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难受归难受,只吐了那一回,人又软回棉被里睡熟了。
蔺衡担心他还有其他不适,索性坐到一旁的案几前,随手找了本拓贴临摹。
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醒了片刻,偏头寻了寻瞧见他在练字,登时脸耷拉的老长。
扬起半个身子既不出声也不动弹,就那么望着,直到蔺衡主动把笔放回笔架,桌上的纸张都收拾起来,才重新躺回去。
好罢。
看来当年为着完成老太傅布置的繁重功课挑灯夜读的阴影还未完全消散,以至于如今瞧见这正儿八经的架势仍旧不耐烦。
蔺衡生是被他气笑了。
那些功课十篇少说也有八篇是由他代笔的,美其名曰玉不琢不成器。
是不是玉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一手龙飞凤舞的行书离不开那长达五年的精心雕琢。
横竖翻不了书卷,字也不能练了,更别说去其他地方暂且避一避。
蔺衡在案几前呆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隐约觉着被酒气和檀香味一熏,也有了些困意席上来。
他闭眼假寐,而此时窗外似乎又落下雪来,夹裹着霜粒砸在窗椽上,发出很细微的声响。
寒冬时节的午后总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多日不曾安稳睡过好觉的皇帝陛下竟然真的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依稀听见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而后一声低不可闻的喃喃。
“蔺衡。”
“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被提到名姓的那个眸子一震,很快便转醒过来。
屋内又恢复了静谧,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和宫人们小步在殿门外趋行的动静。
蔺衡探寻了半晌,发觉太子殿下仍旧是先前躺下的姿势,连铺散的发髻也没半点变化,不觉心里一空。
慕裎许是做了梦,手指拽着棉被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
蔺衡便一次次替他掖好被角,顺便在心里暗嘲,不论过去多少年,这做贴身近侍的习惯还是真是半点都不曾改。
“为何要来南憧呢。”
思忖之语,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话已然说出了口。
他没以为会有回应,不想太子殿下辗转侧身,轻声接道:“是你让我来的。”
蔺衡心下一惊,察看良久发现还是梦话,不禁稍稍松气。
“求和书信上的胡言乱语,不理会不就好了。”
孤又没想真让你来伺候。
说到底,做皇帝的那个还是对让人伺君一事心有愧疚。
撇开多年情谊不谈,太子殿下尊贵至此,岂能委身承欢。
杀人诛心,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身在其位........”
慕裎恍然出声,倒把陷入沉思的国君大人吓了一跳。
蔺衡拱起半个身子凑近,预备听他接下来的后续。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太子殿下呼吸平缓、眼眸紧闭,丝毫没有继续的意思。
直到蔺衡断定人睡安稳了不会再接茬儿,自顾自坐回太师椅上后。
慕裎才轻呓:“.........自当护我国子民安然无恙。”
皇帝陛下闻言不由一凉,仗着人意识不清,哼笑道:“变得这般有责任感,真叫孤刮目相看呢。”
大概听出话里被小瞧的意味,慕裎不满的一鼓脸颊。
“你少看不起人,本太子如今可厉害了。”
“那你倒给孤说说,怎么个厉害法?”
话落蔺衡先摇了摇头。
孤和一只小醉鬼讨论个什么劲儿。
厉不厉害的,不外乎是又学会了什么新鲜点子瞎折腾。
慕裎并未作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嘟囔反问:“做皇帝好玩儿吗?有没有在淮北好玩儿?”
蔺衡莞尔。
不过他切实认真思虑了一小会儿,诚实道:“没有。”
“嗯嗯嗯。”醉意阑珊的太子殿下表示相当认可。
“你以前做近侍时就很呆,做国君了还是那么呆,会好玩才怪呢。”
“本太子若登基,一定不会做你这样又闷又无趣只会披折子的傻皇帝。”
蔺衡遭他双重嘲讽噎得无语。
处理政务很繁忙的好不好。
哪有心情和空余找乐子。
鬼使神差,蔺衡犹疑着抛出问题:“你若真做了国君,最想干什么?”
“杀你。”
慕裎说到这里似是很生气,半睁惺忪朦胧的眸子,连无暇的面庞都染上一丝怒红。
“五马分尸的那种杀。”
嗓音全然没有半分念叨‘我很想你’的缱绻。
极符合太子殿下睚眦必报的脾性。
看来是实话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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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眉宇间染上浓郁黯然。
其实早在和淮北交战之前,他就有过找机会见慕裎一面的想法。
因为当年离开时留下了承诺。
那时正值初夏,慕裎一个随从都未带,独自一人送他出城。经过城外的悬山坡时,折了朵半开的栀子花簪在他的行囊包袱上。
蔺衡记得当时是傍晚,夕阳余晖散落在两人身侧,慕裎远眺南憧所在的方向,眉眼极尽温柔。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此行回南憧境况必定极为凶险。
老国君纵欲淫奢,身子早就大不如从前。几个兄长都羽翼日渐丰满,虎视眈眈盯着皇帝的宝座。
尽管是五年不间断的部署,蔺衡还是不敢确定是否真的万无一失。
可既然慕裎问了,他自然要应答。
‘你若愿意相见,长途跋涉,千里奔袭,我也一定赴约。’
慕裎最后笑了笑,在如血的残阳光芒里冲他挥手道别。
这一幕在之后的时日里被蔺衡梦到过许多次,每次醒来都觉得无比怅然。
朝夕相处了人生中最懵懂青涩的年岁,与之制造过或多或少可以称之为美好回忆的人。
对他怎会没有半分念想。
可蔺衡太清楚了,皇子身份不过是一个空头衔而已。
从他记事起,周遭的画面只有一间陈旧的房屋和娘亲苍白的面庞。
更小的时候连那些皇兄都不曾见过,除了偶尔有几个拜高踩地的宫人太监会来找茬儿外,位份低贱的常在宫里是不会有人其他人肯踏足的。
在他见到慕裎之前,对骄矜这个词几乎没有概念,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大概只有不可一世能够形容。
不怪他读书少,娘亲认识的字不多,年幼时又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有太傅教导习课,这一点上面确实是差了一截。
和自小饱读诗书,学治国之道的慕裎相比,那种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自卑感让他无措。
尽管眼下已然是地位尊贵的国君,受万人敬仰遵从,可他还是难免有些气短。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节点上和淮北交战,蔺衡有着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求和书信递回去之后,他曾想过无数种慕裎会有的反应。
即便是淮北举国之兵来抗击南憧,立誓绝不受这份屈辱。
或是太子殿下率领轻骑一路找到营帐之中,对他破口大骂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
这些蔺衡都能够理解。
他唯独没有想到的结果是慕裎不但来了,而且还那样坦然大方。
当时听闻确切的应允后,蔺衡内心无疑是欣喜澎湃的。
立即命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整修池清宫,引来了百里之外的温泉水,还按照慕裎的喜好备上各式他所需要的物什。
不为其他。
只因他知道,如皎白明月的太子殿下受不得半点薄待。
而此刻蓦然听见慕裎如此愤懑说要杀他。
酒后吐真言。
可见其内心有多憎恶。
蔺衡一时感觉脑子有点空白,不知该作何回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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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暗忖着心事,突然听见床榻上的人轻哼,念叨了一声要喝水。
伺候人喝水更衣这样的小事,在淮北也没少做。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起身相当娴熟的试过温度后才将茶盏递到他跟前。
慕裎就着抿了几口,再睁开眼的时候状态明显比之前要清醒多了。
当然,清醒的意义仅限于恢复精力可以上蹿下跳。
至于刚才扬言要将做皇帝的那个五马分尸一事,完全忘得一干二净。
冬日时辰禁不住耗,午膳原本就用的晚,外头天光已经逐渐昏暗了起来。
慕裎酒量并不是很好,就算睡了会儿醉意还是没彻底消退。人一醒来,连外衣都没顾得上披就乐呵呵跑到窗边去看景。
蔺衡没法儿,只好紧随其后追赶上去。
他心里惦记弑君这档子事,想拢人的半截锦袍扬起又堪堪放下。
慕裎不明所以,似乎光着脚丫子有些冷,就近往他怀里一挤,顺势将脚也踩上去。
被一阵不同于棉被的温暖包裹,太子殿下像是极开心,松散的发丝不住在人颈前似有若无触碰,惹得做皇帝的那个也不自觉浅浅勾唇。
慕裎伸出手指去融窗棂上的寒霜,轻快道。“出去赏雪罢。”
蔺衡隔着蓬纱看到外面雪不知何时停住了,宫人们手脚麻利,殿外的地面早清扫干净。
迎上望着自己的那双澄澈眸子,本想拒绝的言语无端转了弯。
“披上最厚的狐裘大氅,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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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裎一路出来是没有方向和目的地的,在宫道两边嗅嗅花枝,踩踩雪堆,一个人也玩得甚是有趣。
蔺衡就跟在他身后,和那五年里一样,沉默寡言,只在太子殿下踩不稳或者没察觉枝桠要碰到头顶的时候,才会有所动作。
大概是下过雪的缘故,风一吹黑云散开,皎洁的月光高高悬挂,被地面反衬出如水一般的流淌质感。
两旁道路上错落着数盏暖黄琉璃灯,灯盏外面的雪还是厚厚的一层,将灯光显得有些朦胧。
“快看!”
慕裎好似发现了新奇玩意儿,轻呼了声,两步快跑急急停在一间华丽精美的宫殿外。
“这里面是什么?”他凑到门上从缝隙往里张望了半晌,摇摇头。“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
殿门落了锁,里面没有光线透出来,仿佛是间不太常用的闲置宫殿。
可闲置宫殿怎么会修葺的这样奢华,况且窗椽上没有任何积灰,应该是时常有人打扫的。
眼见着太子殿下就要去鼓捣门上那柄莲花锁,蔺衡脸色一变,飞快把他的手捉回来,顺便拿身子挡住厚实的大门。
“别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慕裎被他扑过来的速度惹得一顿,随即笑了笑。“这么紧张?别是金屋藏娇了罢?”
慌忙间两人紧贴到了一起,近到鼻息几乎交融,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了解慕裎的脾性,要是毫不在意随便扯个解释出来,这位太子殿下或许还能相信一二,转头去找寻其他好玩儿的。
可自己这样的反应,就算说不是,也无异于是此地无银。
相持片刻,慕裎先把手挣脱出来。
“不是我说你,寒冬腊月的,连盏灯都不给人家姑娘留,属实是你的不对了。”
蔺衡哑然。
要说空口捏造的本事,还得算是太子殿下技艺精湛。
听到金屋藏娇,他又想起那件梗在心头的事了。
月光中慕裎的面庞看上去更加温润出尘,俊雅之感让人不忍久视。
这个本该是日后成为淮北子民心中所信仰尊崇如神明一般的人,却必须忍受诸多流言嗤笑,在这里蹉跎受屈。
“抱歉。”
蔺衡突然道。
慕裎微讶,却还是一笑。“给我这么远的池清宫,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有诚意道歉的样子。”
蔺衡有着属于他独特的可爱之处。
不出意料立刻正色,相当认真反驳回去。
“是你自己说的。”
慕裎听闻面上的讶异更浓了,记忆里连这个宫殿名字都没听过,何来是由他做主择选的道理。
此刻门廊处风渐而大起来,吹动两人的衣摆都上下翻飞,有些枯叶从雪中被吹散,在地面发出瑟瑟声响。
太子殿下再次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宫殿,把好奇心和手一齐缩回衣袖里。
“冷死了,咱们回去罢。”
蔺衡点头,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身边并没有人跟着。
转头去看时,慕裎仍旧站在台阶上,直勾勾望着他。
显然是没有散步散回池清宫的打算。
皇帝陛下出行通常都是乘坐步辇,这会儿随行的宫人不敢靠近,远远跟在几十米开外。
蔺衡刚想唤人送一顶软轿过来,慕裎却偏头对他招手。
“要你背我。”
皇帝陛下心下觉得既无奈也有些好笑。
都要把孤五马分尸了。
还巴巴的使唤人当座驾呢。
慕裎见他不予理会,就势往台阶上一蹲,支着下颌小声哼唧。“我走不动了。”
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配上冻得发红的鼻尖和微微鼓起来的面庞,隐约让蔺衡生出‘应该的应该毕竟孤有罪’这个念头。
皇帝陛下觉得就快要忍不住妥协了。
但他挣扎着咬牙强撑。
孤不可!
孤乃一国之君,不是当年为质时的小侍从!!
孤应当挺直腰板做人!!!
慕裎湿漉漉的眸子连连眨巴。“好不好嘛。”
蔺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