
何翌从厨房里钻出来,在身上擦了擦手,一边去开门。听到是李月来,不由脚步快了些,他们也有些时日没见了。
李月来把板栗壳吐到地上,拍了拍手,将板栗袋子递到开门的何翌手上。
何翌低头瞧了一眼板栗袋子,抬头看李月来,一边搭上他的肩膀:“下回你最好买转角口一个老头儿炒的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