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慕裎不吵不闹,情绪稳定胃口正常。除了昨儿傍晚提着斧头去劈了点儿枯枝外,其他没有任何异样。
好在蔺衡良心尚存,捎带锅碗瓢盆的同时,没忘给人储备大量瓜果蔬菜。
有好些还是不合时令的稀罕玩意儿,打着包来一起屯在池清宫的小厨房里。
横竖吃喝不愁,太子殿下用完早膳就在炭火盆边烤着火,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唤月八卦家常。
他光顾着挑碟子里最后几根小白菜,关于廉溪琢的身份,只依稀听了个七七八八。
若论起血缘,这声小舅舅廉溪琢也算当得起。
上任国君曾先后立过两次正妻。
那时惠娴皇后刚有身孕不久,皇城中时疫泛滥。为了让她顺利生产,老国君便将她送回娘家去养胎。
本想着到远处安顿能免过这一遭,可惜天妒红颜。
惠娴皇后不仅自己染上时疫,连带家中父母也受牵连,只留下不足一岁的小儿子无人照看。
先帝骄奢淫逸那都是后来了,当初与惠娴皇后感情甚笃,很是放在心尖儿上宠爱过的。
所爱之人临了前始终记挂着自家幼弟,这让先帝如何不应允。
大葬典礼之后,立即派人将廉溪琢接到宫中,吃穿用度和皇子一样,还特意指派文官教他功课。
对于这个弟弟的顾全,许是先帝在位期间做的唯一一件善事。
惠娴皇后香消玉陨,转年孝仁皇后把持后宫。
自古后来居上的待前人子女如肉中刺眼中钉,好几回廉溪琢都差点不明不白被鸠杀。
到底不是正统皇子,皇位再怎么继承也轮不着他。孝仁皇后诞下皇子后,满门心思都转化到与其他妃嫔明争暗斗上。
宫中是非不断,于是老国君将廉溪琢托付给肱骨大臣,让其在宫外养大。日后想起来封个闲散小亲王,也不辜负惠娴皇后遗愿。
至于廉溪琢是怎么在十四五岁就成为口口相传的小恶霸,以及皇城中千金闺秀纷纷避之不及的纨绔子弟的。
慕裎着实没有听清。
他的侧重点并不在廉溪琢为人有多令人发指,听完只悠悠发问。
“这位王爷,和纪将军是什么关系?”
唤月剥栗子的手一顿,瞳孔里映衬出炭火的红光。
“这个奴也不清楚,不过听宫里的老人说,廉大学士是在纪府长大的,和纪将军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罢。小时关系好的紧,可如今一见面就打架,非要争个高下来不可。”
“廉大学士?”慕裎觑眉。
“啊,他最不喜旁人称他王爷,因擅文,陛下两年前亲赐了大学士一职。”
文臣。
尤其大学士是个听上去很厉害,实则一抓一大把的官职。
慕裎对此不甚在意。
纪将军,没猜错的话,就是和皇帝陛下沆瀣一气把营帐扎在梧钰城外,传言能以一挡百、骁勇非凡的那位。
或许这两人都是分别三年里结识的,他以前从未听蔺衡提过。
若有机会。
还是亲自见一见的好。
唤月眼瞧着太子殿下面上阴晴变化,忙把剥好的栗子递过去用作安抚。
慕裎小半日没动弹,坐在炭火边吃零嘴点心吃到此刻。扫了眼香甜的栗子却提不起半点胃口,索性起身到院子里,接着鼓捣他昨儿没劈完的枯枝。
说来也怪,自蔺衡吩咐近日有雪要下,连观赏的盆栽都给他备好后。
一连两日,日头比平时更加灿烂。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直叫人恨不得把床榻都搬出来,在和煦的日光里小憩。
反正太子殿下压根就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是有根据还是随口一说基本毫无区别。
唤月只当他是心里烦闷,拿树杈劈着发泄,折腾一会子累了就会进屋。
不成想隔了半个时辰再去看时,原本霉苔横布的大木头块,竟被打磨成可供两三人同时靠坐的木椅。两头钻了孔,看样子是要悬挂起来。
果不其然,抬头一望风旸就挂在他头顶的树上,伸长了手要去捞晃晃悠悠的绳子。
慕裎人在一堆削下来的枯树枝里。
月牙色长缎在腰间系了个松松垮垮的结,挽起来的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皓腕。
发丝在他的动作下顺着肩头滑至衣襟,使得面庞若隐若现。
正是这般,才格外显得他恍若初入尘世的仙君,连那点点烟火气都仿佛在他来前不存于世。
唤月看得简直发愣。
风旸忍不住从树上跳下来,一边捡绳子一边埋怨。“被定住了?怎么叫都不带理人的。”
唤月不好意思挠挠后颈,咧嘴道:“太子殿下实在太过出挑,不知怎么的就挪不开眼了。”
慕裎在一旁也是轻笑,拍去衣角沾的尘土,对他勾了勾手指。
“因为以前听过比这更夸张的赞誉,所以对此就不多做回应了。来,本太子亲手做的秋千,给你第一个尝试。”
提起玩儿,唤月哪有半点不肯。
加之秋千还是太子殿下亲手所做,如此看重,其他当奴才的恐怕修几辈子也修不来这样的福气。
他不作多想,见准悬挂到腰间的秋千就往上一蹦。
可惜嘴角还未再度咧开,连人带木椅带绳子一齐重重摔到了地上。
补充,脑袋朝下,补充完。
迷蒙间听见太子殿下煞有介事的对风旸道:“是应该听你的,那下次换根结实点的绳子罢。”
第8章
和煦的暖阳接连出了两日。
池清宫大门紧锁,除了小厨房在用膳前会热闹几分外,其余时候都是一片宁静。
唤月见太子殿下稳重得异常,总一个人闷闷在秋千上翻阅书卷,便想法子研究些新鲜玩意儿来哄他高兴。
慕裎被闹的无奈,耗费一炷香的功夫学会了石子棋。不过三把就把人杀得满肚子委屈,碎碎念叨着找风旸去了。
坦言之,他其实很享受这样不被搅扰清幽的时刻。
以前在淮北,身为太子,功课是相当繁重的。诗词歌赋、治国经纶、御下之术,几乎是要求样样精通。
就连其他贵胄子弟当作\爱好的御马骑射,也在老国君的亲自指导下,成功出师。
像这般无需出面各样宴席,会见朝贡国紧要大臣,每日只管吃吃喝喝赏花品茗。
对比起来,他简直想把池清宫的大门再浇上次铜汁。
常言都道皇帝不急急太监。
显然他的两个小侍从将这句话贯彻的十分到底。
甚至拟定了一个在后院另刨扇门出来的计划,要不是慕裎发现的及时,院墙上何止只有个深坑。
对此主谋唤月的解释是:“殿门关着,陛下怎么进来呢?”
次谋风旸表示附议。
慕裎好笑:“蔺衡来不来有甚关系?”
唤月撇着嘴,满脸都是哀切。“听说失宠的妃嫔,结局往往都很凄凉的。”
这句话让太子殿下刚含进去的一口香茶如数喷了出来。“妃嫔?我?”
唤月当他身份尊贵,又是男子,自然羞于与女子同比,更不好提及来南憧侍君的事。
保不齐太子殿下恼怒,自己先结局凄凉了。
慕裎这才想起他前儿说的那番‘肺腑之言’,惹得陛下不悦,怕是要遭罪。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不禁挑眉道:“你们认为,那日蔺衡背我回来前,是在长明殿幸了我?”
唤月和风旸对视一眼,纷纷缄默。
真不怪他们胡乱臆测。
那日慕裎回来时神情恍惚,面色潮红,累得连眸子都睁不开。
反观国君,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冷若冰霜,唇角还带了点点笑意,明摆着是春风一度之后的状态嘛。
况且池清宫是慕裎自个儿浇死大门的,皇帝陛下从头到尾未下过半句要禁他足的旨令。
小厨房里的瓜果蔬菜和精致点心,哪一样不是十足的上品,有好些寻常百姓连见都没见过呢。
最最重要的是。
在宫中可以拥有单独的小厨房,这是至少妃位以上才能享有的待遇啊。
慕裎觉得脑壳有点痛。
还有点麻。
他毫不怀疑如果不及时制止两个小侍从丰富想象力的话,唤月和风旸大概从明日起就要开始准备接蔺衡封妃的谕旨了。
一盏香茶饮毕。
太子殿下决定言简意赅了结此事。
“那日我的确去了长明殿。”
“也的确躺过蔺衡的床榻。”
“但他并未碰我。”
“怎么说呢,你们国君呐........那里不行。”
蔺衡:孤风评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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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裎在池清宫饶有兴致散布谣言,而当事人就没有这么清闲了。
蔺衡从早朝结束直到错过午膳,在案几前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朱批用的丹砂红墨条差不多用去大半,他凝重的神色才有些许缓和。
所谓缓和,在廉溪琢看来,也仅仅只是不再眉结紧锁,又变成淡漠无澜的常态而已。
“或许事态并非你猜想的那般严重,否则诸国间早就骚动四起了。”
蔺衡没有接茬儿,反而轻声道:“是孤大意了,西川三年前投降归为南憧附属国,本以为经过当年一战动了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再生反叛之心。”
自古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不外乎扩大疆土和收复失地,有不少小国为了三五座城池连年征伐,丢了打打了丢,直到子民惨死彻底灭亡。
西川在南憧西北部,虽说旷野辽原,但地不长物,四季黄沙漫天。幸亏还有河套地区可供依靠,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蔺衡也正是看准西川辽阔,加之西川国君昏庸,单靠两万不到的游击将士抢掠边境百姓米面勉强支撑着国力。
所以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举兵进攻,将西北部的地界划归南憧所有。并在当地拨款改建,大幅度加固边防战力。
相比而言,东南方向的东洧王朝难啃多了,最起码国君比西川老儿有魄力,每一座城池都是实在守不住了才撤。
成为附属国后坦然认怂,待在东洧仅剩的皇城中安分守己,绝不越雷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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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边防守卫曾递奏折说西川军活动频繁,怕是有大动作,蔺衡便遣另一员大将凌沅前去查探。
那些游牧军吃过南憧的亏,知道硬碰硬讨不到好。就借着地理优势四处躲闪,往河套深处一钻,十天半个月不露头。
凌沅见他们皆抱头鼠窜,料想成不了什么气候,于是回朝复命让陛下不必多虑。
哪知异动竟持续了半年之久,直至近月愈加猖狂,凌沅便将功补过主动请缨前去平复。
大概是为了找回面子,他堪堪带着五千骑兵,一路从边境直穷追猛打到河套中央。
终于不负所望,入了陷阱。
蔺衡无奈,当即让纪怀尘前去营救,顺带把自家小舅舅也捎在营帐里。
廉溪琢眼光毒辣,头脑比旁人都清晰。只要不和纪将军殴打起来,军师一职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果不其然。
若西川独是寻衅找不痛快倒还好解决。
可真正让皇帝陛下忧心的,却是廉溪琢说的那个消息。
淮北国君病重。
朝堂恐要生变。
西川在明知无法和南憧敌对的情况下依然举兵,围困凌沅但不就地诛杀,似乎有意在等蔺衡调派援军来。
假使淮北国君当真病重。
那西川这番作为.........
是调虎离山。
旨在于让蔺衡专注边境动乱,无暇顾及淮北十六州。
聪明如廉溪琢,他在探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隐隐猜中。
这会儿见蔺衡若有所思,懒懒揶揄道:“我要是你,就立刻陪慕裎回淮北去探望老丈人,说不定他老人家看见良婿如此孝顺,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皇帝陛下听闻不甚耐烦啧了声。
眼下这个境况,淮北朝堂必然是一团乱麻。
慕裎就算回去主持大局也无济于事,难不成指望那些作怪的人还能忌惮他的太子身份?
不过良婿嘛.......
咦。
怎么莫名有点中听的样子?
蔺衡思忖片刻,倏然正色发问:“淮北国君病重的消息,你是从哪里探听到的?”
廉溪琢脱口而出:“还能从哪儿,青楼呗。”
廉大学士向来自诩风流才子,其‘天涯何处无芳草,一个不行咱再找’的言论传遍南憧各大宽街窄巷。
上到尊贵娇俏的邻国公主,下到高寒雅致的陪酒歌姬。
这么说罢。
要是哪天廉溪琢重病将死,有个绝色姑娘打从面前经过,他能当场回光返照赶着上去和人聊几句。
是以在青楼探听到消息,蔺衡对此其实没有丝毫意外。
而且有一说一,要想套出有价值的情报,还非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可。
廉溪琢了然话的意思,拍拍他的肩道:“就算不是十成十,也有七八分把握。依你看,我们是否要防备西川那边再生事端?”
“不必。”蔺衡摇头。“一众莽夫,让怀尘多打几顿就好了。孤更在意的,是与他合谋的那位。”
诚然,以西川的实力顶多只能在边境搅搅浑水,起到个牵扯南憧的作用。真格儿要成事,必须有人里应外合。
话已至此。
廉溪琢看出蔺衡心中已有筹算,便不再多言。
叮嘱几句让他记得吃饭、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自顾自乘着轿辇出宫找乐子去了。